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

證據

夜風又起,涼意襲來,黑黢黢的樹影隨風而動,颯然有聲。

燕寧緊盯著蹲在地上的岑暨,眸光閃爍,深覺不可思議。

因為職業原因,燕寧對屍體已經是司空見慣,別說是親眼所見淡定若閑,哪怕是上下其手原地剖驗也能面不改色甚至當場乾飯,畢竟她乾的就是這一行。

但岑暨則不同,好歹也是公主之子正兒八經皇族子弟,家世背景擺在這兒,似乎再怎麼矜傲都有了原因。

在燕寧的認知里,像這種世家子弟就算是走在大街上遇到個乞兒沒準都會嫌人髒了眼,更不用說是巴巴的往死人旁邊湊。

畢竟連普通人都有頗多忌諱,見了恨不得繞道走,也因此,常與死人打交道的仵作一職曾一度被列為賤籍之末,常為人奚落嘲諷,故而正經人家幾乎沒人願意當仵作,仵作差不多都是由殮屍送喪或者屠宰戶兼任,以至於專業素質屬實堪憂。

也就近幾年朝廷重視刑律,興許是察覺到了仵作在破案中不可替代的作用,皇帝下旨將仵作從賤籍中剔除,但受時代思想所限,就算仵作地位已有所提高,但依舊沒什麼人願意幹這一行,這一點,古今皆通...

想到自己曾經受到的「歧視」,燕寧也只能嘀咕,明明都是穿白大褂的,怎麼醫生就是白衣天使,擱法醫這兒就唯恐避之不及了呢?

咳咳扯遠了...燕寧暫時收起悵惘情緒,總而言之,岑暨會主動往這屍體旁邊湊的確是有些出乎她意料。

不過思及方才屋中所提「提刑衙門」,燕寧大概也能理解了,畢竟是要組隊挂帥的人,以後碰到命案的機會多著呢,要是連靠近都不敢,那完全可以回家洗洗睡了。

不管怎麼說,能親自上場還算不錯了,拋開個人恩怨不談,燕寧對他這一舉動持肯定態度。

燕寧眉眼輕挑,等著看這位即將走馬上任的新任提刑官的表現。

其他人的反應也都跟燕寧差不多,沈景淮同樣目露詫異,但很快就知道岑暨想要做什麼,招手讓人將火把再靠近些,好為他提供足夠光亮。

岑暨旁若無人屈膝半蹲,衣擺垂落在地沾染了泥漬他也毫不在意,只見他慢條斯理挽起袖口,露出一截勁瘦小臂,暗淡燈光下他下頷輪廓硬綳冷肅,清雋的眉目嚴肅凜然。

燕寧注意到他戴的手套,通體透明薄如蟬翼,戴上后簡直是嚴絲合縫堪稱量身打造,燕寧瞧地有些心痒痒,很想給他扒下來仔細研究研究。

不像現代法醫驗屍有全套防護工具,就拿手套來說,時下仵作戴的手套一般是用麻布做成,先不論防護效果如何,略顯笨拙是一定的,她自己絞盡腦汁也只弄出了羊腸手套,雖說勉強也夠用,但跟岑暨的這一比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

聽說有一種蠶絲編製成的手套,薄如蟬翼水火不侵,難不成...燕寧咂摸舌,再一次深深感覺到了金錢的魅力。

不知燕寧已經打上了他手套的主意,岑暨戴好手套,隨後就屏息凝神,在一陣陣倒抽涼氣的吸氣聲中朝地上男屍伸出了手。

雖說這井是廢棄的枯井,但因為時不時下雨,井底還是有淺水堆積形成的淤泥。

男屍身高不足五尺,身上的衣裳已被井底淤泥染得七七八八,看不出本來顏色,只隱約辨得出是一身圓領寬袖長衫,料子應該不怎麼好,就是普通的棉麻之類,沒有多考究,算是大街上很尋常的款式。

男屍仰面躺在地上,眼唇緊閉,身體僵直,臉上也有污泥,有些腫脹發白,隱隱還能聞到異味,不知是淤泥臭的還是屍臭,抑或兩者皆有。

看樣子死了應該不是一兩天了,已經有了開始腐爛的跡象,幸好是天氣還不熱,不然怕是人早就要臭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失足落井還是被人殺害后拋屍入井,前者頂多算意外,要是是第二種情況,那可就是命案了。

見岑暨已經開始查驗,燕寧眼珠一轉,悄摸退出人群,找到還癱在一邊滿臉悲愴之色的朱濤,朝他耳語了幾句,而後雙手合十抱在胸前作感激狀:「麻煩了。」

朱濤雖然不解,但也沒多問,畢竟吃人嘴軟,小小一個忙還是能幫的,只要不再讓他下井,朱濤一個骨碌就從地上爬起來:「您就放心吧。」說罷撒腿就往外跑。

另一邊,岑暨還在細細翻查,他原本乾淨的手套上已經沾上了污漬。

沈景淮看著神情專註的岑暨也頗感意外,在他的記憶中,岑暨十分尚潔,別說是在屍體上翻來翻去了,就算是多看一眼都不能夠,沒想到幾年不見,他的變化竟這般大。

沈景淮撩起衣袍也半蹲在了岑暨旁邊,低聲問:「能看出是什麼情況嗎?」

落腳破廟後院突現男屍,總得弄清楚到底是人為還是意外,不過這後院雜草深深,就算是過路人躲雨一般也不會到這兒來,而看這男屍身上裝束,應該也不屬於流浪乞兒…

沈景淮私心更屬意是前種情況,畢竟若是人為蓄意殺害而後拋屍入井,那性質可就惡劣了,必須得上報官府緝拿真兇。

岑暨瞥他一眼,難得沒和他嗆聲,而是將屍體的頭部偏側,撥開散落的髮絲,借著火光能隱約看見屍體後腦勺位置的創口。

因為時間已久,血跡早已乾涸,混了泥土凝成灰褐色的不明固體,他指了指創口,示意沈景淮自己看。

沈景淮眉頭皺起:「你的意思是,這是致命傷?」

岑暨點頭:「雖然還沒全身檢查,但屬這個創口最大,又是在後腦勺這個致命部位,估計就是致命的主要原因。」

沈景淮很快反應:「是他殺?」

岑暨挑眉,不置可否,意思已在不言中。

沈景淮眉頭快擠出溝壑,見岑暨神情篤定,他卻遲疑:「就憑這道傷口就能判定是他殺?萬一是他不小心失足落井時磕破了頭,又無人發現,以至於失血過多身亡的呢?」

井底頗深,且井底有石,要是不小心磕到頭也能形成創口,這種可能性未必沒有。

聽沈景淮質疑,岑暨動作一頓,他偏頭,看向沈景淮的目光中頗有些無語。

沈景淮卻神情坦然,術業有專攻,論戰場排兵布陣或許無人能出其右,但這種驗屍緝案卻非他所長,有不理解也屬正常。

沈景淮平靜地與岑暨對視,絲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知識儲備不足的弱點,虛心求問:「能說說嗎?」

雖然不知道岑暨這一套都是打哪兒學的,但看樣子他顯然是對此有些了解,沈景淮覺得或許要推翻自己之前的判斷,看來岑暨此番回京也並非毫無準備。

沈景淮如此坦然倒讓岑暨有些沒想到,他原本還打算先奚落兩句,但對方態度這麼好,若是他還嘴上不饒人倒顯得有些過分刻薄了。

岑暨抿唇,收起自己心中那點小彆扭,目光重回屍體身上,正打算給沈景淮這個門外漢來一番解釋,就聽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因為摔傷與鈍器擊打傷有區別。」

岑暨:?

沒想到出聲的會是燕寧,見她居然大步朝這邊來,沈景淮也是一詫,隨即想要出聲阻止:「阿寧,你別...」過來。

然而已經遲了,燕寧三兩步就到了近前,她直接忽視了還處於驚愣狀態中的岑暨,蹲在了屍體另一側,又從袖子里摸出了一張帕子,就是方才準備遞給擦臉的那個,因為身上沒有手套,她就只能暫時用手帕代替。

燕寧拿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屍體頭部創口的邊緣,又撥開發絲觀察其他地方還有沒有傷口。

岑暨已經反應過來了,見她如此大膽竟敢直接上手,成功叫岑暨看得眉骨突突直跳,險些覺得自己眼花。

沈景淮的反應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只知道她膽子大,卻沒想到她膽大如斯,屬實是超出了他的認知。

圍觀眾人一陣咋舌,蔣武嘀咕:「咋還帶上手的?燕姑娘這膽子是不是也太大了點?」

燕寧才不管大家的反應,眾人愣神的這會兒功夫里她就已經粗略檢查了一遍,心中大概有了譜,她清了清嗓子,抬頭,給出了和岑暨相同的答案:「這人八成是他殺!」

眾人:!

見燕寧言辭篤定,岑暨眉骨又是一跳,眉峰攏起幾乎能夾死蚊子,她這又是出什麼幺蛾子,難不成是想另闢蹊徑?以為出言附和隨便說兩句就能讓人改變既定看法?

岑暨下頷微抬,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在一片寂靜中率先出聲:「憑據呢?」

岑暨習慣性就想雙手環胸,奈何剛在屍體上翻弄過,他只能就此作罷,一雙漆黑深眸緊盯燕寧,目光冷睨,語氣涼涼:「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說他是死於他殺,那證據呢?要是無憑無據胡言亂語,可視為阻撓辦案,至少打十個大板。」

岑暨斷定燕寧純屬趨炎附勢,無非就是聽到了他方才的話想藉此在眾人面前賣弄一二。

這種人他見過太多,只會拾人牙慧,實則腦中空空,說白了就是豬鼻子插大蔥,他本該一笑嗤之不加理會,但她今日一而再再而三裝模作樣實在是叫他看不順眼,當下也就不再留情面,甚至故意往嚴重了說,堪稱恐嚇。

明明方才是他信誓旦旦,現在倒成了第一個發難的,聽出岑暨話中恐嚇,沈景淮無奈想撫額,暗道明明才這麼一會兒功夫,兩人話都沒說上幾句,怎麼岑暨就對燕寧如此針對?

不過沈家人向來護短,沈景淮也不例外,既然他在這兒,就斷沒有看自家親妹被人欺負的道理,見岑暨有意刁難,沈景淮輕咳了一聲,正打算出聲維護打圓場,就聽那邊燕寧已經高聲回應:「證據在此。」

嗯?

「每一具屍體都是無聲的證言,人會說謊,但屍體不會。」

還打板子?當她是三歲小孩兒這麼好嚇唬???

燕寧暗中撇嘴,瞥了怔住的岑暨一眼,不慌不忙將她已經觀察到的細節娓娓道來:「就從現在能看到的來說,死者頭面部有多處創口,顱骨似乎有骨折現象,額部正中鼻根部上方的創口邊緣較整齊,創壁較光滑,創角呈撕裂狀,但面積不大,也不深,符合高墜特點...」

燕寧略一停頓:「加上方才朱濤大哥說他下去的時候屍體是呈俯卧狀的,面部朝下,可推斷這些是屍體在墜落井中后與井底碎石等物體作用形成,也就是俗稱的衝擊傷,這樣一來,後腦勺的傷口是下墜時形成的可能性不大。」

沒想到燕寧一張口就全是專業術語,有些辭彙岑暨甚至都沒有聽說過,他神情有瞬間的茫然,直到聽見一聲輕咳,他才驟然回神,然後就對上了一雙晶亮杏眼。

跟之前的柔軟笑意不同,此時她眼尾微挑,看他的眼神中透著意味深長,雖然什麼話都沒說,但他就是莫名覺察出了幾分嘲諷意味。

岑暨:?

她這是什麼意思?

岑暨嘴唇微抿,眉頭攏起,神情複雜而微妙,就算初聞陌生辭彙有些無措,但跟純屬門外漢的沈景淮等人不同,他到底還是有些功底,結合上下語境略一思索就已通解其意。

俗話說得好,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正因知道她非隨口胡謅,所以才更讓他感到驚疑。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原本想看對方出醜,卻不想小丑竟是我自己。

燕寧才不管岑暨如何解讀,她也並非故意炫技,但既然對方對她的專業能力提出質疑,那於情於理她都該予以證明。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沒想到燕寧當真不怯場說的有理有據,包括沈景淮在內的眾人還未從一連串的專業描述中反應過來,只能略帶茫然地聽她有條不紊的繼續。

「死者後腦勺部位的創口較深,似乎存在凹陷性骨折,應為致命傷,創緣不規則,創周伴有表皮剝脫,推斷致傷工具為具有棱邊且接觸面粗糙的硬性物體,比如說磚石一類的東西...」

燕寧大概描述完,有些遺憾:「暫時只能看出這些,如果要知道更多話還得進一步剖驗,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人九成九是死於他殺。」

「換句話說,」燕寧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凝重:「出命案了。」

沒想到破廟躲雨都能撞上命案現場,這到底是什麼狗屎運?

燕寧心中吐槽,彷彿又回到了穿越前的雨夜,熟悉的場景叫她血脈深處獨屬於法醫的DNA開始蘇醒,不過...燕寧抬頭,遲疑發問:「話說,咱們是不是得先去報官吶?」

出了命案第一時間找警察,將軍世子又如何?職不對位照樣白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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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真千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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