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 34 章(雙更)
浩瀚銀河間,北斗七星橫夜半,牛郎星和織女星隔在天河兩側,遙遙相望不相見。秋夜晚風裹挾白露微霜和涼意稀薄,吹拂殘枝落葉婆娑搖曳,吹皺清波池水蕩漾漣漪。
又吹進少年郎心尖,化風成雨,淋出一陣冰涼,澆滅跳躍著、沸騰著的滿腔熱血。
江城雪的話很直白,清晰的吐詞,清澈的嗓音,似剔除了魚肉的骨刺,根根分明。
當初她輕而易舉便能看透金明池紅口白牙的求娶毫無真心,而今自也能看穿賀熙朝的不善偽裝,和那藏不住的旖旎心念。然後,乾脆利落地斬斷後路。
賀熙朝哪裡不明白。
鋪天蓋地的皎潔月華將思緒照得通透澄澈。
他太明白了,明白在此時此刻,任何一點受挫或失落神色的流露,都是對心底深處那份不為人知情動的承認。
明白一旦承認,從今往後江城雪待他都會如方才回程路上那麼疏離,令人半分也不敢多想。
幾乎是不假思索做出決定,少年鄭重其事點頭:「嗯,我知道了!」
「如果以後有不識眼力勁兒的人妄想接近公主,我保准第一個站出來,幫公主把人趕走。」
江城雪微怔,萬沒料到他會是這麼個反應。
乖巧溫順,笑臉含嬉,又帶著點意氣風發。
但凡江城雪有一丁點心軟,都會被他矇混過關,往後繼續像從前那樣子相處。可她連微末的分毫也沒有,不僅僅賀熙朝明白,江城雪同樣明白,剪不斷理還亂。
她要的,是把少年悸動徹底扼殺在胚芽中。只有這樣,才對彼此都最好。
「你無需這般。」
她長長嘆出一口氣,狠了狠心道:「這說到底是我的私事兒,與任何人無關。哪怕真需要誰做什麼,下有隨行伺候的宮人阻著,上有皇兄不予賜婚的聖旨攔著,不用你站出來如何。」
「雖說你在外時喊我一聲阿姐,可歸根結底只是個圖方便的稱謂而已,並無其他深意。倘若因此讓你生出了逾越驍騎衛本分的念頭,便是這稱謂的錯過,往後還是勿再這般叫了罷。」
這就是推開窗戶說亮話了。
半點兒遮羞布也不留地劃清君臣界線。
賀熙朝一顆心頓時墜入谷底。
他誠然知曉,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秘傾慕,全是他一廂情願,所以素來都不敢奢求太多。一直以來,只盼望著借這聲比旁人更親近些的姐弟稱呼陪在她身邊,就已經很知足了。
可他怎麼也沒料到,江城雪發現他心思之後的反應,不僅有漠然的回絕,他甚至在那話音中剖析出了幾分自此一刀兩斷的意味,好似他的愛慕令她感到厭棄至極,避之不及。
霎時間,連呼吸入胸腔的空氣都帶了酸苦的味道。他艱難開口:「公主討厭我了嗎?」
「為什麼這樣問?」江城雪道。
那便不是討厭了,賀熙朝聽出來她的言下之意。可隨即覺得更加奇怪,既然沒有厭惡他,為什麼會忽然這麼果決地要和他不相往來。
除非這之間有一樁觸及到她底線,惹她十分氣惱,又令她無法接受的事。
賀熙朝立馬恍然,把目標鎖定在了他隱瞞官銜的那件事上。
想來也是,江城雪那麼聰明,勘破一個壓根經不起推敲的隱情,至多只是時間問題。而他今天露出的破綻那麼多,又怎麼可能不被察覺。
估摸著,早在他們進城那會兒,江城雪就對他的說辭懷疑了。後來泛舟漂游,冷靜下來不免猜到真相。她氣得狠了,所以才要求船夫回到岸邊,一路無言。
如今兩筆賬一起清算,要和他斷絕交情。
肯定是這樣。
少年不安地咬著嘴唇,驀地翻身下馬,腦袋低垂:「我錯了。」
他下馬的動作突然,錦靴踏在秋風落葉上,鬧出的聲響驚飛了不少枝頭鳥雀。
江城雪低眸看見他頭顱壓得很低,脊樑也彎曲出躬身的弧度,發頂的高馬尾蔫蔫耷拉著,了無生氣,像是被她那些話狠狠打擊到了。
她不得不勒馬停下:「你這是做什麼?」
「在認錯悔過。」賀熙朝神情緊繃著,話音一本正經,「也在求原諒。」
「順便還想解釋幾句。」他小聲道,「我之所以那樣子做當真只是一念之差,但我後來很快就想明白自己不對了。本來是打算在今晚和公主坦白的,沒想到不用我說,公主已經發現了。」
「總之,我是真的知道錯了,公主就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我會引以為戒的。」
少年背脊躬得更深了,江城雪仍坐在馬背上,看不清他的瞳色,只見原本斜飛的劍眉如今擰向眉心,攪成一道抒盡悵惘的曲線。
他懊惱地說:「要是得不到公主的原諒,我就,我就……」
似是抓耳撓腮想了一會兒,最後打定主意:「我就一直站在這裡,直到公主肯消氣為止。」
江城雪沒由來地有些恍惚,她自以為算是個薄情寡義的人,始終覺得,世間哪有那麼多矢志不渝的兒女情長,涼薄自利才是人的本性,如同雲霧斂,柳初新,再如金明池,無一例外。
再退一萬步講,哪怕當真赤誠,她也並非不懂情不知所起的道理,沒怪賀熙朝動了逾矩的心念,只因註定不得善果,才刻意將話說得狠絕。
所以屬實沒必要道歉懇求她原諒。
相借如水月色,她望著少年郎君的上半身彎到了與雙腿對摺的程度,往下垂掛的發梢就快沾到地面塵土泥濘。
剛才還告誡過自己堅決不能心軟,這晌,卻有些難以言喻的不忍心絲絲縷縷蔓生出來。
「罷了。」江城雪見他態度恁好,實在沒什麼可再追究的,「本宮原諒你還不行嗎。」
賀熙朝眨著眼睛抬頭,黑眸亮盈盈的,彷彿漫天繁星都盛入他眼底:「公主真的不怪我?」
「只要你保證,往後不再犯,今日之事本宮可以當沒發生過。」江城雪的聲音不禁染上幾分溫和,「至於在外時對我的稱呼,由你喜歡吧。」
「我保證!」賀熙朝抬手,豎起三根手指朝天起誓,「今後絕對不再欺瞞公主。」
欺瞞?江城雪略微沉吟,隱瞞逾越君臣本分和君子之交的情意,也算欺瞞吧。
她點點頭,不置可否:「你想明白就好。」
「行了,秋夜林間更深露重,別再站著了。」她從馬背下來,抹去橫亘在兩人間居高臨下的距離,伸出手去扶他站直身子。
賀熙朝眉目舒展,五指捻住她華裳衣袂,不失隱忍克制,又牢牢抓緊了江城雪遞來的台階,緩慢直起腰。
突然,他攙著江城雪袖袍的指尖倉惶打破禮教禁錮,迅速擦過衣料,握上她手腕。
「公主小心——」
江城雪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整個人驀地被賀熙朝拽入懷裡,撞進少年郎結實的胸膛。
再回神,只見她原本站立的位置插著三根銀針,針尾淬了劇毒,閃爍著暗色幽光。
賀熙朝已然拔出腰間佩劍,「鐺——」的一聲,又打落三根迎面飛來的銀針暗器。
十數名臉蒙面巾的黑衣人從天而降,自四面八方將二人包圍。少年執劍的指節握得愈緊,另一隻手伸入衣襟,從懷中掏出一截爆竹,壓低聲音:「阿姐跟緊我,小心別被他們衝散。」
「如果實在覺得害怕就閉上眼睛,不會有事的,巡防禁衛軍馬上就到。」
音落,脫了手的爆竹應聲炸裂,耀眼紅光直竄雲霄,是巡防禁軍之間的聯絡信號。
黑衣人意識到援兵將至,驟然長刀翻轉,十數道凜凜寒光交錯,晃過賀熙朝與江城雪的臉龐如艷鬼煞白。電光石火之間,利刃劈頭落下。
賀熙朝青鋒橫斬。
沖在最前方的黑衣人忽覺心口鈍痛不已,無數鮮血湧出窟窿,踉蹌倒地。緊隨其後的同夥見狀,收起了橫衝直撞的猛攻,心照不宣擺出某種刀陣。刀光劍影好像一張巨大的嚴密蜘蛛網,自上而下籠罩著他們,避無可避。
賀熙朝在兩把大刀交叉劈砍的瞬間巧妙側身,寒刃劃破一人脖頸,一劍封喉,劍柄則重重擊向另一名黑衣人的肩胛弱處,卸去對方半身力氣和掌中利刃。他足尖踩上刀柄,猝然發力使得長刀凌空而起,貫穿黑衣人小腹。
劍尖沾染的血液濺污了草木,濃稠血腥氣彌散開。與此同時,他聽見一聲悶哼自身後傳來。
「阿姐——」他下意識回頭去看江城雪。
只見那抹蔚藍色的身影墨發披散,雙手各握一支發簪。
一改人前的溫婉模樣,她目色堅韌,沉眉銳利,毫不膽怯地往黑衣人揮砍而來的刀刃上沖。眼瞧著就要血肉模糊,賀熙朝喉嚨一緊,眨眼工夫卻見江城雪靈活閃躲,一個箭步上前,用金簪尖端乾脆利落地割斷對方喉管。
「別分心,該幹什麼幹什麼。」她瞥過賀熙朝,說話時又與刺客交手了兩個回合皆佔上風,「我應付得來。」
賀熙朝被她的聲音喚醒回神,劍走偏鋒驚險化解背後偷襲。
黑衣人的陣法雖然訓練有素,但單論刀法武功卻不及賀熙朝和江城雪,很快落了下風,死傷過半。待只剩最後一名刺客,巡防禁軍終於匆匆趕到,三兩下把人制伏。
禁軍副統領放下佩劍,單膝跪地請罪:「卑職救駕來遲,請二公主、司馬大人恕罪。」
賀熙朝收劍歸鞘,指了指刺客臉上的蒙面。
禁軍副統領當即意會,用力扯下黑色布巾。
「……是你?」江城雪看清她容貌后一愣。
禁軍副統領道:「公主認得此人?」
「算不得認識。」江城雪道,「不過是一炷香之前,她在山腳下摘野菜,稱是西秦姑娘每逢中秋夜都會討得好兆頭,還欲送給我一份。」
「如今看來,幸好本宮適才沒接。只怕那顆野菜和銀針一樣,抹了劇毒吧。」
西秦刺客冷著神色緘默不言,但她眉眼間滿是不甘,足可見江城雪的推測八`九不離十。
「把人帶回去,嚴加審問。」賀熙朝沉聲吩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中元夜畫舫爆炸案和她們脫不了干係,務必查出幕後主謀。」
「是。」禁軍副統領卸了刺客的手臂和下巴,把人打暈后讓下屬帶回營中審訊。
賀熙朝續道:「還有,加強獵場外圍巡防,一切不明身份者皆禁止靠近山腳。」
副統領立刻領命去辦,留下幾名親信護送江城雪返回獵場行宮。
可她並沒有就此騎馬上山,而是雙臂環胸,施施然往樹榦上一靠,看了眼禁軍副統領離開方向,冷不丁開口:「本宮雖經年體弱久居後宮,但對前朝官職品階也並非一竅不通。」
賀熙朝不知道她說這個做什麼。
江城雪的視線從遠處轉移到他身上,意味不明道:「禁軍副統領為正五品銜,驍騎衛巡防頭領為七品職。這一點,本宮應當沒說錯吧?」
落在少年臉龐上的目光充斥著打量,恍若淡漠冰冷、沒有溫度的審度,彷彿要將他皮下毛孔一寸寸剖析開來。賀熙朝直覺有哪裡不對,但偏偏江城雪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他只能點頭:「嗯,沒錯。」
「沒錯便好。」江城雪唇角輕輕一挑,看似笑了,眼底卻不見半分笑意。唯一盪著的零星波紋只有濃烈戲謔,幽幽道:「看來是本宮孤陋寡聞了,這正五品大員對七品下屬言聽計從,本宮還是頭一次見。」
「公主在說什麼?您不是已經知道……」話及一半,賀熙朝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勁在哪裡。
莫非,江城雪從始至終都沒有猜到過他的身份,壓根是他想岔了,誤以為她知曉。
而他與禁軍副統領的一番話,才真正使得他隱瞞官銜之事敗露。
江城雪接下來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
「司馬大人怎麼不說了?大人覺得,本宮應該知道什麼?」
「是知曉你那枚魚符上刻著司馬都尉大將軍的篆文?還是知曉你三言兩語就能令城門守衛大開城門的原因?」
賀熙朝發懵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他大腦一片空白,頭頂皎潔月亮似乎化作蒼白的幾個字——
完了。
死到臨頭了。
「不是,不是的……」他支吾哽澀,不受頭腦意識控制地語無倫次起來。
江城雪好整以暇看著他:「賀小將軍難道要說自己不是都尉司大司馬?」
賀熙朝當即搖頭,腦袋如撥浪鼓晃了兩下又覺得不對,緊接著開始點頭:「是,是的……」
他小聲嘀咕:「……可公主剛才明明說過原諒我,不怪我了。」
「我們說的是同一件事嗎?」江城雪好笑。
賀熙朝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不甘不願地繼續擺頭,所以他們剛剛究竟牛頭不對馬嘴地溝通了些什麼。
一陣山風吹過,樹葉沙沙聲散盡,空氣在須臾間變成死一般的闃寂。侍候一側的禁軍親信看出了氣氛透著不同尋常的詭異,識趣退到遠處。
少年戰戰兢兢地抬頭,眸光望見江城雪唇邊冷冰冰的笑意,脖頸一抖,剛抬起的腦袋又瑟縮了回去。
他原先也曾在心底設想過無數種可能的結果,自己找個合適的時機鋪墊坦白,或者就像適才一樣,江城雪猜出苗頭的時候,立馬認錯道歉。
可獨獨沒想到,會是眼前這種情形。
滿天星辰也化成了凄涼文字:完了,完蛋了,徹底完蛋了。像幽靈一樣圍繞在他頭頂。
他如果假裝應敵時不慎負傷中了毒,能不能博點同情?
算了,賀熙朝手動掐滅這個不著邊際的念頭。只怕現在的江城雪根本不會信他,極有可能請來太醫把他里裡外外診看一遍,然後指著他的鼻子嗤道:騙子。
短短几秒鐘內,心思已經轉了千百回。而江城雪就在他渾渾噩噩的沉默里,翻身上馬。
賀熙朝嚇得忙不迭道:「公主,您聽臣解釋!」
這一回,江城雪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縱著馬頭也不回地竄入密林,少年見狀只得乘上自己的馬匹往前追。
一路直追到行轅前,眼見窈窕倩影就要消失在營帳后。顧不得周圍宮女太監的注視,賀熙朝腳踏馬鐙借力,憑著輕功躋身進半開半合的帳簾之間,指尖攥住江城雪衣袂后擺。
「阿姐,你聽我說,我可以解釋的。」
他語速匆忙,恨不得把心裡話全部呈到江城雪面前,生怕晚一秒就會被拒之門外:「我不是有意隱瞞身份的,最開始在玉坊遇見公主時,我確實出於某些原因不得已扮作驍騎衛……」
「你叫我什麼?」江城雪停住腳步打斷他。
她轉頭猛地把袖子抽回自己手中,嫌臟似的撣了撣衣袍:「你還有臉喊我阿姐?」
賀熙朝半張著嘴,神色僵硬。
江城雪嘴角扯動,牽出一抹奚落冷笑:「我原以為你與他們不同,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她話音頓了頓,不知是在對賀熙朝說,還是發自肺腑的心寒齒冷:「……都一樣。」
語訖,厚重的帳簾轟然落下。
呼嘯冷風摔了少年郎一臉,砸得他鬢髮飛揚模糊雙眼,撲得長風盈袖鑽進襯裡,涼得他陡然打了一個激靈,遍體生寒。
賀熙朝知道江城雪口中的「他們」指代何人。
她曾經說過,越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越是位高權重大權獨攬的人,瞧著衣冠楚楚,受盡追捧。可光鮮亮麗的皮囊下,往往潛藏著最腌臢不堪的靈魂。
金明池如此,雲霧斂亦然。
如今,他也一樣不堪。
少年緩緩垂下腦袋……
江城雪大步流星回到帳內,端起桌上茶壺倒滿杯盞,仰頭便喝。
溪竺忙道:「公主快放下,這茶已經涼了。茶寒傷肺,公主稍等婢子重新沏一壺來。」
「不必。」江城雪抬袖攔住她的動作,淡淡道,「你們都退下,本宮想獨自待會兒。」
涼茶入喉,從路遇刺殺的驚惶當中,和得知真相的詫異當中冷靜下來,一時湧上顱腔的慍怒逐漸平息,取而代之在心底無限蔓延的,是一種無法形容又無與倫比的失望。
她深知這個世界充斥著欺騙與謊言,因此冷眼凝視著縈繞在身側的利用與荒誕。她沒法輕易相信任何人說的任何話,是以對難得純粹的熱忱格外珍重。
因此當她發現少年郎君對她動了別樣心念,在本該徹底一別兩寬的情形下,還能當做沒發生過,給盡了寬容。
卻沒承想,連賀熙朝也在騙她。
從相識至今,欺騙了她那麼久。
白瞎了她把人當朋友相待,白瞎了她無保留的信任,倒還不如丟去喂狗。
「滴答——滴答——」
窗外芭蕉傳來窸窣細響。
江城雪眼皮子輕抬,只見淅淅瀝瀝的雨絲飄進捲簾小窗,給營帳布面濺上一層更深的顏色。
溪竺進來關窗,她將涼茶撤去,換上熱茶:「公主,賀小將軍一直在外頭站著,您看……」
「什麼賀小將軍。」江城雪收回落在窗邊的目光,涼颼颼插話,「記住了,以後要叫賀司馬。」
溪竺一愣,她作為深宮中當差的小宮女,自然沒法得知外邊那位賀將軍是什麼身份,只曉得自家公主與之關係頗好。但見此情此景,哪怕再愚鈍也該猜出兩人生了嫌隙。
她不敢多言,專心做手中差事。
沒一會兒,這場雨下得越發大了,細葉發黃的枯竹被風雨摧折。
江城雪倏爾嘆了口氣:「讓他回去,一個外臣大半夜杵在本宮的行轅前像什麼樣子。」
溪竺低著頭回話:「婢子勸過了,可賀小將……賀司馬失魂落魄的,似乎聽不太進去勸。」
說著這話,她瞥見自家公主一雙長眉明顯蹙了蹙,察言觀色又道:「這秋雨寒氣重得很,依婢子看,不如讓外頭宮人給賀司馬送把傘?」
「送什麼送,由著他去。」江城雪沒好氣道,「他既喜歡淋雨淋著便是,又不是你我讓他站的,真受寒燒熱了還能怪到我們頭上不成。」
溪竺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閉嘴,默默伺候公主更衣歇息。
已過子夜,明月被稠雲遮著緩慢往西邊挪移。江城雪躺在床榻上翻了個身,分明疲累得很,雙眼緊閉卻莫名睡不著,彷彿胸口積鬱著一團氣兒,壓得人悶悶的。
一道驚雷劃破天際,白光刺目,震耳欲聾。
江城雪騰地坐起來:「溪竺,人走了嗎?」
在外間值夜的小婢女頃刻清醒,掀簾去外邊詢問,末了回話:「不曾。」
江城雪纖長指尖煩躁插入額發,往後隨意一抓,不耐嘖了一聲:「去給他說,堂堂司馬將軍像條落水狗一樣站在姑娘家的閨閣前,若被有心人瞧見了,他不在乎臉面,本宮還要名聲呢。」
「如果這還不肯走,就讓巡防禁軍那邊給他找點事情做一做。」
溪竺一一記下,出門去辦。
身後隨即又有聲音傳來:「再有,雨……」
「婢子明白,婢子這就將傘給賀司馬,並找一件適合郎君穿的斗篷給賀司馬送去。」溪竺立即接話。
江城雪沒有應聲,卻也沒有反駁,便是默許她的做法。很快,溪竺踩著雷雨交雜聲回來,告訴她人已經離去。
堵在心口的煩悶不由褪去。
伴著雨打芭蕉,淺淺入眠。
翌日清晨,烏雲散盡,碧空如洗。草葉掛著如南海珍珠般圓潤斗大的晶瑩露滴,搖搖欲墜。深吸一口氣,濕潤的清新霎時盈滿鼻腔。
江城雪一襲騎裝英姿颯爽,坐在馬背上愛撫似的拍了拍馬腦袋。
「二公主請留步。」一名侍衛跑到她面前。
江城雪眼熟此人,是攝政王府上的親兵。
那侍從拿出某樣東西遞予她,板著面無表情的臉道:「主上命屬下前來傳話,主上說他答應和公主的賭約。」
「這把弩攻速快,威力猛,公主曾經用過,應當還算順手。主上將弩`箭送給您,希望公主不要輸得太難看。」
江城雪垂眸睥睨,淡淡掃過弩`箭,確實是她在金府別院獵場中練手過的那把。
「替本宮謝過你們王爺,這弩`箭本宮便收下了。」說著,她接過物什,拿在掌心把玩,半晌后拇指突然用力扣動扳機,鋼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
一道鳥鳴哀嚎與破空聲響起,凄厲嘶啞。
林中無數鳥雀撲棱著翅膀逃竄,唯獨某一隻,瞪著眼珠子直直墜下枝頭,而它的身上插著一支鋼箭,是發自弩機的鋼箭。
「果然順手。」江城雪眉眼微揚,咔擦一聲將弩機緊扣在腕部。
她神情倨傲,望了眼在遠處正給馬兒喂草的金明池,策馬從他身旁經過時張揚一笑:「還請王爺全力以赴,本宮的賭約可不是容易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