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傅銀釧是作為命婦為中宮拜壽時識得的姜月見,彼時姜月見還是皇后,年輕貌美嬌稚可人,一襲玄色古袍長裙,極力做出來練沉穩的樣子,可面龐卻還是像枝頭還未全熟的青杏子,清甜里混著淡淡的酸澀,讓人一看見就覺得既親切,又忍不住想要欺負。
因此傅銀釧幾時見過,那個會被她一句話取笑,就頰泛紅暈,好似春水映梨花的嬌羞美人,像今日這般,提及一個男人,就如狼似虎,眼光灼灼,恨不得一口吞了她嘴裡那個「嫩」竹兒似的。
相識頗深,傅銀釧知道姜月見對那個皇帝沒什麼感情,當年姜月見入宮參加遴選前夕碰巧真得了蕁麻疹,本來拖著不治可避大選,她是自己主動治好了病,才走進了宮闈,那不是因為仰慕天威,純粹是姜月見當時處境拮据,不得已想找一條大腿來抱抱。
也不曾想,七十幾名家人子,先帝陛下偏就慧眼識珠,只留下了姜月見一人,冊立為後。
雖然伯樂相馬,有知遇之恩,然而姜月見有過去的經歷,心裡不大能容得下一個獨斷專行、趾高氣揚的皇帝陛下,日子久了,對那陛下暗中沒少譏諷挑刺,每次傅銀釧見了她,說到陛下,她總皺眉頭,一副見了小貓屙屎的嫌棄模樣。
陛下駕崩之後,她卻不曾在外邊尋一個什麼年輕貌美又聽話馴服的新歡,傅銀釧還以為,姜月見封閉心門,天生的寡情絕愛,不入業障呢。
她真是新鮮:「是誰?」
姜月見抽回神,對幾乎快要湊近來的傅銀釧用護甲戳了戳額,迫使其怏怏退去,方才道:「只是見了一面,懷念逝去的青春,心有所感,畢竟這樣的男子遇著一個實屬不易。一般若生了這樣的臉,只怕其性格會有很大的缺陷,金無足赤,白璧微瑕,無可奈何。」
傅銀釧一本正經地搖頭:「不不不,此言差矣,太後娘娘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您就遇上過一個教您不痛快的,也不必菲薄到旁人身上去,若是不深切地相處一下,怎知缺陷?金無足赤是有這道理,可誰能十全十美?太後娘娘,臣婦斗膽說一句,您身上就沒缺點嗎?只要不是不能容忍,搭個伙過個日子又怎了。您才桃李年華,正是花似的年紀,夫死尋樂怎麼了,別把自己太規訓緊了,似個聖人!」
是啊,她才二十齣頭的年紀,竟已喪了夫婿,一個人帶著兒子,在這高處不勝寒的境地里,形影相弔著。
姜月見彷彿在魂游天外,眸光有些直,傅銀釧趁熱就打鐵:「臣婦保證,這個小嫩肉同你原來那位,絕不一樣!」
姜月見頗覺新奇,神情澹澹看一眼她:「你又沒見過他,怎知他同先帝不一樣。」
傅銀釧笑道:「先帝年少御極,四海臣服,從做皇帝的角度,沒錯,是一位殫精竭慮的勤政愛民之君,可惜這樣的人,天生高傲,習慣了把手藏在袖裡,垂眼看人,就算太後娘娘當時是皇后,可總也低他一頭,不得已逆來順受。畢竟天子一怒,誰敢抵觸?這隔閡,是日積月累而成的。」
「至於這位新歡么,」傅銀釧說得頭頭是道,侃侃而談,「他不論出身,都不可能再越過太後娘娘您去了,如今這位雖然容色如畫,可再也不敢對您頤指氣使,橫挑鼻子豎挑眼了,您喜歡,召之即來,您若膩了煩了,一腳就踹開。」
姜月見忍俊不禁:「你說的,怕不是路邊的野狗。」
傅銀釧正色道:「您就當他是野狗又何妨。不濟,就當娘娘懷裡那隻狸奴。」
那隻貓兒是傅銀釧親自為姜月見挑的,因宮闈中相識后,傅銀釧覺得皇后一個人管理這偌大家子的家業委實不易,陛下又鮮少到後宮就寢,她嘴上不說心裡頭一定寂寞得很,所以安國夫人精挑細選后,送了一隻貓兒給皇后做伴兒。
拿人手短,從此以後傅銀釧要進她這坤儀宮,就跟回自家似的。
姜月見面上不顯,可心裡那根枯朽的弦,好像被她四兩撥千斤地撥動了一下,嗡鳴一聲,雖然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出,可姜月見卻還是一震。
她本來以為,自己就是一潭死水了,沒想到,還有靈波蕩漾,芳心瀲灧之時,僅僅就只因為,在太和殿中,遙遙相望那一眼。這太荒謬了!
日暮時分,送走了傅銀釧后,姜月見這耳朵里空蕩蕩的,好像有點兒不適應,她唉嘆一聲,蔥白柔韌的五指沿著濃密的髮絲插到了當中去,緩解此時的些微頭痛。
更頭痛的事,楚翊突然醒了,他還像小孩子一樣,一覺睡醒了就會到處找娘,內殿傳來慘叫一聲,姜月見亂了心神,舉步慌切切地向寢屋去。
「英兒。怎麼了?」姜月見來到楚翊歇息的榻前,伸手就習慣地探他額頭。
小皇帝從被窩裡鑽出來,向姜月見衝過去,兩條又軟又肥的胳膊緊緊扒拉著他散發著沁人心脾的香味的娘親,額頭上的汗抹了姜月見一手。
她吐了口氣,小心翼翼地還抱住楚翊:「做噩夢了?」
玉環過來,替太後娘娘將護甲一根根脫下,姜月見從她手裡接過軟帕子,和藹地勾起唇瓣,替他一點點把汗珠熨干,「說給母后聽。」
楚翊「哇呀」就是一聲,哭了出來,在母親溫柔和暖的懷抱里,好像全天下最可憐的孩子,哭得叫一個令人心疼,可沒等姜月見安慰的手掌輕輕地拍下去,小皇帝從埋著的臉底下傳出的聲音卻教她呆住:「我……我夢到父皇了!」
姜月見的手僵硬地停頓在半空之中,這一下是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
這孩子在說謊,當然,她一眼就看穿了。
這兩年,楚珩甚至都沒給她託過夢,最難的時候,她帶著一個三歲的,連話都還說不利索的娃娃坐在那金殿之上戰戰兢兢,他都從來沒到她夢裡來指點迷津,哪怕只是簡單地說一句抱歉。
小孩兒不知道自己的把戲多麼拙劣,謊言多麼不堪一擊,扮演得真誠且賣力:「父皇都是血,全身都在流血……」
姜月見淡定地朝著他的背拍了下去,力道大了一些,楚翊被拍得哼哧哼哧的,可全然沒察覺母親的異樣,還以為她深受自己蒙蔽。
姜月見假假地笑:「哦,是么,他跟你說了什麼沒有?」
小孩兒立刻裝蒜起來,重重地點頭,一邊哭一邊抹淚兒:「父皇說,母后對他不好,他屍骨未寒,母后就急著找第二春……」
姜月見真好奇誰教他說的這些話,可第二反應卻是眉梢輕揚,決定先禮後兵:「誰說的?你父皇的熱孝都過去好久了,給他戴孝的時候,我沒做過對不起他的事。」
楚翊一聽,差點兒沒真哭出來:「所以只是當時沒有。」
姜月見被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頭痛,所幸也不好臉了,「啪」地一聲揍在兒子屁股上:「差不多得了!」
楚翊就像泥鰍一樣,一溜似的滑落回了床榻,只剩圓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還在一眨一眨,可憐地望著母親。
姜月見冷冷哼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得著么!做你的皇帝就行了!誰規定了我得一輩子當寡婦!」
這一吼石破天驚,發人深省。小皇帝啞口無言。
其實,他也希望母后能有個人來疼,可是,母后畢竟是太后,太后若豢養面首,大家會怎麼想?
父皇雖然很好,可他也沒做到保護他們娘兒倆,早早地就死掉了,母后卻還有好幾十年光陰呢……
他這樣攔著,蓄意破壞母后的好事,是不是太自私了?
可惜這個問題並沒有答案,小皇帝悻悻然地給自己拉上了被褥,轉過了身去了,背身向母后。
知子莫若母,他這不是在鬧彆扭,兒子乖巧,幾乎不與姜月見鬧彆扭,他只是有事想不明白,不知道怎麼面對罷了。
姜月見也沒打算他立刻就能接受,反正遲早有一天,她要還政予楚翊,剩下的路,他必須做為一個帝王自己走下去,而她終究會退場,從那以後,她一定要過自己想要的逍遙日子。
當年老色衰之後,再物色什麼美少年,錦帳深處一樹梨花壓海棠,多少糟蹋了人家,還是早早地找了好。定下來,兩情相悅也罷,出於身體的刺激各取所需也罷,總強過一輩子弔死在一棵歪脖樹上。
當然姜月見只是這麼想,一定是蘇探微么?那卻不一定,天下熙熙,莫非王臣,她廣有四海,可比眼前這一窪池塘大太多了。
他既這樣了,姜月見免得他不自在,起身將金鉤上懸挂的簾解落,輕盈的帷幔落下來,遮住了裡頭朦朧光景,姜月見嘆氣:「你好睡吧,也累了這一日了,明早母后帶你去京郊大營玩,你不是一直想去么。」
那裡頭傳出一道別彆扭扭的鼻音:「好。」
她會心一笑,還在這兒硬著呢,不知道心裡頭多快活。
翌日,姜月見喚小皇帝起床時,誰知,他卻不應聲。
楚翊一向聽話,骨頭跟他爹一樣硬,說卯時起,絕不多一刻,姜月見隔了帘子喚了半天,不見有動靜,驀地心頭一突,她扯開簾幔,驀然撞見一張熟睡的彤紅如血的臉蛋。
「英兒!」姜月見伸手摸他的額頭,觸手滾燙,燒得厲害!
姜月見呆了呆,立刻扭身傳人:「太醫!叫太醫!」
陛下突然驚厥發燒,驚動了整座宮闈,少頃,太醫院眾司醫司葯魚貫而入,身著青色滾玄邊柳葉紋收腰道袍肩背藥箱的文士落在最後腳,一副太醫裝束,眉目依然沉靜,低頭跨過了最後一道漢白玉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