第45章 第 45 章
岑瀾的兄長就站在裴聞身側,一行人無意間聽見兩個姑娘的悄悄話,顯然是很尷尬的。
倒是裴聞一動不動站在原處,面色平靜的就像安靜的湖水,無波無瀾。
岑源有些不大好意思的笑了聲,「舍妹口無遮攔,世子莫要往心裡去,回頭我讓母親好好說說她。」
他妹妹中意世子,他倒也聽說過。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有了心事,也不甚奇怪。
裴聞壓根沒注意岑瀾說了什麼,筆挺的背脊就像繃緊的弓弦,他心裡多少有些不快,面上不顯,「無妨。」
裴聞只聽見了姜雲歲乖巧在旁人面前扯了謊,面不改色同他撇清關係,他心裡就像被放了把連天燒起來的火,莫名感到煩躁,他問:「郡主怎麼在這兒?」
岑源解釋道:「我妹妹過生,請了幾位他的手帕交上門做客。」
裴聞望著站在湖邊亭心的少女,綢裙被風吹過就像水波那般漾開,斜斜照過來的日頭就像在她臉上打了層柔光,膚白貌美,氣色紅潤。
比他上次見到她,輪廓也圓潤了些許。
看著十分健康。
「世子要過去嗎?」
「不了。」
岑源有意成全了他妹妹的心思,但是看裴聞好像沒這個意思。
幾人悄聲無息繞過花園,穿過長廊過道,去了前廳。
姜雲歲還不知裴聞他們經過,少女的臉龐被微醺的陽光曬得淺淺泛紅,臉上一陣發熱,她用扇子擋了擋太陽。
岑瀾聽見她說與裴聞生疏了起來,也是半信半疑。
且不說裴聞從前與她有樁默認好的婚事,這些年,裴聞時常將她帶在身邊。
岑瀾還記得有一年過年,忽然下了場暴雪,他們被困在山廟裡回不去,只得在廟中取暖過夜。
那是一座野廟,除了正堂的佛像看起來還乾乾淨淨。
其他地方簡直就不能落腳。
到處都是灰塵。
冰天雪地,破廟的大門被風吹得呼呼響。
幾個男孩用隨身帶的火摺子,升了火堆。
裴聞脫了鶴氅,將他懷裡的小姑娘緊緊摟在裡面,大了不少的兜帽在她將他遮得嚴嚴實實,她許是覺得不舒服,摘掉了擋在眼前的帽子,露出一張紅潤嬌嫩的臉龐。
旁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落魄。
尤其是這樣冷的雪夜,便是圍著火堆還是被凍得瑟瑟發抖。
她好像困得很。
往他的大氅里蜷了蜷,精緻粉白的小臉無憂無慮的。
燭火映在裴聞那張冷冰冰的漂亮臉龐,他默不作聲摟緊了她的腰肢,好似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睡吧,明早就能回去了。」
當時岑瀾還能騙自己裴聞是姜雲歲的表哥,對她不過是兄長給予妹妹的愛護。
後來她已經沒法那樣欺騙自己了。
大雪出乎意料下了好幾天。
萬幸他們帶了乾糧,人又不少,便是被困在山中野廟,也還能受得了。
只是後來吃食也不夠分,少年們餓著肚子,將硬邦邦的餅子留給她們,便是如此,還是餓了一天的肚子。
岑瀾那時也餓得頭暈目眩,沒什麼力氣說話。
家中派來山裡解困的人找到他們之前,她有氣無力靠著殿中的大柱,半夢半醒時看見裴聞拿起隨身帶來的小刀,面無表情割破了手指頭,一道深得幾乎能看得見骨頭的疤痕,血肉翻覆。
少年將手指伸到姜雲歲的唇邊,喂她喝下自己的血。
岑瀾那時候心裡就不是滋味,眼睛不瞎都能看得出來裴聞這是喜歡她。
岑瀾一方面難以控制責怪姜雲歲太嬌氣了,
餓上一兩天是不會死人的,她還能心安理得喝了他的血,彷彿沒有看見他臉色有多蒼白。
從記憶中回籠,岑瀾望著比起當年顏色更甚的少女,她實在不信裴聞會捨得和她疏離。
岑瀾讓姜雲歲幫她打聽,不過只是為了試探。
少女笑了笑,「你若是不方便,我也不好讓你為難。」
岑瀾說完這句又看了眼有些心不在焉的姜雲歲:「我聽她們說,你…」
話到一半,她欲言又止。
姜雲歲眨了眨眼,「我怎麼了?岑姑娘你有話直說。」
岑瀾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
不過是貴小姐們之間的傳言。
都說郡主已經有了心上人,這些日子圍著她喜歡的小郎君團團轉,把王妃都氣得不輕。
岑瀾不急著問,姜雲歲有了喜歡的人才好。
姜雲歲對岑瀾心裡也有芥蒂,始終忘不掉上輩子她設計自己的事情,其實若非如此,她後來也沒機會看清楚裴聞溫和表面下偏執己見的一面。
姜雲歲想到從前的事,心裡就不舒服。
她勉強笑了笑,悄聲無息轉移了話題:「她們呢?」
岑瀾親昵握著她的手:「在那邊,我帶你過去。」
「好。」
雖然已經過了花開的時節。
岑府的後院還是花團錦簇的,底下人應當沒少費心思。
紀善早早就坐了馬車過來,許多天沒見郡主,遙遙瞧見遠遠走過來的少女,放下手中的糕點,對她揮了揮手,「郡主。」
姜雲歲朝她走了過去:「善善。」
紀善很喜歡郡主,這種喜歡莫約就是種沒來由的眼緣。
紀善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我方才在前頭看見世子了,是他送你過來的嗎?」
姜雲歲如實搖搖頭,「不是。」
她都不知道今天裴聞也到了岑府,她現在已經沒有起初那麼害怕裴聞,他沒受刺激發瘋之前,勉強還算溫和。
裴聞對她應也沒什麼想法。
若是還想像上輩子那樣對她,更是萬萬不可能的。
紀善如今看著郡主的眼神有些許複雜,以前不止是她,其他所有人都是將她視為裴聞未來的妻子,她還以為郡主喜歡世子,三番五次撮合二人。
她嘆了嘆氣,最讓她沒想到的是。
她的哥哥竟然讓母親去王府給他說親。
往日紀善是完全沒有看出來她哥對郡主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的二哥心裡想的什麼,當妹妹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若是有郡主這樣的嫂子。
紀善是萬分歡喜的。
她這人素來大大咧咧,今日也不例外,她貼著姜雲歲的耳朵,「郡主。」
姜雲歲耳朵有點癢,忍不住笑了笑,「怎麼了?」
紀善想了想:「我二哥想娶你。」
她說的是想娶,而不是喜歡。
因為紀善也不知道她二哥是為了權勢地位,還是他自己喜歡。
姜雲歲應了嗯字,「我知道。」
她又說:「我已經讓母親回絕了,善善,我有心上人的。」
紀善覺得好生可惜,眉眼都耷拉了下來:「先前聽她們說我還不信,不過換成是我,也要嫁一個我自己喜歡的男兒。」
姜雲歲十分認同的點點頭。
兩人親昵說著悄悄話。
這邊有個小丫鬟不知怎麼的,毛手毛腳將茶水濺到了姜雲歲的衣裙上,裙擺一片濕濡,如此肯定是不好看的。
岑瀾冷著臉訓斥了小丫鬟,又叫人來帶著郡主去客房換衣裳。
姜雲歲回憶了半晌,上輩子是一個小
丫鬟說裴聞在找她,她傻乎乎跟著過去,被小丫鬟推到了湖裡面。
她心中還是警惕,「善善,你陪我一同過去吧。」
岑瀾臉色未變,偏偏不巧,紀善的兄長已經在前頭等著她。
姜雲歲不好強人所難,帶上了宜春,跟著小丫鬟去了後院的客房。
丫鬟在外邊守著門。
姜雲歲很快就換好了衣服,她看著宜春在身邊,已經沒有方才那麼慌張。
小丫鬟帶著姜雲歲走了另外一條路,不是來時那條路。
姜雲歲僵硬停下腳步,臉色冷冷的,她平時極少冷臉,如此這般看著也沒什麼威懾力,她問:「這是去哪兒?」
小丫鬟只是奉命行事,「郡主息怒,走這邊要近一些。」
姜雲歲不大信,她忽然聽見了不遠處的聲音,幾道爽朗的男聲,好像正要朝她們這邊走來。
「要我說還是不要高娶,免得日後在老丈人家裡都抬不起頭。」
「難不成要娶不如自己的?」
「我都不管,我就要娶漂亮的小仙女。」
「你可真是!你去問問現在誰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你。」
之後就是一陣笑聲。
姜雲歲本想避開他們,避無可避,迎面撞上。
人群中有一名男子對上她的臉好像愣住了,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盯著她。
姜雲歲被這人的目光看得不舒服,拉著宜春匆匆走過,便是連聲招呼都不打。
鎮南王家的這位看得眼睛都呆了,直到身旁的好友出聲他才醒過神。
「別怪我沒提醒你,這位可是郡主,你從前在南邊乾的混賬事夠多了,她不是你能隨便擄掠的人。」
說起來鎮南王府這位小混賬是聲名遠揚。
就是在南方欺辱了太多黃花閨女,凡是被他瞧上的就搶過來,玩個幾天就膩了。
他倒也沒虧待,給了許多銀子讓人離開。
可這依然是混賬才做得出來的事情。
強搶民女,眼看著兜不住才把人送到京城來管教。
少年摸了摸鼻頭,訕訕道:「我能對她怎麼樣?」
嘴上說的好聽,心裡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郡主這樣的天資絕色屬實少見,若是沒把人弄到手,他這輩子都睡不好覺了!
而且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貞潔。
等被他破了身子,還能不嫁給他嗎?
他這樣想著,心情好上許多,被強行壓到京城的不快跟著煙消雲散。
姜雲歲離遠了那幾個人,心頭才舒服了些。
她入了座,沒瞧見岑瀾。
小丫鬟辦完了事情已經去復命。
「瞧見了的,鎮南王府那位眼睛都看直了,九成是看上了。」
「嗯。」
岑瀾園子里的春色,漫不經心。
鎮南王府的嫡次子,最出名便是好色,他會看上姜雲歲確實在意料之中。
也不枉她設計這一遭。
姜雲歲不嫁人,她不安心。
岑瀾可沒有姜雲歲那般天真,姜雲歲喜歡的小郎君身份過於懸殊,順順噹噹的成婚,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鎮南王府這位雖然好色,身份倒也不差。
配她綽綽有餘。
剩下的事情,已經不需要她操心了。
她不過是順手推舟做了點小事情,岑瀾整理好神色,「走吧,去前頭。」
姜雲歲埋頭吃糕,對這種場合,連敷衍都不太想敷衍。
她平時甚少露面,與其他世家貴女都不熟悉,一時片刻,也沒人主動來找她說話,怕被人說閑話,攀龍附鳳的名聲傳出去總是難聽。
姜雲歲難得清凈,岑老夫人瞧她們拘謹的樣子,便笑了笑,「園子里的西府海棠還開著,你們去看看吧。」
一行人又到了後花園。
日光灼灼,太陽正好。
不知是從哪邊忽然傳出一聲驚慌失措的驚叫。
「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快來人啊!」
巧也不巧,裴聞他們正好也在後花園。
湖水咚的一聲,看起來萬分驚心動魄。
姜雲歲聽見有人落水,不自覺攥緊了拇指,她上輩子便是這樣失去了清白。
她當時被宋硯璟抱上來的時候,都來不及去看她們的臉色,大抵都是等著看她笑話的。
姜雲歲不敢走在最前,也不敢走在最後。
不緊不慢跟在岑老太太身後,到了湖邊才敢探出腦袋看一看。
落水的是岑瀾的庶妹。
已經讓人救了上來,急哄哄送回了屋子裡。
姜雲歲在湖邊瞧見了裴聞,她心一緊,趕忙收回目光不再亂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感覺有人盯著她,如芒在背,難以忽略。
裴聞懶洋洋收回目光,見她安然無恙悄然鬆了口氣,他冷冷站在原處,嘴角噙著冷笑,冷眼旁觀了這場好戲。
岑家這個毫不起眼的庶女,分明就是會水的。
「既然人沒事,就都回去歇著吧。」
岑老太太發了話,誰也沒有去多問好端端的人怎麼會失足掉進水裡。
裴聞對姜雲歲招了招手,她臉色發白,看起來被嚇壞了。
姜雲歲想裝沒看見裴聞都不成,磨磨蹭蹭走到他面前,「表哥。」
裴聞自然而然牽著她的手,「我們一起回去。」
裴聞身邊的宋硯璟瞧見了她,對她笑了笑,客客氣氣:「郡主。」
自從宋硯璟讓人來提親,她對宋硯璟的感覺就很奇怪,想到裴聞曾經說過的,阮洵期當年的傷全都是宋硯璟親自下的手,她就有些怕了。
自覺往裴聞這邊靠了靠。
宋硯璟瞧見她躲閃的動作,唇角的笑意淡了幾分。
遲早……
遲早有一日,讓她不敢再躲。
裴聞對她靠近自己的這份親昵,很是受用。
抓著她的手緊了緊,他偏過臉,看向了她:「嚇到了?」
姜雲歲胡亂點點頭:「有一點。」
裴聞知曉她素來不懂后宅那些骯髒事,更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他寬慰了她幾句。
姜雲歲臉色好了些,「我不怕了。」
裴聞還握著她的手沒放,姜雲歲已經有些不習慣和他這樣親近,至少…不能再牽著手了。
她抬頭看了眼男人的臉色,就像平靜的水,什麼都沒有。
她小聲開了口:「手…手。」
裴聞垂眸看了看她,耐著性子:「手怎麼了?」
姜雲歲深吸一口氣,「表哥,我都快談婚論嫁,不能…不能…」
裴聞面無表情嗯了聲,還是沒有鬆手,他好像聽不出來她後半句還沒說出口的話。
裴聞見她小心翼翼想掙開自己掌心的模樣,莫名其妙想到了那個他從未放在眼裡的師弟。
兩張白紙湊在一起,能有什麼好下場呢?
不過他那個師弟,品性倒是比裴聞想象中的好了一些,這麼多天,他派去那名女子也沒什麼進展,話都沒說搭上幾句。
裴聞想到這裡,手上多使了幾分力道。
彷彿這樣就能把她牢牢掌控在手心。
要成全她嗎?
這個問題裴聞已經不止問了自己一遍。
他第一次
從鄴城回來之前,他真的以為她是喜歡自己的。
那麼黏他的人,說不喜歡他就不喜歡了。
裴聞真怕自己哪天忍不住就弄死了阮洵期,對他來說,阮洵期比螻蟻還容易踩死。
她會恨他吧。
「歲歲。」裴聞緩了緩內心的暴躁,接著問道:「你我之間很生疏嗎?」
姜雲歲有些惶惶的,不確定是不是她和岑瀾的對話被他聽了過去,過了會兒,她問:「表哥,你聽見了嗎?」
「嗯。」
姜雲歲現在多是順著裴聞的話,「那是我敷衍岑姑娘說的話,我只是不想幫她打聽。」
裴聞已經不敢信她的話了,她在他面前總是如此,說的好聽而已。
當面一套,背面一套。
收下了他給她的佛珠,轉頭就埋進了土裡。
甜甜的叫他表哥,又能面不改色同旁人說與他不熟。
裴聞停下來,兩人站在馬車前。
他的眼睛就像黑沉沉的漆,整個人就如繃緊的弦,好像不經意就要斷了。
他深深望著她,「不要再騙我了。」
姜雲歲硬著頭皮點頭:「好。」
他抬起她的手,低垂眼眸,神色安靜柔和,一圈圈將被她捨棄的那串佛珠套在她雪白的細腕,黑白的對比,極致的強烈。
姜雲歲身體微微僵硬,感覺自己像被圈住了獵物。
裴聞什麼都沒說,抱著她上了馬車。
姜雲歲被他不經意間碰過的那片皮膚,沁著透骨的涼意。
她說不上來哪裡不安,但就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