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了——
「提刑衙門?」
還沒等岑暨回答,就聽一道驚詫的女聲斜插了進來。
對上沈景淮與岑暨看過來的目光,燕寧趕緊掩飾性的輕咳了兩聲,笑著打哈哈:「那什麼,你們繼續,繼續...」
說著她還不忘比劃了一個拉鏈封口的動作,表示自己就是一人形背景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不怪燕寧如此反應,實在是「提刑衙門」這四個字太過耳熟。
就像許多人因為一個職場劇從而對某一職業帶有濾鏡進而影響到自己的職業選擇一樣,燕寧當初選擇走上法醫這條道路也離不開某古裝刑偵電視劇的熏陶,如今咋一聽熟悉字眼,燕寧感嘆之餘也不禁好奇。
她雖然前十幾年都長在偏遠小縣,但也並非消息閉塞對外界全然不知。
大慶向來倚重律法,自從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就愈發重視刑律。
大慶的司法制度跟華國古代差不多,中央司法部門就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其餘各州縣則由各自長官兼理,要是發生重大案件則報給中央,由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御史中丞三司推事,各部門也算是層級分明,各司其職。
不過,聽沈景淮的意思,皇帝居然還打算再設一個「提刑衙門」,獨立於現有司法體制之外,燕寧臉色古怪,這不就相當於是「另起爐灶」?
這安排聽起來似乎沒問題,不過就是再添一個部門,反正皇帝當家做主嘛,他想幹啥幹啥。
不過細究起來卻有漏洞,比如說要是有重案發生了那究竟是該大理寺管還是提刑衙門查呢?具體職責範圍又該如何劃定?提刑衙門是和三司平級還是咋樣?
寥寥幾息功夫燕寧腦中已經扯出了無數種部門之間相互推諉較勁的撕逼場景。
俗話說的話,沒有人樂意原本屬於自己的利益被分割,鑒於這新開闢出來的部門的特殊性,燕寧有理由懷疑它會成為原有三司的眼中釘。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沒準火勢太大就直接給新官燒成炮灰了,就是不知道會是哪個倒霉蛋兒會接手這燙手山芋。
聽方才沈景淮的問話...燕寧默默看向岑暨,眉梢高高揚起,目光近乎苛刻地快速在他身上打量了一轉,默默搖頭,目露悲憫。
我當炮灰是誰?原來就在我身邊!
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打上了倒霉蛋兒的標籤,岑暨直接忽略了燕寧搭話這一小插曲,聽見沈景淮問,他眉頭微動,不答反問,語氣莫名:「沈將軍消息居然如此靈通,是聽沈雲舟說的?」
沈雲舟,沈國公府二公子,也就是沈景淮的二弟。
沈國公府雖然是以戰功起家,但沈雲舟並沒有像兄長一樣繼續走武將的路子,而是選擇了正兒八經靠科舉入仕,或許是有天份,他連中三元,十八歲便榮登首榜狀元,去年剛擢升為大理寺少卿,可謂是年少英才前途無量。
見沈景淮點頭,岑暨冷哼:「他倒是嘴快,是不是還罵我來著?」
這話要怎麼答?
思及那封家書上對岑暨長篇大論的「批判」,沈景淮沉默了一下,面不改色:「沒有,世子多慮了。」
岑暨似笑非笑的看了沈景淮一眼,眼中是明晃晃的不信,不過他也懶得計較。
岑暨撿了一根枯樹枝,將燃的差不多了的枯柴扒拉到一邊,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在火光映襯下顯得如玉石雕刻,火光撲在他臉上倒出淡淡的陰影掩去他眸中神色,岑暨聲音平靜:「陛下召我回京,確實是想叫我掌提刑衙門。」
「那…」沈景淮眉骨微動。
「我應了。」既然沈景淮都問了,岑暨也不瞞他,答地坦率:「聖旨這會兒應該已經下了,該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不然他也不會回京。
岑暨側頭去看沈景淮,他眼眸黑的發亮,語調悠悠:「你是不是覺得很詫異?」
明明是被放逐出京的人,卻不想竟突然被召回委以重任,換做誰都會覺得不可思議,畢竟他雖為侯府世子,卻從未在朝中擔任過任何官職。
他此番攜旨歸京,不知京中朝堂又該鬧成何種模樣,想來一定是很熱鬧。
沈景淮見岑暨臉上雖笑,眼神卻冷,他沉默片刻,搖頭,穩聲:「聖上此舉不足為奇,更何況...」
沈景淮看他一眼:「若非當年之事,你早該封官進爵。」
先不說岑暨身為昌平長公主之子,本就十分得陛下看重,當年叫他退避薊州也是無奈愛護之舉,如今風波已過,陛下叫他回京是遲早的事。
單就從提刑衙門官員人選上來說,陛下有意再辟刑司就是想繞過三司,就跟御林軍一樣,不參與朝廷派系黨政只聽天子調度,那這於官員人選上就要更加註意,若選世家子,京中世家根系盤根錯節,多多少少都會摻點人情往來,但若是出身寒門,恐怕一時也難以在三司重壓下佔得一席之地。
而岑暨則不同,論身份,他出身宗室,乃長公主之子;論才幹,他連中三甲,是陛下殿前欽點探花郎;至於人情世故世家牽扯什麼的...想到當年他退居薊州的原因,沈景淮心中暗忖,還人情世故關係網,只怕現在滿朝文武壓根就沒人願意跟他搭話吧。
不過...沈景淮擰眉,初涉官場就叫他擔此重任,陛下確定不是在揠苗助長?
思及二弟先前信中所語,沈景淮豁然,或許沒準陛下就是故意找借口安插個職位將岑暨調回京日後再做安排呢?
畢竟就沖陛下對這位外甥的愛護程度,說句舐犢情深都是輕了的。
沈景淮心有思量,猶豫片刻,還是選擇出言提醒:「你此番回京,就算是有陛下護著只怕也不會太平順。」
沈景淮說的委婉,但話中意思卻很明顯,至於原因,兩人心知肚明。
先不說三司驟然被分權難免讓人心中有怨,少不得在公事中暗中使絆,就單是他當年得罪的那些人,放眼望去少說也佔了朝中半壁江山,就算陛下再偏袒,也是雙拳難敵四腿不好太過明目張胆。
總而言之,岑暨此番,只怕不易。
沈景淮淡淡一笑,聲音穩沉:「雲舟在大理寺多年,若是遇到難處,他或許能幫襯一二。」
咦?
不想沈景淮居然如此答,岑暨挑眉訝然。
這是有意搭台階暗示可為助力?
「哦——」
沉默三秒,岑暨拖長語調,黑眸閃爍,似有所悟:「沈將軍方才還叫人與岑某保持距離,這會兒就說有事可尋令弟,原來沈將軍與令弟關係如此不睦,不然為何這般著急大義滅親?」
沈景淮:「......」
「噗咳咳咳咳——」
燕寧才端起旁邊已經涼的差不多的半碗菌菇湯喝了一口想著不能浪費,不妨突然聽見這驚人之語,一個沒崩住一口湯直接就噴了出來,湯汁越過灼灼燃燒的火焰,成功兜頭撲了對面坐著的岑暨一臉。
突如其來的意外打得眾人一個措手不及,空氣陷入一片死寂,彷彿連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零零點點的湯汁自岑暨臉上緩慢流淌在下顎處凝成一滴水珠,他方才臉上掛著的笑容緩緩褪去,身體僵直,似乎是還沒從這種打擊中回神,一雙漆黑雙眸映著火光如初融的雪水盛滿了不可思議。
旁邊的秦執早已驚呆,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自己是否眼花,不然怎麼會看見自家世子居然被人噴了一臉湯呢哈哈哈哈哈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就連沈景淮也是愕然,一時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燕寧被嗆住咳嗽不停,瞟見岑暨茫然過後「刷」地一下瞬間陰沉下來的俊臉,她手捂著唇,腦中只有一個想法——
完了,這下樑子算是結大了。
在眾人沉默目光注視下,岑暨此刻一舉一動都會被無限放大,只見他緩緩抬手,擦去唇邊濺上的一滴湯汁,湯汁瑩亮似乎還散發著淡淡咸香,只可惜現在並不能勾起人食慾。
岑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指腹上那一抹晶瑩,一言不發彷如老僧入定,看的眾人愈發忐忑,不知爆發何時來臨。
燕寧嗆咳終於停止,只覺口腔火辣,她似乎已經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外面雨勢漸小,屋內風暴卻才剛剛開啟。
燕寧難得躊躇,雖說方才是岑暨先出驚人之語,這才有了接下來湯汁攻擊,論責任不說五五劃分那對方多少也是有份,但顯然現在並不適合就此問題展開探討,畢竟最終受害者另有其人。
從事發到現在明明才不過幾秒,給人的感覺卻如此漫長彷彿挨過了一個世紀。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逃避也無意義。
燕寧躊躇片刻,還是選擇直面問題,她從袖中掏出一張手帕遞過去,言辭陳懇作愧疚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俗話說得好,改過不吝,從善如流,況且她本就非故意,燕寧把帕子往前又遞了遞,略有尷尬:「那個,要不您先擦擦?」
聽見燕寧出聲道歉,岑暨目光終於捨得從指腹上移開,眼皮微抬,直接忽略了她遞過來的帕子,眸光漆黑如點墨,沉沉盯著她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臉,彷彿一種無聲的拒絕。
燕寧的手還懸在半空,捏著素帕的手指微緊,所以,這是並不打算接受她的道歉?
尷尬的氣氛逐漸蔓延,燕寧正欲硬著頭皮再次道歉,就聽有人輕嗤一聲:「這就是你耍的小把戲?」
啥?
燕寧茫然看去,就見岑暨已經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了一張帕子,一邊擦拭臉上沾染的湯汁一邊斜眸看她,神情嘲弄:「手段如此拙劣,沈將軍,這就是你看上的人?」
最後一句話他是朝沈景淮說的,話中是毫不掩飾的譏諷,可謂是絲毫不留情面。
「什麼?」沈景淮一愣。
岑暨看著燕寧,她柔順的長發高束,卻有兩縷散落垂自胸前,素色小襖領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脖頸,肌膚白皙細膩,似乎是沒想到他會直言戳破她的小心思,此時一雙杏眸微微瞪大,神情驚疑。
岑暨目光順著下移,落在她還捏著的帕子上。
帕子潔白如雪,算不得什麼好料子,一角被人捏著,孤零零地懸在半空微微晃動,隱約可見上頭綉著的素雅花紋,或許角落裡還藏著別的綉字,岑暨嘴角微扯,類似手段他見了不知凡幾,只是還是頭一回有人會採取這種方式,他似乎還能感覺到臉上濕噠噠的觸感。
岑暨眸色愈發陰沉,他方才看在沈景淮的面子上只裝看不見算是給了台階,卻沒想此女居然得寸進尺,當真是不知所謂,岑暨心中惱怒,臉色卻愈發平靜,看的直叫秦執膽戰心驚。
「沈將軍,還請管好你的人,」岑暨唇角微扯:「這回就罷了,要是下次再見了人就往上撞,丟的可是你沈大將軍的臉。」
說著他目光還不忘在燕寧臉上轉了一圈,神情譏諷。
燕寧:「???」
燕寧起初還聽得一頭霧水,在等接觸到岑暨眼中的諷意后立馬反應過來,頓時腦中天雷滾滾,不禁嘴角抽搐只覺離了個大譜——
這人不會以為自己剛剛是故意的,就是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吧?!
開什麼玩笑???
見岑暨丟下一句話后就起身欲走,彷彿稍慢一步就會被她如狗皮膏藥般纏住,他眼中一閃而逝的輕蔑和鄙夷深深刺痛了燕寧的雙眼,這簡直就是對她人格的莫大污辱,行動比腦子更快,她「刷」地一下起身:「站住——」
岑暨欲抬腳的動作一頓,循聲轉頭,就見燕寧亭亭而立,燈火輝映下她一雙眼睛浸著高山遠雪般的寒芒似乎在隱忍怒氣:「岑世子,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燕寧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無語過了,難怪從一開始他就對她表現的如此冷淡不屑,原本還以為是身份使然,卻沒想是誤以為她要對他圖謀不軌。
她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麼竟會給他如此錯覺,要知道他從進門到現在滿打滿算還沒半個時辰,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普且信?
燕寧瞥了岑暨一眼,好叭,不普,但自信!
誤會?
岑暨眉梢微挑,沒想到她會直接叫住自己,他靜默數秒,意味不明:「我以為方才說的已經夠清楚,沒想到你還挺執著,你是以為這樣就能讓本世子對你另眼相看?當著沈將軍的面就能如此肆無忌憚,倒是讓本世子大開眼界。」
燕寧自動翻譯這段話的意思,總結下來就是——
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燕寧:「......」
燕寧再次腳趾摳地,心中是大寫的無語,不知道這位岑世子是不是腦子有病,反正她替人尷尬的毛病又要犯了。
燕寧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反唇相譏,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接這個黑鍋的,可還未等她開口,就見朱濤跌撞著跑來,神情慌張:「將,將軍,不好了,死,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