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雲霧斂閱遍棋譜棋書,從未見過這般操作。
倒是江城雪,輕而易舉地贏過一局之後,心情似乎好了許多。她單手支頤,眨著眼睛問:「剛才是我佔了殘局的優勢,贏得不算光彩。雲相要再來一次公平的么?」
雲霧斂垂眸盯著棋秤,毫無章法地空缺了一排。乍瞧突兀得惹眼,細看卻又有難言的和諧。
他自坐上丞相高位,便習慣將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心,也格外享受運籌於帷幄之中的深藏不露。唯一的例外,是江雲錦一襲朝服步入金鑾殿,怒斥群臣,主動提出和親西秦。
現如今,他眉頭不由自主地皺緊。
……又多了第二件。
饒是他平素再不喜追問事態,這晌也忍不住道:「公主這是何意。」
「下棋呀。」江城雪理所應當道,順帶不吝解釋規則,「同色五子連成一條直線,叫做五星連珠。率先擺出連珠的人,是為獲勝。」
這一瞬,雲霧斂彷彿驀地理解了那位被江稷明氣到吹鬍子瞪眼的太師。他惱的,興許並非江稷明,而是自己。
氣惱自己嘔心瀝血,本以為能教導出大器之才,孰料最終卻換來那麼個結果。
雲霧斂為了復刻完美無缺的贗品處心積慮,可自鳴得意尚不過一息,便叫他眼睜睜看見江城雪頂著這張容貌,說著江雲錦絕不會說的話,做著江雲錦絕不可能做的舉止。
像莊周夢了一場蝶,編織出似真似幻的黃粱夢境。不知天在水,清夢壓星河。然後,未能嘗及一晌貪歡滋味,就被眼前人親手撕破、打破,揉成抓不住的縹緲泡沫。
明明那麼相像,驚艷了春日裡滿樹白玉蘭。
又一點兒不像,似天圓而地方,迥然不同。
如墜深谷,萬象寂然。
「雲相?」江城雪啟唇,「輪到你了。」
雲霧斂恍然回神,發現原本黑白縱橫的棋面不知何時已被清理乾淨。現下,玉制棋盤上僅有一枚黑子,不偏不倚擺在正中央的位置,是江城雪將才下的子。
「公主究竟從哪裡學來這套……」他頓了頓,「詭異的路數。」
「自是書上瞧來的。」江城雪道,「我從小身體不好,不像其他兄弟姐妹有去弘文館念書的福氣。只能纏著阿姊,才勉強認全一些常見字。至於旁的,就實在沒精力學了。」
說著,女子眼底的笑意漸漸淡去,似乎後知後覺聽懂雲霧斂的話外之音。
那詭異二字實在不算什麼褒義詞,用此來形容她的棋藝,隱約透著鄙夷。
再開口的聲音,不禁輕了幾分:「我方才走子,是有什麼不對嗎?都說紙上得來終覺淺,大抵對弈也差不離。不如,雲相教教本宮吧。」
雲霧斂眉心仄痕愈深。
反了。
該是江雲錦教他棋法。
斷沒有反過來的道理。
「沒什麼不對的。」他隨口敷衍,一心只想快些結束這不受控的場面,「臣突然想起來,書房裡還有公文沒處理,恐無法招待公主了。天色不早,臣命人送公主回宮。」
江城雪仰頭看了眼沒到正午的日頭,嘴角扯出一絲苦澀輕笑:「看來本宮還是攪了雲相的興。」
本就低沉的聲音不染情緒,越發落寞。
她捻起下在棋秤正中的黑子捏在掌心,因攥得太緊指節微微發白:「都說君子言出必行,雲相下回再說無妨,還是深思熟慮些吧。」
「別再顯得本宮像個不自量力的跳樑小丑。」她深吸一口氣,洇紅朱唇被咬出了兩道印痕。
語罷,「啪嗒」一聲,黑子丟回棋笥。
玉落繁花,擾得無數白玉蘭簌簌而下。
落在雲霧斂骨節分明的指背,惹得青年手指一顫,牽連渾身血液麻木而僵硬,竟當真認真思索起江城雪的話。
她棋藝不精,有妨。
她本就與江雲錦判若兩人,也有妨。
但偏就沒由來想說點什麼:「臣……」
「雲相不必多言。」江城雪忽而打斷,擺明了心底有氣,不想聽解釋,「本宮明白,丞相大人日理萬機。往後絕不叨嘮。」
她利落轉身,沒等雲霧斂揖身行禮,也沒等僮僕引路,顧自踏過青石板小徑。
雲霧斂望著她髻頂發簪垂下的流蘇,一弧陽光折射進眼底,刺得人不自覺闔眼閉目。直到聽不見半點珠翠聲,才徐徐睜開。
贗品而已。
走便走了。
他沒再看棋盤,面無表情地對一旁侍婢道:「都撤了吧。」
「諾。」侍婢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收拾。
在主院侍奉多年,她一眼就能察覺出郎主這會兒心情低郁,因此刻意放輕呼吸,埋著腦袋做事,生怕郎主發現她眼中藏不住的笑。事實上,每回郎主命他們撤東西,在旁伺候的下人都會偷笑。只是今日,大家都格外激動。
桌上這套棋盤,包括棋笥棋子,從內到外通通是青白玉制。如果拿去典當鋪,少說能換個幾千兩銀,幾輩子的大魚大肉都有著落了。
侍婢捧著棋盤退下——
「等等。」突然,雲霧斂掀眸,淡聲強調道,「撤了,不是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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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雪離開雲府,臉上端出來的冷意頓時一掃而空。她坐進牛車內,愜意打了個哈欠。
想要操縱一切,萬事萬物都順心意,哪有這麼容易。也就是原身性子溫軟,又純善到沒心眼,才會因為吃了雲霧斂幾顆葯就對他言聽計從,傻乎乎地失去自我。
說白了,便是太好拿捏,叫人得寸進尺。
而她要以毒攻毒,以渣治渣。
如是想著,細長眉梢逐漸流露慵懶,由淡轉濃。她今日頭頂佩戴的珠釵首飾恁重,江城雪頭一回做此打扮,委實不太習慣,壓得人脖頸泛酸,浮起倦意,很快靠著車廂內壁打起了盹。
寐了約莫大半炷香,幽幽轉醒。
江城雪撩開帷裳,安車穿梭在窄巷中,還沒進宮。不確定是不是她的錯覺,當牛車拐過巷口,她好像聞到了一股尿騷味,胃裡一陣噁心。
再定睛,土黃色的牆根下坐著一名老漢,鞋帽破爛,左腿屈起搭在右大腿上的坐姿,正咧嘴剔著牙。
不對……
這條巷子絕不在東市。
而是去到西市的方向。
江城雪瞬間清醒,對外喊道:「停車!」
無人回應,牛車保持著不徐不疾的速度走往小巷深處。
江城雪秀眉輕蹙,立即明白過來,只怕她從宮裡帶出來的侍衛在半路遇了歹徒,外頭如今駕車的,另有其人。
她抬手探到發頂,拔下一支款式最簡單的金簪。上頭沒有鑲嵌累贅的珠花,金屬質地的簪尾打磨成扁平狀,比尋常玉石更鋒利,更趁手。
挑開車簾,看到的果然是一張陌生面孔。
江城雪盯著車夫后脖頸那片裸露的皮膚,攥緊金簪,正準備動手——
巷子側邊,一戶人家的木門忽然打開,走出來四名身材魁梧的大漢。
江城雪下意識以為是路人,不欲多生事端,迅速放下車簾,將簪子藏進袖中。
而車夫就在此時停了車。
隔著竹簾縫隙,江城雪看見他走到那四人面前,一臉姦猾地說著什麼,引起彪形大漢放聲大笑。為首之人解下系在褲腰帶的錢袋子,掏出兩塊碎銀丟給他。
車夫收了錢,像護寶貝似的塞進懷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城雪心底咯噔一聲,暗道不妙。
她怕是遇上拐賣良家姑娘的人牙子了。
那四名大漢一步步朝牛車走來,江城雪五指不自覺收緊,簪頭雕刻的牡丹紋嵌入掌心皮膚。細微的刺痛,使她保持高度緊惕與思考。
車廂內空間狹小,她若待在裡頭,四肢沒有施展空間。一旦動起真格,被卡在夾縫中的自己純屬劣勢,就只剩任人宰割的份兒,倒不如……
她猛地將竹簾全部拉開,上半身探出去。
大漢沒想到她會自己出來,俱是一愣。一時間,只顧直勾勾盯著她那張臉,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那混球果然沒騙老子。」為首之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一副流里流氣的樣子,嘖道,「這臉蛋,這身段,我都有點不捨得賣。」
他旁邊一人馬上接過話,把手伸向江城雪,想抓她的肩膀:「小娘子,你運氣不錯,我們大哥看上你了。乖乖跟著咱哥幾個走,保管以後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江城雪側身躲開,沒被他碰到一片衣角。忍不住在心底吐槽,這都是什麼古早狗血台詞,簡直不要太過油膩。
「……吃香的?喝辣的?」她理了理微亂的袖衫,忽而挑眉笑了一聲,頗顯遺憾,「可惜,本宮喜歡甜口。」
音落,不慌不忙地轉身。
明晃晃是目中無人的挑釁,四名大漢臉色頓沉,甚至沒注意到她的自稱。四人捋起袖子,同時上前,借著人數和粗獷的體型優勢,把江城雪堵在牆角。
「小娘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離得近了,幾人身上散發出的汗臭味直往江城雪鼻腔里鑽。這味兒重的,少說得有兩個禮拜沒洗澡。
又一個人朝她伸手。
江城雪手腕迅速側翻,藏於袖中的簪子登時在那人粗糙掌心劃出血痕。長長的一道,貫穿整隻手掌。
大漢痛得下意識縮手,咬著牙往衣服上抹了兩下,揩盡血跡,再看向江城雪的眼神能噴出火來:「小赤佬居然敢玩兒老子?大哥,咱們上!給她點顏色瞧瞧!」
話音落下,四人活動了幾圈脖子應聲而動。
「住手!你們在幹什麼?!」驀地,還沒揮出去的拳頭被不遠處傳來的嘶吼聲打斷,隨即是有人跑起來的咚咚腳步聲和叮叮噹噹的繁雜響動。
——柳初新的聲音。
江城雪微怔,轉過頭,彷彿看見一個紫色的鈴鐺,渾身上下都是動靜,驚鬧偏僻窄巷。
這紈絝怎麼會出現在西市。
江城雪眉梢挑動,她將今日的經歷前前後後串聯起來,腦中倏然有一束靈光閃現而過。
過於簡陋樸素的安車隱瞞了她皇室公主的身份,但建康城內人盡皆知丞相府門楣高懸,能夠出入雲府的人,自然非富即貴。而眼前這幾個大漢,明擺著是草莽之輩,諒他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劫持相府出來的牛車。
除非,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局。
也就解釋得通,為何這幾人廢話恁多,反倒出手磨磨唧唧的。若真是良心喪盡的人牙子,直接拿根棍子把她打暈帶走,豈不更省時省力。
何須搞如此陣仗,等著天降俠士,「英雄救美」一般。
「公主莫怕,小生這就來救你!」柳初新邊跑邊大喊。
江城雪收回目光,饒有興緻地看了眼遲遲不再動手的莽漢,挑了挑下巴:「誒,你們說,這有些人呢,溫婉體貼的姑娘扭頭就棄,反倒對把他送進大牢的人窮追不捨,這算不算……」
她話音微頓,莽漢豎起耳朵細聽,卻只聞同伴的一聲痛呼。
「犯賤。」江城雪接上自己的話,與此同時猝不及防的側旋腿直擊大漢腰腹部。
她用了十足的力道,饒是挨打之人再強壯,也扛不住命門受創的痛楚,一下子弓腰捂住肚子,往後連退三步。
江城雪手中的金簪徹底露出來,趁對方沒反應過來,她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速度主動出擊。細長簪尾狠狠插進莽漢脖頸,使勁推到最深處。再利索拔起,攪帶出模糊血肉,鮮血橫流。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身法靈活。
不僅看呆了莽匪大漢,更把柳初新看呆了,愣愣站在原地咽了口唾沫。
江城雪漫不經心地抬眼:「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