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 6 章

「公主如何得知,此事兒與柳郎君有關?」驍騎衛帶走柳初新后,溪竺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小姑娘原是伺候昭華公主的大宮女,江雲錦離京前,見原身宮裡缺少得力宮人,便把溪竺留給了她。主子七竅玲瓏,身邊奴僕自然也養得敏捷心思。方才那一遭,溪竺瞧得通透。

「你回頭,看看街上。」江城雪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這是東市。」

不曾明說,溪竺卻頓時豁然開朗。

這是東市,王公貴族互為左鄰右舍的東市,九品官員各自對門相望的東市。放眼望去,屋有飛檐,衣盡綾羅。頗顯外人口中「天子腳下,繁榮昌盛」之景。

可這並非建康城的全貌。

倘若走過分隔西東的窄巷,就會發現,泥土砌成的平房低矮,凹凸不平的路面積蓄雨水,潮濕牆角攀滿苔藻。那是皇城另一面,屬於窮困潦倒的普通百姓。

東西兩市,涇渭分明。貴族嫌西市地面的泥濘髒了他乾淨鞋底,百姓不敢叫自己鞋底的淤泥弄髒東市青石板。

太陽徹底落山之前,東市街頭絕不會出現西市的百姓。

然則適才那幾名竊賊,粗布麻衣草履鞋,顯然是西市來的。再加上她們剛被偷,就迎面遇見柳初新。

世間哪有那麼多巧合。

不過是蓄意安排罷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江城雪沒說。

她那日當著柳初新的面,揚聲告知店掌柜,三日後提貨,本就是故意誘得柳初新有所行動。

一個在金窩銀窩裡長大的紈絝,尤其於情`事上順風順水慣了的風流子,能想出什麼好法子。左不過披著英雄救美的皮囊,趁虛而入。

但話說回來,今日之事其實也不完全在江城雪的掌控之內。

依照她原本設想,那般悠然自若,是因為知曉柳初新遲早會將荷包還予她,所以沒必要著急。至於翡翠美玉,只等柳初新掏出銀錢,她再輕飄飄地說明自己乃玉緣坊老闆,拂開幾個臭錢。

誰知半路殺出驍騎衛——

江城雪倏然想起那位領頭的小將軍,曙光玉立,神采鑠人。分明眉眼間盡顯意氣風發,可當她俯身低語,話音還沒來得及出口,少年耳垂倒先紅了個透徹。

素以鐵面無私聞名的驍騎衛里,竟會有如此純摯的人。

一閃即逝的念頭,很快被江城雪拋之腦後。

安車徐徐駛過甬道,回到宮中,掌事內監上前回稟:半個時辰前,丞相府送了東西來。

幾件華貴錦衣,幾套精緻頭面,以及各式胭脂水粉和描眉螺子黛。還有一隻木盒,裡頭放著治療咳疾的良藥。

一如上回,江城雪把藥丸裝進瓷瓶,藏在妝奩最下方,隨後問道:「相府可有留什麼話?」

「不曾。」掌事內監搖頭道,「那人只說,這些都是丞相大人親自挑選的。」

照著昭華公主的喜好挑選的。

江城雪在心底默默接過後話。

她與江雲錦雖是孿生姐妹,容貌與身量無不相同,可在穿衣打扮的風格上卻大相徑庭。

原主身子骨弱,氣血虧虛都表現在臉上。若穿色調鮮艷的衣裳,會顯得她面容越發蒼白。反倒是淡雅素色,能襯出弱柳扶風的纖柔之美。

江雲錦則儀態端莊,舉手投足盡顯皇家氣度。因此她的衣著也往往明艷靚麗,便如雲霧斂送來的這些,盤高的髮髻間點綴金簪步搖,翠翹寶鈿,淋漓盡致張揚著一國公主的雍容威嚴。

雲霧斂這遭——

贈她良藥,斂去病容。

贈予霓裳,扮作神女。

要她弄妝梳洗,一筆一畫勾勒出雲霧斂夢中白月光的模樣,成為阿姊的替身。

……真真是,煞費苦心。

「雲相送來如此大禮,本宮也不能太寒磣。」江城雪命人將這些衣裳頭面收好。她道:「溪竺,晚些將今日剛得的那塊翡翠送去司寶司。」

「公主是想給丞相大人刻玉佩嗎?」溪竺下意識反問。

她自小跟在昭華公主身邊,自然能瞧出來,這些衣物和大公主往日穿戴相近。可饒是她再機靈,到底未經世間情愛,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雲相那般冷心冷情之人會執迷於替身的離經叛道。

便只以為,丞相大人對二公主有意。

又因二公主穿著過於素凈,不說話時整個人都死氣沉沉的。於是精挑細選了這些衣裳首飾,也算難得的心意。

而二公主聽聞丞相府送了禮物進宮時,唇角明顯向上提了提。雖說那笑,似乎很難理解成高興或者羞赧,但她伺候江城雪的資歷尚短,期間,主子昏睡病榻的時間更是比有精氣神的時間還要長,不免沒能完全摸透主子性情。

猶記得公主買下翡翠時,曾說此物是打算送人的。遂勉強揣測,公主待丞相也存了那份心思,自古玉佩寄情。

「玉佩?」溪竺聽見江城雪漫不經心的嗓音傳來,「那便給他刻枚玉佩吧。」

「上頭刻什麼圖案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同司寶司說,叫她們選一塊次等玉料來刻。染色,注膠,隨他們用任意法子都好,最終得弄成和這塊翡翠差不多的成色品相。」

「啊?」溪竺萬沒料到會從公主口中聽到這麼一番話,驚詫過度,無遮攔地脫口而出,「這不是造假玉嗎?」

買賣假玉,在本朝是犯法的。

一經查處,免不了坐穿牢底。

哪怕刑不上大夫,顧及公主之尊的顏面。可都察院那幫瘋狗,平常正事不幹幾樁,唯獨揪著錯處咬人彈劾最為來勁兒,一旦在廟堂上吵嚷起來,勢必有損公主聲名。

也難怪溪竺反應這麼大。

「慌什麼。」江城雪嘖了一聲,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吹開茶湯表面碎末兒,細細抿下一小口。喝的是熱茶,可她再開口的聲音仍舊沒染上溫度:「本宮用它來贈友罷了,無關錢財交易。就算被發現,那又如何?」

「送鵝毛尚有稱讚情意重的,本宮送的假玉可比鵝毛貴,總沒有罵我的道理吧。」

溪竺聽得一愣一愣的,從最初的目瞪口呆,到後來重重點頭,認可公主言之在理。

「告訴司寶司,不必太較真,只需乍一眼辨不出差別即可。」反正她送去的東西,雲霧斂多半不會細瞧。江城雪擱下茶盞,愜意打了個哈欠,往內室走去:「總之,別浪費了本宮花大價錢買的美玉。」

溪竺一邊應聲牢記於心,一邊把公主傾慕雲相這個猜測,在腦海中劃掉。

待公主吩咐完,她道:「婢子明白了,婢子這就去辦。待司寶司仿出成色相同的玉料,奴婢便將公主的翡翠拿回來,必不會磕碰到分毫。」

「拿回來作甚?」江城雪奇怪看她一眼,「既已送去司寶司,叫她們一併雕刻了便是。」

不及溪竺追問,江城雪單手托腮,頭也不抬地說道:「就雕個王八吧,寓意好。」

王八。

王八?

王八!

溪竺剛剛回歸平靜的心情,霎時又翻湧出洶湧波濤。她感覺有無數只烏龜在她大腦的溝回裂之間,慢慢悠悠,悠悠慢慢地爬。

爬著,爬著……

溪竺突然就想明白了。

神龜長壽。

公主這是希望自己無病無痛,無憂無恙呢!

果然是頂好的寓意。

她放下珠簾,指了兩名宮婢同她去司寶司。

江城雪倚靠在長榻,伸手將窗欞推開一條縫隙。暖風拂發,她心想,等司寶司雕好玉料,她定要命溪竺把雕像擺在寢殿最顯眼的地方,每天看上幾遍。

警醒自己,更為了警醒原身——

切莫靠近王八蛋,會變得不幸。

-

日子逐漸進入暮春,太液池旁的綠柳叢中綻開幾樹紅桃,春水東流,淌著落花飛絮。

司寶司昨晌送來玉佩,江城雪草草瞧過,表面刻的是貔貅,乃祥瑞之獸。

至於色澤,一個字可形容。

碧,碧得流油,碧得透光。

絕對是能夠忽悠人的程度。

恰值今日前朝休沐,江城雪信手指了一件雲霧斂先前送來的衣裳換上,命溪竺順照從前替阿姊梳妝的習慣,為她打扮。

菱花鏡中,映像得依舊是同一張臉。可當清麗褪去,眉間涉世未深的淺仄舒展,貼一片展翅欲飛的蝴蝶花鈿,淺色唇珠抿上艷麗口脂,頃刻間,氣質截然不同。

彷彿冬夜裡冰涼的雪花,隨風漂泊,身不由己,無法擺脫墜落地面的宿命,順服地等待著融化與破碎的宣判。但突然,雪花觸到了枝頭。潔白化作凌寒盛放的紅梅,灼灼明媚,暗香浮動。

她周身氣度華貴,乘坐的安車卻與身份不太相符。

逼仄狹窄的車廂只能容下一人,車壁木料老舊。一旦驅車青牛走得快些,甚至能聽見木板摩擦出吱嗝聲響。全然想不到,這會是公主出行的儀駕。

而除卻駕車侍衛,江城雪沒帶多餘的宮人,就連溪竺也被她留在了宮中。

安車停靠在相府偏門,遞上牌子,不出半盞茶的工夫便有侍婢迎她進府。

穿過幾道半月門,遙望主院栽了一棵偌大的白玉蘭樹。凈若清荷,色如潔雲,花瓣輕盈飄舞,落在樹下之人的肩頭,無暇純白融為一體。

聽見腳步聲,雲霧斂抬頭。

剎那間,他起身的動作頓住。那張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若面容倏然盪出恍惚,暗色的瞳孔似失了焦,薄唇翕動好幾遍:「殿下……」

溜出喉嚨的嗓音哽澀,江城雪離得遠,自不可能聽清。但瞧雲霧斂的口型,大抵能判斷出說了什麼。

江城雪壓住嘴角冷蔑弧度,拖著曳地長裙踩過滿地花瓣,輕笑開口:「雲相送的衣裳,我很喜歡。」

如果論江城雪與昭華公主的外在有何不同,唯一差別,就是聲音。原身早在不記事的年紀患上肺癆,終日咳嗽不斷。這許多年熬下來,嗓子難免不比溫婉女子細膩嬌柔。

反卻有種別樣的乾淨澄澈,不染塵埃。

微微低沉的聲音敲落在庭院半空,也敲散了雲霧斂片刻失神。僵凝在他臉上的愣怔如同被石子擊碎的水面,頃刻四分五裂。又在瞬息之時,恢復波瀾不驚。

雲霧斂繼續起身的動作向她行禮,狀若尋常道:「公主今日這般甚是好看。」

江城雪福了福身子回禮,低頭時眼角劃過一抹婉約笑意,盡顯女兒家的小意羞怯。而後伸手到袖中,掏出一隻錦盒,朝雲霧斂遞去:「無功不受祿,我也有一份薄禮,想送給雲相。」

重點在於薄,不在禮。

雲霧斂淺淺看過一眼。

果然如江城雪所料,他沒有打開盒子細瞧,甚至沒有親手去接。只是喚來僮僕,命他收好。

又道:「公主如若不急著回宮,可否陪臣下一局棋?」

江城雪推辭道:「我棋藝不精,恐掃了雲相的興緻。」

「無妨。」雲霧斂翻袖將盛放黑子的棋笥放來她這側,與此同時,立馬有下人在江城雪腳邊鋪好竹席,怎麼看都是不容她拒絕的強勢姿態。

江城雪自然清楚雲霧斂的用意。

琴棋書畫四藝中,昭華公主最為擅棋,曾與江稷明一同受教於太子太師。然昏君打小頑劣,幾次把太師氣得七竅生煙。江雲錦不願看見貴為儲君的兄長玩物喪志,因此尋來雲霧斂,授他棋藝,望他盡所能地佐助江稷明長進。

雲霧斂有沒有做到江雲錦所託,猶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懷念當初與白月光對弈手談的時光。

如今江城雪化成阿姊的模樣,作為替身,單單容貌相像還不夠。雲霧斂想從她這裡得到的,更多是精神慰藉。

她長睫微斂,稍作遲疑:「既如此,還望雲相一會兒不後悔才好。」

「不會。」雲霧斂指間白子落下,殘局縱橫,又一次邀請。

江城雪在他對面屈膝跪坐,隨雲髻上的珠釵搖曳出細碎清響。青蔥玉指熟稔地捻起黑子,她垂眼凝視棋局,琥珀色的瞳眸倒映著黑白交錯,冥思沉吟。

雲霧斂望著她,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內,第二次恍神。眼前女子手腕抬起,將欲落棋,吊在耳垂上的墜珠隨著動作輕晃,紅珊瑚濃艷,妖冶色彩襯得她皮膚欺霜賽雪,比江雲錦還要白皙上幾分。

緊接著,他看見江城雪手中的黑子塵埃落定,放在了一處明顯是死眼的位置。

雲霧斂不明覺厲,下意識想提醒——

江城雪雀躍的笑聲比他先一步響起:

「雲相,你輸了。」

她伸手到棋盤正上方,撿起一顆黑子,又撿起對角相鄰的另一顆黑子。如是重複五遍,連成一排的五顆黑子悉數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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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系公主裙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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