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雙更)
離開戲樓,江城雪登車回宮。
穿梭過長街小巷,守衛宮門的禁衛軍驗明公主令牌,當即放行。
突然,車外傳來一片騷動,似是有人著急求見她。江城雪緩緩掀開車簾,探出半邊身子,只見一名驍騎衛跪在牛車前,朝她磕了一個頭。
「卑職斗膽,請公主殿下借一步說話。」
江城雪目色垂望,眼前這張面容瞧著甚是熟悉,聲音也不陌生。她沉吟了片刻,倏地恍然,早在她初識賀熙朝時,替賀熙朝向她送信的便是此人。
只不過當初賀熙朝為避金明池眼線混在驍騎衛隊中隱瞞身份,眼前這人穿的亦是普通驍騎衛服飾,如今一躍數品,大抵是賀熙朝的親信。
江城雪攙著溪竺的手臂下了車。
行至一旁空曠處,緊隨身後的驍騎衛副將再度躬身向她行禮:「懇請公主救一救賀司馬!」
江城雪不禁蹙眉:「他怎麼了?」
「今日清晨,賀司馬正要出門署職,結果迎面碰上攝政王府派來的人,把將軍請走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江城雪照他的說法盤算起時辰,清晨至今,已經過去四個時辰之久。
若是公務上的事,沒道理談這麼長時間,除非與西秦內亂,與昭華公主有關。
將領焦急續道:「而且今天是大將軍每個月毒發的日子,卑職實在放心不下,走投無路了才來找公主殿下。」
江城雪眼皮猛然一跳:「本宮這就去王府討人。」
音落,她即刻命令車夫掉轉車頭,改道攝政王府。她在進門前,不忘叮囑溪竺——
最多一炷香的時間,如果她到那時還沒有從王府出來,就速速去相府找雲霧斂,請他移駕。
而此時的王府後院。
金明池一襲常服未系衣帶,躺在八角亭內的搖椅上,高高翹起二郎腿。左手捧著兵書,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時而嗑幾顆瓜子,嚼幾塊果脯,悠然自得地好不愜意。
忽而一陣風吹草動乍起,他眼眸輕抬。
兩名親衛推著一輛囚車到了院中,那牢籠比尋常關押人犯的囚車更大更高,四周柵欄為金屬製造,刀槍不破。
裡頭關押著的也並非什麼人,而是一頭沉睡著的雄虎。
「孤最後問一遍。」金明池的眸光從書頁移開,落到五步外的前方,「西秦的近況如何?」
慵懶嗓音飄進不遠處的少年郎君耳中。
賀熙朝背脊挺立,錦繡飛魚服穿戴得整齊,髮髻亦端正豎在發頂,雙唇輕動:「王爺的耳目遍布天下,驍騎衛和禁衛軍的權勢卻只在皇城之內。西秦之事,何須問我。」
「孤的耳目。」金明池喉間驀地壓出一聲低笑,「孤的耳目眼下如何,賀司馬不清楚嗎?」
賀熙朝不卑不亢:「那都是王爺自個兒的事,我怎麼會清楚。」
實際上,金明池安插在驍騎衛和禁衛軍當中的眼線,早在數月前就賀熙朝拔除了。而其餘分散各地的暗樁,也在每每傳信回京時,被他的手下攔截,順藤摸瓜逐漸剷除盡了。
「王爺如果非要我說,那麼我的回答是……」他道,「一切如常。」
西秦近況一切如常,王府耳目也如常。
「好,很好。」事不過三,在第三次聽到相同的敷衍之詞后,金明池合上手裡的兵書。
「看到它了嗎?」男人不及笑意的冷眸看向籠中雄虎,慢聲解釋,「嶺州節度使剛進貢上京的嶺南虎,算起來已經有七八日沒吃東西了。既是來建康城后的頭頓飯,孤為東道主,該盡一盡地主之誼,請它吃頓好的。」
而生人是比死肉更豐盛的食物。
金明池語罷,賀熙朝頓覺肺腑中攪弄起一陣痙攣。
他額頭前滲出几絲冷汗,沿著鼻樑高挺的弧度滾落,最終滴在乾涸唇瓣上,暈開一片苦咸。
少年早已唇瓣蒼白,此時更是隱約呈現出點點紺紫。手背與脖頸處的青筋也逐漸被黑色攀滿,凸起鼓出皮膚。
金明池施的毒藥和他的脾性一樣陰晴不定。前幾次毒發,摘膽剜心的劇痛如潮汐翻湧,迅速席捲全身,一點兒思考的時間也沒有,蠱毒瞬間侵蝕清醒意識,使人痛不欲生。
這一回,反倒發作得很溫和。四個時辰,在他受制王府的四個時辰里,時刻能清晰感受到蠱蟲在他的身體血液中緩慢蠕動。
從腳趾鑽到腳底,從踝骨爬到髕骨,再順著大腿的經絡遊走到五臟六腑,每一分皮肉每一寸骨髓都被啃噬了個遍。或是麻木癢意,或是極端酸脹,抑或者尖銳刺痛與刀割鈍痛此起彼伏。
……百般折磨。
偏偏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於是未知的每一秒都愈顯無盡煎熬。
可饒是如此,少年始終不肯吭一聲疼,死咬牙關堅守住西秦密辛。他雙眸緊閉,竭盡所能將呼吸調整到最緩慢的頻率,規律吐納,試圖忽視體內的翻江倒海,沉默忍耐。
此時順應金明池的話音睜眼,瞥過籠中龐然大物,淡漠一眼旋即收回,不露分毫怯縮恐懼。
早料到會是這個結局,沒什麼受不住的。
不過一死而已。
自古誰又無死。
少年鎮定地望著金明池揮手下了指令,押運籠車的兩名王府親衛上前,幾欲鉗制他的臂膀。
「別碰我。」賀熙朝猛然側身躲開他們的觸碰,啞著枯竭的嗓子沉聲道,「我自己會走。」
金明池沒有出聲,算是對他的識相不予阻撓。親衛便聽命不再動他,監視著他走到鐵籠前。
與此同時,身後院廊上響起來了腳步聲。
府上老管家步履匆匆,拖著年邁的軀體跑到金明池身旁,低聲道:「王爺,二公主來了。」
「老奴瞧著公主的樣子好像是有急事,不敢隨意把人攔在外頭,就暫時領到了前廳候著。」
金明池聞言上半身驀地離開椅面,下意識起身。動作至一半,恍然後知后覺自己在幹什麼,又重新躺回搖椅,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嗓:「知道了,你先應付著,孤稍後過去。」
老管家應了聲是,轉身退下。
金明池側眸睨向賀熙朝不緊不慢的步調,心生煩躁。當他王府是花圃,擱這兒秋遊呢。
不禁出聲催促。
「貪生怕死也沒什麼丟人的,不敢進去就把背著孤攔截的西秦信報交出來。」
賀熙朝置若罔聞,步伐不停地繼續走著。
無關怕死,他只是突然不想就這麼死了。
從前他總覺得自己宛如蜉蝣於天地,渺茫似滄海一粟。自母親過世之後,便再也沒有值得牽挂惦念的人或物,無非是把區區性命換給金明池,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現在卻不一樣了。
這世上還有阿姐啊。
哪怕體內的蠱毒再強悍,在阿姐面前也得體體面面的,絕不能讓阿姐看到他落得如此狼狽。
籠中猛虎聞到生人的氣味,驟然睜開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毫不掩飾地涌動著殺機。賀熙朝徑直與它對視著,那狠意似會傳染,一道精光迅速劃過少年黑眸。
他五指緊緊攥住衣口,指腹在護腕上的某個位置來回摩挲。
兩位親衛打開鐵籠側邊小門,僅能容一人進入。賀熙朝屏氣凝神,打起十二分精神抵抗骨髓深處傳來的劇痛。待親衛再次伸手抓他肩膀時,驟然抽出藏於護腕內的軟劍。
旋身橫掃,劍氣如鋒,登時割破二人衣袖,在親衛的手臂上劃出幾道細長的口子。
若是平時,以一敵十對他而言也不在話下。可此時僅僅一招,體內蠱毒便聲勢浩大地討伐起來,如同反噬般,抽空他半身力氣。
少年踉蹌著後退半步,指骨也隨之襲來陣陣抽搐,險些拿不穩長劍。前一秒尚還清醒的意志,后一秒就變得無比混沌。
兩名親衛的身形盪出了重影,層層疊疊,無論他怎麼努力都辨別不清楚方位。
隱約感覺到二人回擊的劍光越來越近。
少年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不能死。
他還沒有見到阿姐。
絕不能死。
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向生的欲`望,想去挑戰不可抵擋的死亡的宿命。
心念生起瞬間,他手中軟劍用力劃過自己的內腕,動作痛快,毫不拖泥帶水。
落下的傷口不長卻極深,生生割斷筋脈。發黑的毒血找到了宣洩的出口,開始大肆往外流。
別樣的疼痛喚醒賀熙朝極盡昏厥的意識,毒素混在血流里排出也令他好受不少。大不了廢去一條手臂,他渾不在意地想著,揮劍橫檔,接下迎面一招。
但他也深知硬碰硬絕非上策,拚死防守遲早耗盡體力,終究會落了下風。
忽然,他略有些笨拙地閃身,似乎精力不支,露出了明顯的破綻,對方立即中計來追。
再下一瞬,猛虎粗壯有力的前肢伸出敞開著的小門。賀熙朝利用方才的那個側身替自己躲過了危險,這下子,雄虎抓住的正是親衛的手臂。
尖爪刺進皮肉,以常人無法匹敵的絕對力量將二人拖入鐵籠中,享用這頓豐盛的晚餐。
歇斯底里的慘叫聲猶如一把刀,狠狠地撕裂天幕。
而很快,凄厲喊聲越來越輕,最終歸於平靜,只剩猛虎齒列摩擦發出的咀嚼輕動。
金明池冷眼看著籠中殘肢斷臂,鮮血橫流,沒有一絲對下屬的憐憫,反倒意味深長嘖了一聲:「可惜了……」
對敵手狠,對自己更狠,足夠利落。
可惜了,偏要和江雲錦一道背叛他。
金明池收起那點微不足道的惜才之情,衣袖輕飄飄拂過桌案,掀落酒盞。
庭院牆頭登時出現無數王府親兵,弓弦大張,淬著寒光的箭頭瞄準賀熙朝,只等一聲令下。
破空聲乍起,一支箭矢橫空而出。
賀熙朝不由集中精力,聽聲辨位。
孰料那破空聲離他越來越遠,直到徹底消失,依然未見箭矢的軌跡。
他錯愕地想,這箭貌似不是朝自己來的。
他驀地抬眼,只見金明池掌心握著那支鋼箭。而破空聲響起的方向隱約傳來了細碎步搖輕響,窸窣清脆。
像是來自潛意識深處的召喚,少年目光迫不及待地追逐著聲響望去。她今日穿著一襲橙黃色長裙,邁著不同於閨秀娉婷的流星大步,明貴異常。恰逢風過迴廊,揚起她及腰長發,頓時給一派秋末冬初的荒涼添染上濃艷景緻。
一雙支離破碎的眼瞳重新匯聚起流光,怎麼也看不夠。
眸光閃爍的不止他一人,金明池五指用力,掌中箭矢攔腰折斷成兩截:「公主大駕,怎不提前告訴孤一聲。」
「倘若提前告訴王爺,只怕就看不到這出好戲了。」江城雪一邊穿過長廊,一邊整理衣袂收起弩`箭。
她繞開了金明池所在的八角亭,徑直走到賀熙朝在的庭院正中。
濃烈血腥味撲鼻而來,鐵籠內,雄虎齒牙一咬,輕易撕扯下了親衛成片的大腿肌肉,揭出森森白骨。
江城雪強忍住作嘔的衝動,別開視線不敢再多看一眼。不禁心想,如果她晚來半刻鐘,如今葬身虎口屍骨無存的人,是不是就是賀熙朝。
驀然生出些許后怕與慶幸來。
她再望向少年的眼神比往常溫和了許多,語氣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關心:「你還好嗎?」
賀熙朝在江城雪出現的一剎那,就匆忙將面上汗珠擦乾淨了,蒼白嘴唇也被他用齒列重重啃咬而點綴上零星血色,流著毒血的左手藏在背後,眼下應該看不出異樣。
他如是想著,勉力牽動嘴角,想扯出一個叫人安心的笑意來:「我沒事,公主怎麼來了?」
「來履行我的承諾。」江城雪道,「我說過,他若催動毒發,我必定救你。」
賀熙朝腦袋搖得像一隻撥浪鼓:「我挺好的,公主不用替我費心,他沒對我做什麼。」
「都這樣了,還逞強。」江城雪看見他頸部泛黑的青筋與少年熾熱眼神形成強烈對比,無奈嘆了口氣,「何況我也不是為了你才專程跑這一趟,事關邊陲安定和阿姊安危,本宮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賀熙朝眸光虛虛一晃,保持住唇邊弧度:「嗯,我知道的。」又邀功似的眨著狗狗眼:「所以我都瞞住了,一個字也沒有說漏嘴。」
「連帶著毒發快扛不住了也嚴防死守不說漏嘴?」江城雪沒好氣道。
老早就說了,西秦的事兒就算揭出去又能如何,她自有辦法穩住金明池。死孩子非得要面子死倔,要不是他那位下屬腦子轉得順,這光天化日的死在王府里都沒人給他收屍。
「阿姐……」少年委屈抬眸。
「閉嘴。」江城雪沉聲呵斥。
再嘀咕,整條手臂都快廢了。
江城雪見他這幅樣子,肚子里沒由來地有股氣性不順,趁其不備從袖中掏出一隻瓷瓶,撥開塞子,白霧擴散進少年鼻腔,直接把人迷暈了。
她帶來的侍衛立即會意,將人帶離此地。
「公主這是何意?」金明池赫然出聲,牆頭親兵把弓拉開更大的弧度,阻撓江城雪的侍從。
「本宮還想問問,王爺在做什麼。」江城雪冷著臉走進亭中,話音明顯夾帶火氣,「本宮記得,依大梁律,殺害朝廷命官乃一等大罪。輕則罷黜,重則流放。」
金明池換了個坐姿,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全然未把她口中的國法鐵律放在眼裡。
「殺害朝廷命官自然罪無可赦,但懲戒不聽話的叛徒……」他頓了頓,低低一笑:「是孤的家事。」
「公主先吃些茶點,有什麼事等孤處理完再說不遲。」
江城雪看也不看茶點一眼:「王爺今日說的話,本宮怎麼有些聽不懂呢?據本宮所知,賀司馬拋開都尉司大司馬的職務,也該是驃騎老將軍之孫,忠的是廟堂君王,何來背叛旁人一說?」
「且蓄意殺害世家公子的罪名,應該不比殺害朝廷命官輕多少吧?」
男人狹長鳳眸眯起:「公主很在乎他?」
江城雪深呼吸使自己冷靜下來,壓住胸中那點心浮氣躁,悠悠一笑:「在乎算不上。」
「只是王爺也知道,那日在獵場東山,是賀司馬救過本宮一命。俗話說這以恩報恩,本宮總不能見死不救。」
「原來如此。」金明池善解人意地點點頭,看向牆頭親兵的眸光一片冰冷,嚴肅斥罵,「都沒長眼睛嗎?居然把箭對準公主殿下的救命恩人,該當何罪?」
眾親兵立馬收起弓箭,整齊劃一地跳下牆頭,雙膝跪地:「屬下該死,請公主殿下恕罪。」
一看就沒少配合他們主子唱`紅白臉。
金明池嘴角噙出一絲滿意的似笑非笑,歪了歪頭,對扶著人的侍從道:「請吧。」
江城雪看著他,老奸巨猾四個字全寫在那點假笑里了。
好在賀熙朝的左臂應該是能夠及時救治了,她不疾不徐地抿了口茶,而後才續道:
「對了,本宮剛剛瞧著賀司馬似乎狀態不太好,像是不慎中了什麼毒。都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王爺不若再賣本宮個面子,把解藥也一併給了吧。」
「當然。」金明池唇邊淺笑不變,「左右這解藥也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只要公主能說服賀司馬把攔截的密信都交出來,孤現在就讓府醫調配解藥。」
「對了,恐怕公主還不知道吧。賀司馬私藏的信件上,所記恰是昭華公主在西秦的近況。想來昭華公主離京良久,公主必然也牽挂著胞姐。」
話里行間都在誘惑著江城雪與他同仇敵愾。
江城雪絲毫不上當,說道:「本宮自然牽挂阿姊,因此昨夜收到阿姊親筆所書的平安信后,睡得格外安穩。」
金明池微微上揚的眉梢沉了下來,無言盯著她,似在辨她話中虛實。
江城雪以為他勢必會詢問自己書信內容,可須臾過去,金明池依舊不曾開口,彷彿對江雲錦的近況也並沒有太在意,只是目色深邃地落在她臉上。
又半晌,方薄唇輕啟:「公主太貪心了。」
她告訴他江雲錦平安順遂,意在暗指賀熙朝攔截的信件中無甚重要內容。便是為其開罪,要他即刻拿出解藥。
「貪心嗎?」江城雪無辜聳了聳肩,「王爺可是親口承諾會無條件答應本宮三件事,難不成要失信後悔么?」
金明池神情一頓,覆上幾分凜然冷意。
他從沒想過,江城雪居然把打賭贏去的三樁諾言用在這種小事上,用在旁人身上。
不該這樣的,江城雪分明心悅他。她提的要求,合該是要他的作陪,要他的情意,乃至要他的正妻之位。而絕不該像現在這樣,替無足輕重之人討要無足輕重之物。
他可以肯定,她在乎賀熙朝。
為了這個人特意跑來他府上,口口聲聲說得一句話都離不開這個人。
心底沒來由地竄起一簇無名怒火,熄不滅,就堆積在胸腔中變成了煩躁,又久久散不開。
金明池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輕易被情緒掌控的國公府庶子,他自認再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左右他的情緒,就算是幾度傷他朝堂勢力的雲霧斂也不行,唯獨自己才可以肆意支配世人的喜怒哀樂。
如今這種被怒火和煩躁充斥的感覺很不好,金明池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難看下來,不受控地想……
他不允許江城雪在乎別人。
江城雪,只能夠喜歡自己。
既然無法操控情緒索性就被情緒操控,陰鷙迅速布滿他瞳孔,愈發顯得那雙黑眸深不可測。
「孤便是失信毀約又能如何?」
他道:「孤素來,不是君子。」
牆根下的親兵聽不見兩人交談內容,但庭院四周氣氛霎時森冷幾分,眾人紛紛屏氣,把頭埋得更低。
江城雪並不意外他會突然耍賴,踩著父子之親和君臣之義往上爬的人,能盼著他遵守什麼仁義道德。
「王爺這話的意思,便是不交解藥了。」
「是有此意。」金明池點了點頭,將厚顏無恥詮釋到了極致,「但孤也並非完全心狠手辣之人,只要公主願意與孤做筆交易,孤未必不能給他解藥。」
「什麼交易?」江城雪問。
金明池望著她,就像夜鷹盯著可口的食物,佔有慾和控制欲不加掩飾地翻出浪潮:「昭華公主的消息,孤可以不聞不問。可孤不能什麼都沒得到,這樣未免太虧。」
「公主既想救他,不若拿自己來換。」
他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擺了一隻錦盒,木蓋對著江城雪的方向打開,裡頭是一顆棕色藥丸。
這就是金明池的交易,用一人中毒換另一人解毒,公平、對等。
江城雪道:「王爺不會再出爾反爾了吧?」
「自然不會。」金明池說得斬釘截鐵。
江城雪態度警惕:「可不管怎麼說,王爺剛剛才糊弄了本宮一次。若是沒點兒誠意,本宮實在很難再信你。」
「好說。」金明池難得爽快,將另一隻外形迥然不同的檀木盒推到江城雪面前,「公主要的誠意。」
賀熙朝背不背叛,已經無所謂了。現在的他,只想要江城雪的忠誠,要她從今往後乖乖聽他的話,乖乖留在他身邊,乖乖地只對他動情。
哪怕偶爾忤逆倔強也沒有關係。
那他一定會催動藥性,直到她肯聽話為止。
在金明池的世界里,沒有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纏綿悱惻。他理解的情愛,僅僅是不容分說的佔有,和不留縫隙的掌控。
只要將人牢牢攥在手裡,不脫離他的掌心半寸,自然就是長命無絕衰了。
從前他想絕對控制的人是江雲錦,但不知何時開始,這個念頭逐漸變得淡了。
而至於現在,他想掌控的,只有江城雪。
金明池親自替她斟了一杯茶,方便她服藥:「公主,請。」
江城雪搭在桌沿的手指輕動,算時間,雲霧斂該到了。這最後一顆炸彈,也是時候引爆了。
金明池見她猶豫,以為她這是害怕了。
人在面臨未知事物時萌生恐懼,甚至退縮,都是常情。他循循善誘道:「公主放寬心,這顆葯和賀司馬體內的蠱毒不同,不會定時發作,也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
「乖,吃了它——」
男人低醇的嗓音勾著笑意,刻意拖長的尾調似一根羽毛在心尖輕輕搔撓,如妖魔鬼怪蠱惑人心。
江城雪彷彿被他引誘,伸出手拿起藥丸。
把葯送進嘴裡的過程同樣無比緩慢且漫長,但這回金明池沒再出聲催促,對勢在必得的獵物保持足夠的耐心。
眼見還差一點,藥丸就將碰到她的丹唇。
江城雪的指尖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她倒吸一口涼氣,吃痛著鬆手。
「公主小心!」雲霧斂的聲音隨風而來。
金明池瞥過那枚打落藥丸的石子,語氣里滿是不耐:「什麼風把雲相給吹來了?」
一襲白衣拾級而上,雲霧斂道:「吾接到報案,稱攝政王府內有人意欲謀害公主,因此特來查探究竟。」
「哦?是誰這般膽大,居然敢傳王府的謠,還勞煩雲相大駕,實在不應該。」金明池嘖嘖搖頭,皮笑肉不笑,「但云相也看見了,孤的府邸總共這麼大,哪有什麼人要害公主。」
雲霧斂不予理會,公事公辦地指了指地上棕色藥丸:「收起來,當做呈堂證供。」
隨侍官差應聲照辦,用指甲輕車熟路地摳取一小塊葯泥,餵給隨身攜帶的驗毒白鼠。只見眨眼間的工夫,白鼠身體抽搐,兩眼一翻斷了氣息。
雲霧斂面若霜寒:「王爺如果有異議,還請等大理寺立案之後,去公堂上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