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陛下驚厥發熱,這還是頭一遭,太醫院戰戰兢兢,出動了近乎所有能調動過來的人手,此際人潮里三層外三層地往裡壓,整座寢殿悶得能滴出水了。
經驗老道的妙手神醫為陛下看診,姜月見退到太醫身後,眼神黏在了寢帳之上,不敢分心挪動少許。
烏泱泱的人也隨著太后,關注著陛下的病態,不敢吭聲一句。
一群人中,蘇探微將藥箱背在肩后,彎腰低頭搭了一幅毛巾在手上,示意讓寢宮的侍女打了一盆水。
姜月見嗓音沙啞了許多:「太醫,陛下突然昏迷高熱,這是怎麼了?」
那太醫把脈半天,又不敢把話說得太死,便是姜月見所熟悉的那一套太極,接著便要去開方抓藥。
人眼看便似要率眾而去,多麼輕佻!
姜月見冷冷一步跨了上去,橫臂攔下:「隋青雲,哀家問你,陛下的病,你有無把握,他患的是何症,好端端在哀家寢宮安歇,怎會招致風邪,你敢是見哀家好欺?」
隋青雲一愣,他萬萬不敢欺瞞太后,噗通跪倒下來,「臣罪該萬死!」
太醫院裡,隋青雲還算是有幾分話語權,他這一跪,身後太醫院的便跟下餃子似的往裡跳,口中叫著的無非一句無能的「太后息怒」。
「真是厲害,神乎其技,」姜月見鳳眸掃過一干唯唯諾諾之徒,氣急反笑,「說不明白病症,就敢開方,陛下的龍體,爾等豈敢如此玩笑糟踐!」
太后這是咄咄逼人,一句一頂大帽往底下扣啊!小皇帝自從生下來便身康體健,常年無病無災的,這還是頭迴風熱高燒,雖然孩童驚厥,還不明白具體的緣故,但治法無外乎是祛邪、去火、散熱,難不成還能有別的法子?
「母、母后……」床帳深處傳來小兒痛苦的囈語聲,上下牙齒磕碰的撞擊聲,讓這稚嫩的聲音斷斷續續,無比可憐。
眾人心都為之一緊,姜月見急忙鑽進帳中去,握住了楚翊的小手,「英兒,母后在,在這兒,你疼么。」
實在擔心孩兒咬傷了舌頭,姜月見不假思索將自己的食指送了過去,讓他咬自己指節,可楚翊就算是疼得厲害,也不會張牙咬母后,他渾身直抽搐著打哆嗦,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往外泄。
「父皇,朕好像看到父皇了……」滿殿悄然,神情誠惶誠恐,驚詫至極,病榻上的小皇帝又哭又嚷,手不停地攥緊,又鬆開,再攥緊,「母后,朕是不是要跟父皇走了……」
姜月見強行包住他的小手,厲聲道:「絕無可能!他若敢來,母后提著劍便將他打出去!英兒,你切莫胡思亂想,你會好起來的!」
說罷,太后鳳眸更見天威,一眼橫掃過去,滿殿寂然瑟瑟,匍匐著不敢吱聲,太后越過一道道拱伏無違的背脊,眸光凝滯在了最後,那個正彎腰不慌不忙擰毛巾的青年身上。
她一眼便認出:「蘇探微?」
蘇探微將毛巾絞乾,聽太后叫喚,他轉過身,腰背還是那樣虔誠地彎著:「太後娘娘。」
姜月見心裡奇異,「你——」
「讓臣一試吧。」蘇探微十拿九穩地上前幾步,手中還握著那剛剛絞乾的雪白毛巾。
姜月見不知為何,竟退讓了一步,留足了空間讓他能夠接近楚翊。
蘇探微蹲在了病榻前,將冰涼的毛巾搭在了陛下紅得觸目驚心的臉蛋上。
「你知道陛下是何病症么?」
太醫院這麼多能人,卻無一個敢擔這個險,他一個新來的司葯,居然有這個本事?姜月見將信將疑。
蘇探微屏息凝神,從身旁取著銀針,澹然答覆:「是小兒熱症驚厥,很常見。」
他握住了楚翊的小手,仔細端詳了起來,這小孩兒的胖手跟一坨棉花似的,看著肥圓,實則握著輕飄飄沒幾兩,皮膚雪白細膩,彷彿能看透裡頭纖細的血管,這時姜月見才發覺蘇探微的神色有了一絲變化,凝重了一些,姜月見不禁心一提。
「棘手么?」
「太後放心。」蘇探微找到了虎口上的穴位,銀針緩慢旋轉刺入。
那一瞬間,姜月見感到那根明晃晃的銀針彷彿是扎在自己的身上,她的額角一抽,不由地倒抽一口涼氣。
楚翊自呱呱墜地以來,從來沒遭過這樣的罪!
她疼得揪心,寢殿的宮人太醫等得驚心,唯獨那小蘇司醫施針的手法竟一絲不亂,謹而又慎,在幾下針刺放血之後,病榻上風停雨歇,陛下恢復了神智,不再嚷嚷著看到先帝了這樣嚇人的話。
蘇探微舒了一口氣,將銀針還去,起身半跪上床榻,雙手叉起陛下腋窩,將他抱著側身躺下來,為他鬆開衣襟,緩緩地揉捏胸口過血。
「無礙了。」
這個姓蘇的年輕人,不知道為何,今日是第一天上值,突然有了一錘定音的神秘力量,讓人說不清緣由,卻莫名信服。
他微微一笑,「隋太醫,這下可以去開方了,就照風熱病症抓藥,不會有錯。」
小皇帝被揉得怪舒坦的,雖然還燒得迷迷糊糊,竟發出了一兩聲享受的哼哧聲。
滿屋子人都放下了懸著的心,恢復笑容,姜月見也是捏了一把汗,終於恢復鎮定,扭臉便挑眉呵斥:「沒聽到小蘇太醫的話么,還不速去!」
隋青雲即刻謝恩,領一干人親自去抓藥。
姜月見扯開簾幔,也單膝跪上床榻,「蘇太醫,哀家來吧。」
蘇探微為太后騰出空地兒,在太後為陛下推拿穴位時,善意且謹慎地出言提醒:「太后,微臣微末之身,剛入太醫院,僅僅只是一名司葯而已。」
姜月見不滿地蹙了娥眉:「哀家見你,比那一些飯桶醫術高明許多,即日起便升任太醫來吧。」
她垂下眸光,仔細觀察著小崽子的反應,這會兒他倒是不舒坦地哼哼了,整個人跟喝醉了似的臉上掛著甜美到詭異的笑容,她不禁心裡痛快地呸了他一聲,卻久久沒等到身後回應。
疑惑地皺起眉,只見那身如孤竹的少年太醫,雙臂朝著自己一揖而下,正色萬分:「謝太后恩典。」
姜月見也是一愣,突然想到這是大業今年新科的殿元,文中佼佼者,若入太醫院,今生的仕途也就是五品頂天了,而他本該是大有所為,可展鯤鵬圖南志向的可造之材,卻因為陛下玩笑戲言,和她的幫腔,生生給這個年輕人拗斷了青雲之路。
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官員們無尸位素餐,都恪盡職守,朝綱才得以穩固,否則她和陛下出了很多昏招,樁樁件件都值得被言官唾罵。
也要感激那個短命的,他雖是頭犟牛,為了抵禦外侮把自己命搭了進去,但他昔年為政勤勉,選賢舉能,注入了不少新鮮血液,這偌大一個王朝,在突如其來的喪主之變后才得以迅速穩固。
方才的喧嚷已平,此刻寢殿內所剩的都是心腹,姜月見仔細端凝起他的臉,若有所思。
年輕人生得好,腦袋也靈光,一舉一動都自帶極致的優雅,眼睛細長,天生上揚,中和了屬於文士的秀逸儒和,在不經意的角度偶爾泄露一絲鋒利凜冽的味道。
這個年輕人,看著……像一座險不可攀的高峰,征服它,有些難度。
不過越難攀登的山,登頂后的風光便越瑰麗。姜月見有那個信心和耐性,等他心甘情願走入彀中,做她裙下之臣。
葯很快煎好了一帖送上來了,碧玉青瓷的小碗里盛滿了黑乎兒的葯汁,充斥著刺鼻的苦味。
蘇探微要告退,姜月見攔住了他:「不急,等陛下退了熱哀家才放你走。」
他好像有些無奈,又不敢說甚麼,只好叉著手等在一旁,姜月見瞧著有幾分好笑,她右手端過葯碗,放在唇邊吹了吹,左手從小皇帝的后脖頸底下抄進去,將楚翊抱了起來,柔柔的嗓音混著鼻音,甚至多了一絲不可細聽的甜膩嬌慵,與之前雷霆萬鈞殺人覆手之間的太后簡直判若兩人。
「英兒,喝葯了,喝了葯就會好,不難受了。」
「……」
周遭陷入了一團死寂。
有人開始詭異地覺著,怎麼太后像在撒……嬌呢。
不能,太后斷然不會對這麼小的孩子撒嬌。太后如花似玉,年紀正如仲春之桃,可她是太后啊!
闃然無聲。個個如坐針氈,彷彿生怕聽了太后這般隱私的撒嬌後會被滅口。
當事人好像穩如泰山,一個人似抽離於人煙之外,如玉樹亭亭,博山爐中一縷若有若無的煙霧騰挪,勾著他垂落兩臂之下無風自動的衣袖,一繚一繞,宛如仙氣輕籠。細看去,他眼光沉靜,薄唇卻微微翕動,神色複雜莫名。
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年輕的守寡的女人,當她不止一次地用那種如狼似虎的眼神盯著一個血氣方剛的貌美男人時,那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這位美得全身都散發女人味,進宮多年卻永遠學不會爭寵,甚至暗中期盼夫君英年早逝她好早早守寡的當朝太后,看中了他的皮囊,想要他做她召之即來的帳中孌寵。
……荒謬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