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童聲音凄凄,彷彿受了萬分委屈,皺鼻朝不遠處一群婆子努嘴,沒什麼底氣般囔道:「我可是知道,故而好心說給您聽,別叫您著了道。」
他心裡分明想的是這先生眼瞎,哪裡會有姑娘瞧上,可再觀沈臨川之氣度,竟然憑空產生出此人只是一時間跌落泥濘的錯覺來。
話本子上不是有言,什麼自古英雄不問出處,什麼不可以貌取人之類的話么?
小童不知曉自己說的這番話對否,總之思量兩遭過後,竟漸漸覺得,或許這瞎子先生日後該有飛上枝頭的一日,做個如自家老爺般大的官來。
他的見識實在有限,說不出更多頂好的話,也只能這般想過一遍。
「議人是非總歸不對,」沈臨川撫在他臂上的指尖輕點,寬袖抖落輕塵,不去詢問話中緣由,而是微朝著他的方向側首,問道:「你可記好?」
「記好了記好了。」小童嘆氣,他亦是跟著幾位公子讀過些書的,怎能不知先生古板,故而也不再多加爭辯。
沈臨川住的地方距施府並不遠,是施家往年先生都住著的一間小院子,不大,但勝在清凈,並不喧囂。
從一個偏僻狹隘牆壁生著細碎黑石的小巷拐進,再從生滿青苔的路面走出約莫十來丈的距離,最里那扇紅漆斑駁的木門后,便是此行的終點。
此地多雨,木門常年潮軟,其上生著細細麻麻的蟻洞,生鏽的銅環之上斑駁著點點青綠。
小童往濕滑的矮階上一瞥,微彎腰小心將沈臨川扶進,臨走時將那黏膩的青苔蓋上一層破舊爛布,好歹不至於太容易讓人摔倒。
院中東南角植棗樹一株,是整個古樸院里唯一一抹生動些的顏色,地面鋪設青石板,雖已陳舊,但避免了雨天路面泥濘積水的禍患,正中是一間寢卧,房門緊閉,兩側分為廚房與浴房,纖塵不染到仿若無人居住般。
秋風過,棗樹葉子嘩嘩作響。
沈臨川摸索著將拐杖斜靠桌旁,扶椅坐下,細聽風聲,閉目凝神,墨發被風捲起,又緩緩歸於沉寂。
忽然間,院門被扣響,『篤篤』聲敲破寧靜,待到五聲過後,他才緩緩起身,稍理衣襟,走至門前,開一小縫,從外接過一塊紫檀蓮紋木牌,摩挲過上面的紋路后便收入胸前。
一場秋雨一場寒,傍晚時分,天光黯淡,寒氣陡降。
施府內各個院里都將早早備好的被褥拿出,為各自的主子鋪上。
斜月沉沉半掩於陰雲之下,只豆大的燭光從窗紙上透過,夜風相欺,柿子樹樹影搖曳,黯淡光輝下細影雜亂。
施玉兒將屋內的窗子關起,只著單薄衣裙的身子有些蕭瑟,清艷的面容蒼白,燭芯發出輕微的炸聲后便又歸於平靜。
來換被的丫環為她鋪上新的被褥,臨走時又送來一個腳爐,特地說道:「夫人送來的,囑咐小姐您莫要涼了身子。」
此人是柳氏身邊的一個丫環,名喚撫琴。
腳爐里裝著的是滾燙的熱水,施玉兒畏寒,從前在家中時這個季節也是早早的備起了相關物件,只如今寄人籬下,總不好提太多要求惹人不快。
聞言,她稍斂眉,笑答道:「勞煩叔母挂念了。」
暖光照在她姝麗的眉眼之上,撫琴稍稍怔了怔神,知曉她憑此嬌媚容貌日後該有個好的前程,就算真的是被老爺送給旁人為妾,也該是個不落名的角色。
故此時說話間也帶了兩分客氣,道:「夫人記掛著小姐,小姐您且早些歇息,有事喚伺候的人便好。」
說話間,寒風夾雨拍在木門之上,撫琴往四周望了一遭,不禁問道:「夫人派來伺候您的人是去燒水了么?怎得還不回來?」
施玉兒微抬眸,身子被凍的微顫了顫,抿著蒼白的唇淺笑答道:「估摸著是天冷了,回去睡了吧。」
那兩個伺候的丫環欺她無勢,平日里不僅自己該做的活囫圇搪塞,她的吩咐更是不聽,如今天氣陡然涼了下來,哪裡有心思去伺候她。
思及此,她扯唇又笑了笑,粉嫩的腮上輕漩起兩個梨渦,好似替那二人辯解,柔聲說道:「撫琴姐姐你莫怪他們,也莫要告訴叔母,免得叔母憂心。」
「小姐您說的這是哪裡的話,」聞言,撫琴冷笑一聲,推開門就往側邊耳房走去,面上滿是怒氣,「做丫環的不做自己應當做的事兒,難道還把自己當成主子了么?」
丫環欺人自然是小事,可若是傳出去,旁人只會覺得,是柳氏欺辱一個孤女,故而派人蹉跎她。
撫琴這番態度施玉兒並不意外,她從茶壺裡倒出一杯涼水飲下,將唇角笑意稍掩,等撫琴揪著那兩個丫環來時,才施施然站起,勸道:「這並不算什麼要緊事兒,不如就算了吧。」
那兩個丫環只著單薄中衣跪在門前瑟瑟發抖,凍的面色青紫,俱是頭也不敢抬。
撫琴瞥了二人一眼,又是冷哼:「就讓她們跪上一個時辰長長記性再說,如今便敢壓到自家主子身上,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是咱們府里沒規矩。」
其中一年紀稍長一些的丫環名為石青,她抹了一把淚,聲音哀切,「表小姐,奴婢是得了風寒,不是故意不來伺候的,表小姐您素來心善,就饒了奴婢此次吧。」
這個丫環平日里最是對她視若無睹,此時倒是求饒的快。
「風寒?」施玉兒輕咳了兩聲,眸中眨出一些水花來,扶著桌角好似搖搖欲墜,問向撫琴,「撫琴姐姐,我素來身子弱,沾不得病痛,想來石青應當也是,故而才會回房歇著,不如就此算了吧。」
說話間,她身形一晃,便軟軟坐在凳上,撫琴忙拿出件披風為她披上,轉而又罵石青,「得了病不曉得自己去開些葯吃,凈做些混賬事兒,惹得小姐染病,你擔得起么?」
「明日我就回稟夫人,把你這個沒眼力見的狗奴才給發賣了。」
石青一驚,一口銀牙咬碎,不敢再言。
待到施二叔回府時,先令人往柳氏院中報了一聲,便徑直往趙姨娘院子里去。
趙姨娘等了他許久,一遠遠覷著他的影子,便忙讓施率坐到窗下習書,又沾了些茶水到眼下,壓低聲音道:「你父親來了,你知曉怎麼說了么?」
施率眼眶紅腫,聞言恨恨道:「娘,我都知道。」
他的心裡恨極了沈臨川和施恪,如果不是施恪,他今日大可不必挨那頓板子,還有那個施玉兒,若不是她站在那兒,自己怎麼可能想要用彈弓打她。
他雖眼睛盯在書上,卻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只想著等到施二叔回來,該怎麼告狀才好。
等到施二叔抖著一身寒風進屋裡,趙姨娘連忙為他倒上一杯熱茶,將他身上的披風取下,端來熱水為他洗腳。
施二叔咂了一口茶水,寒意驅散幾分,面上滿是愜意,不禁哼起兩句小戲詞來,全然未注意到兩人神色異常。
趙姨娘等著他來問自己,許久等不了,只能自己先紅眼啜泣出聲,半倒在地面,扶著凳子哭的梨花帶雨。
施二叔一驚,心頭兩分快意消失的無影無蹤,有些不耐煩地問道:「發生了何事,竟然如此哭哭啼啼?」
「我……」一番淚灑,趙姨娘欲言又止,擦乾了淚,將他的洗腳水倒出門外,才復而折返,柔聲道:「本不是什麼大事,妾身就不說了,不要擾得老爺煩心。」
見她如此體貼,施二叔心中舒服了兩分,於是揮手讓她繼續說下去。
施率丟下課本,從一旁跑過來,淌著淚大聲說道:「都怪那個沈夫子,我不過是遲到了一會兒,他便打我手心,他不過是個瞎子,能知道些什麼,那施恪還在一旁煽風點火……」
「率兒!」趙姨娘將他一喊,忙道:「姨娘早不就與你說了,不要在你父親面前說這些事情,你父親每日忙的腳不沾地,哪有什麼閑工夫聽你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娘教你的東西,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么!」
施率與施二叔生的五分像,此時施二叔將他一拉,赤足踩進鞋裡,聞言沉聲說道:「那沈夫子是個有學問的,知府府上出來的門客,那能有差么,就算是他打了你,那也是應當打的。」
他吐出一口濁氣來,將外袍脫了往桌上一丟,帶了兩分不痛快,又道:「你和恪兒的事情我會和你母親講,你姨娘性子軟弱,有事不敢明說,你再有何事,直接你母親講便好,她素來公正。」
二人目的達成,趙姨娘覷了一眼施率,他忙喜笑顏開,說道:「那兒子便回屋習書去了,父親白日勞累,還是早早與姨娘歇息吧。」
趙姨娘如今不過二十四五,正是風韻之年,在伺候人上頗有一套路子,今日念著還有事相求,便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一番下來已大汗淋漓。
她軟軟地伏在施二叔的胸前,柔聲道:「老爺,妾身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施二叔滿意她的乖巧,此時正酣足,便閉著眸子道:「你只管講便是。」
趙姨娘眼睛一轉,低聲柔柔道:「咱們府上不是還有個表小姐么,我瞧她正是該婚配的時候,妾身娘家有個侄子,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