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公主,臣帶您走。」
江城雪仰頭,撞進雲霧斂滿目溫柔的眼底。
一時間,她彷彿陷入了難以抉擇的困境,抿著朱唇遲疑片刻。末了,慢慢站起身,小步挪到雲霧斂身後。
金明池目光如炬,狠狠盯著江城雪:「公主殿下也要毀約嗎?」
她怎麼敢。
先是賀熙朝,現在又是雲霧斂。
她怎麼敢離開自己,走到別人身邊去。
江城雪腳步微動,像是因金明池這句話受到了動搖。但大抵有更深刻的阻礙橫亘在她心底,那一步終究沒邁出去,又隨即收了回來。
雲霧斂看見她長睫垂掛,掩住眸中神色,微微卷翹的睫羽時而撲朔兩下,渾身都透著不安。他越發肯定,除卻那份毒藥,江城雪興許在金明池這裡還受到了其他非同尋常的對待。
否則,以江城雪對金明池近乎痴迷的傾慕,何至於躲著他。
「公主莫怕,他不敢作惡。」雲霧斂寬慰她,「我們走。」
「雲相當孤的王府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金明池懶散靠在椅面上的身子站了起來,與此同時,暗處的親兵傾巢而出,將雲霧斂一行人團團圍住。
偏他還略帶譴責地睨了自己的親兵一眼:「一個個的,這麼衝動作甚。」
「孤與雲相共事多年也算交情不淺,只要雲相怎麼來的怎麼回去,孤可以當做沒發生過。但云相若執意帶走公主,就別管孤不留情面。」
「不巧,雲黨對金黨從不留情面。」雲霧斂最瞧不慣他假惺惺的裝模作樣,一聲令下,兩邊人立馬打成一團。
金明池同時也朝雲霧斂出了手。
雲霧斂下意識接招。
孰料,金明池只是虛晃一槍,趁機把江城雪拉到自己面前。他指間又捻了一顆葯,俯身傾近,聲音貼著鼓膜鑽入江城雪耳中:「弄掉了不要緊,孤這裡還有很多。」
覆著薄繭的雙指捏住江城雪的下巴,指痕在白皙細膩的皮膚上掐出兩道紅痕,迫使她仰頭。
論比單打獨鬥,雲霧斂確實稍有遜色。他眼見江城雪的雙唇被迫張開,自己卻無計可施,清冷眉頭越皺越緊。
忽然,雲霧斂神情一頓,想到了什麼。
「公主瞧見了么。」他倏爾冷聲開口,「你當年救的是何等狼心狗肺之人。」
「早知今日,當初不如讓他淹死在三九寒冬的冰湖裡,也省了如今的麻煩。」
「你什麼意思?」金明池驀地皺眉,掐著江城雪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逐漸鬆開。
江城雪趁機推開他,轉過身背對眾人假意咳嗽起來。沒人看見,她嘴角悄悄上揚,眼尾晃過一抹灼烈的狡黠。
若由她揭開戲幕,哪裡比得上藉助雲霧斂之手,而自己只須靜觀好戲來得更有趣。
譬如這晌,甚至不需要她說什麼,雲霧斂很主動地擋在她與金明池之間,慣來不喜口舌爭辯的丞相今日也陰陽怪氣了一回:「沒什麼意思,只是可笑堂堂攝政王竟是個雙目失明的瞎子。」
「且一盲,便是十二年有餘。」
被水火不容的死對頭抵著鼻子羞辱,金明池自然怒不可遏,但他沒那麼容易氣急敗壞。
十二年前發生的事不多,能被他記住的更是唯有那一樁,他聽得出來雲霧斂意有所指。
他看向江城雪,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間反覆打量。恍惚間,一個怪誕的猜測浮出腦海,從最初只是模糊的輪廓,到後來一點點勾勒成清晰形狀。
金明池的第一反應自然是不信。
但他隨即意識到,假如猜想是真的,那麼江城雪就是彼時的當事人。
現今她便站在這裡,任何一個謊言於她面前都撐不到下一秒,雲霧斂沒有騙他的道理。
他不禁向江城雪求證:「公主,他所說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不記得了。」江城雪搖頭。
「既然不記得,你又怎麼會知道我在問什麼。」金明池言辭犀利,一語道破她拙劣的謊話。
江城雪頓時不語了,髮髻間流蘇清響細碎,是她低頭時不慎發出的聲響。
這便是默認了。
比親口承認更具有說服力。
金明池怔怔愣在原地,望著江城雪的眼神漸漸鋪滿震驚,荒謬,與幾分啼笑皆非。
這十數年以來,他始終把江雲錦當作照亮他黯淡灰敗生命的一束光,把江雲錦曾經寬慰他的話當作信條,支撐著他從低賤塵泥里爬起來,一步步走上高潔雲端。
從沒有過一絲一毫地懷疑,當年救他的人,告訴他只有變強大才不會受欺負的人。
並非江雲錦,而是江城雪。
他徹頭徹尾地認錯了人。
雲霧斂難得說了句對的話。
他這一錯,就是十二餘年。
「為何不早些告訴我?」他緊緊盯著江城雪的背影,「不早些向我解釋,當年是你救了我,不是昭華公主。」
「王爺也不曾問過我啊。」江城雪語氣天真。
她說著,又稍稍側了側腦袋,奇怪反問:「何況,這需要特意解釋嗎?」
金明池被她噎得呼吸一滯。
需要嗎?
本就無需解釋的。
因為換做誰都不應該把救命恩人認錯。
偏偏自己錯了,甚至昔日一度算計她,意圖把她綁去西秦換回江雲錦。
近幾個月的記憶猶如搖旗吶喊在腦海中喧囂著,頗是聒噪,金明池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堪的憤怒:「都停下!」
親兵衛莫敢不從,紛紛收起刀劍。
打鬥聲歇,四周須臾間安靜下來。
連同江城雪在內,所有人都一言不發,彷彿空氣停止了流動。他卻又莫名覺得心慌,手裡的毒藥因為指尖輕顫而掉到地上,沾染了灰塵。
金明池置之不理,他朝著江城雪走過去,長靴無意識地踩過藥丸,被他親自碾碎成泥。
「……不吃了。」他道。
「你不想吃就不吃了。」
江城雪徐徐抬頭:「那我可以走了嗎?」
「不,不可以!」
「臣帶公主走。」
金明池激蕩喊聲和雲霧斂冷冽嗓音同時響起來,兩人各自夾帶著火氣對視,一陣劍拔弩張。
「這是孤與公主的私事,雲相管得未免太寬了些吧。」
雲霧斂懶得同他糾纏,放柔聲音對江城雪道:「公主,跟臣走吧。金明池此人陰險狡詐,滿口謊話,誰知他是不是又想毒害你。只有臣,才不會傷害你。」
「雲相信口雌黃的本事可真厲害。」金明池輕嗤,卻也忍不住解釋,「公主,我保證剛才的事不會再發生。」
兩人目光一齊落在江城雪身上,等她回答。
少頃,只聽她道:「請雲相迴避一下吧。」
「公主!」雲霧斂霎時蹙眉,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被江城雪打斷。
「這件事原本就是和雲相沒有關係的。」
相同意思的話從江城雪嘴巴里說出來,便是把雲霧斂完全排除成外人。他雖然不甘心,但也再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這裡到底不是自己的府邸,只能帶著人先行離去。
庭院中轉眼剩下江城雪和金明池二人。
短暫的沉默后,江城雪率先打破寧靜:「王爺留我下來想說什麼?」
「當年的事……」金明池頓了頓,不受控地有些哽咽,「你暗示過我的,對不對?把我推進含璋宮湯池那次,還有你總說輸贏未必看的就是當下強弱,其實都在暗示我,對嗎?」
「王爺想太多了。」江城雪否認。
「不,不是我想太多。」金明池聽不進去她的解釋,格外堅持,「我知道你有。」
「公主不肯回應也正常,怪我,這麼久的時間一直沒能領會深意,是我的錯處。」
江城雪默默往後退了半步。
她從前覺得柳初新已經夠自作多情了,倒沒承想,金明池還要更勝一籌。
她是當真沒有。
如果非要說存在用意的話,那也是單純地想讓他不好受,以及戲耍他的感情。
「如果王爺只是想說這些,恕本宮失陪了,明秋殿里的翡翠王八雕今日還沒擦,那東西等著本宮回去呢。」江城雪望了眼即將落山的日頭,輕攏衣襟,把不耐煩三個字掛在臉上。
語罷,她兀自轉身欲走。
金明池下意識想拉住她,可獨獨微涼的衣袖擦過指尖,停留不及一瞬便又溜走,沒有留下半片溫度。
自江城雪於三九寒冬中解救他脫離苦海,他就再沒有過倉皇無措之感,而今卻再度捲土重來。生怕她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一時慌不擇路。
「公主贏了我的三個條件仍然作數,方才說的毀約就當是玩笑話。」
他自以為把江城雪期盼的東西都給她,就能留住想留的人,「還有,我現在就進宮,請江稷明為你我賜婚。」
「賜婚?」江城雪回身,不禁眉梢上挑,「王爺莫非忘了,幾個月前本宮就拒絕過你的請旨賜婚,我以為自己當時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金明池看著她明艷朱唇一張一合,慢聲吐露出殘忍的語句。
「本宮不喜歡你。」
「公主不必著急回答。」金明池以手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直接無視她的話,「這回與上次不一樣。」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緒里,堅定認為比起江城雪此時正在氣頭上的隻言片語,他更願意深信有史以來江城雪在他面前流露出的顰笑舉止,也毋庸置疑地認定江城雪心裡有他。
金明池道:「這一回,我是真心想求娶公主,不摻雜任何動機。暫住在後院的側妃我會休掉,從今往後,公主就是王府唯一的女主人。」
江城雪端詳著金明池含情脈脈的眼神,差點起了半身雞皮疙瘩:「王爺,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個最大的優點?」
「什麼?」他如今就連反問也神情認真。
江城雪道:「自信。」
而且是謎一般的自信。
她待金明池可謂從來沒熱絡過,始終尖酸刻薄,出言挑釁,居然這都能被他腦補出一場情深不許的大戲。
不去茶樓編故事說書,位置屈才了。
「王爺,雖然本宮不知你為何突然生出成婚的念頭。」江城雪半真半假地說著,「但我知道,在你心裡其實壓根不在意當年救您的人究竟是誰。」
「我在——」金明池沉著眉反駁。
「如果你當真在乎的話。」江城雪徑自抬手打斷他,續道,「無論彼時,還是後來,你都有無數種辦法和途徑驗證當年之事。」
「畢竟這連雲相都能輕易查出來,對王爺而言,應該更加不費吹灰之力才對。」
「可你沒有,什麼都沒有做過。」
「你在意的只是自己絕境逢生,並且需要往上爬改變命運而已。至於救你的人是我還是阿姊,都沒有區別。」
「不是,不是這樣的。」金明池搖頭。
他無端有種直覺,他怎麼也抓不住眼前這個人,額頭兩側的太陽穴泛起一陣陣抽搐:「我不該沒有考證就誤把昭華認成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放掉了高傲的尊嚴低頭道歉,喉嚨發苦:「但我真的在乎。」
「隨你如何說都行。」江城雪聳了聳肩,沒說相信或不相信,「反正本宮已經不在乎了。」
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這天色也不早了,本宮告辭。」她眉目慵懶,透著拒絕繼續溝通的疏離。
明亮身影帶走了庭中秋色,就要邁離垂花門之際,好似忽然想起什麼,江城雪側身回看:「對了,如果非說本宮還對當年事有什麼心思的話,大概如同雲相說的。」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落日沉入地平線,院前夕陽倏然昏暗,金明池瞳色驟然一顫:「你後悔救我了?」
「是。」江城雪替那個無辜慘死的原身回答他,「追悔莫及。」
彷彿一記千斤重的銅錘,狠狠砸在金明池心上,發出一聲似琉璃破碎的悶響。連痛覺都牽扯著壓迫感,疼得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