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關鍵人物
韓文伏在對面的屋脊后,瞧著白玉魔推門走了進去,屋裡有燈,窗子都關著,只見人影幢幢,也瞧不見情況如何。
屋子四面,都埋伏著暗卡,雖然瞧不見人,但不時可以見到閃動的刀光,也可以聽見低低的耳語。
回身看了一眼楚留香,打了個手勢,輕煙般展動身影,繞了個圈子,到了屋后,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黑暗中果然又有人低聲道:「上天入地。」
韓文道:「要飯不要來。」
那人自暗影中站起來,瞧見了韓文,失驚道:「你是誰?」
韓文咧嘴一笑,道:「找人的!」
三個字說完,他右手已點了這人的穴道,左手卻將他身子托住,輕輕放在屋脊上,輕輕道:「我不是人,是狐仙,你懂得么?」
那人目中滿是驚恐之色,想點頭,頭已不能動了。
韓文輕煙般掠到屋檐下,找著了個有燈光自窗縫裡漏出來的窗子,湊眼從窗縫裡望進去。
只見大廳里排著兩行紫檀木椅子,每邊坐著兩個頭髮花白的老丐,身後麻袋厚厚的一疊,想必有九隻之多。這便是丐幫中的長老與護法了。
白玉魔也大喇喇的坐在上首,再上面便是那精明強悍,腦筋清楚的丐幫新幫主南宮靈。
那黑衣少年,居然也坐在那裡,面對著南宮靈。這許多武林高手圍著他,他居然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大眼睛直瞪著南宮靈,像是隨時都可以站起來打一架。
只聽南宮靈沉聲道:「閣下傷了我幫中弟子,又傷了本幫長老護法。也許都是出於誤會,本座也都不想追究,只想問閣下是為何而來的?」
黑衣少年瞪著他,冷冷道:「這話你已問過許多次了,我若肯回答,還會等到現在?」
南宮靈也不動怒,道:「你對本幫究竟有何企圖?若是肯說出來。本座也許可以代表幫中弟子答應你。」
黑衣少午道:「我要你的腦袋,你也答應么?」
南宮靈終於厲聲道:「閣下莫忘了,此時此刻。我隨時可以取你性命,但卻只不過問問你的來意,你還不肯說,豈非太不識相。」
黑衣少年冷笑道:「我此刻還能在這裡坐著。就因為不識相。我若說出了來歷,你目的已達,我還能太太平平的坐著么?」
韓文聽到這裡,不禁暗笑道:「這少年看來又硬又傲,像是什麼都不懂,誰知他竟比什麼人都精明,南宮靈這次倒真是遇著對手了。」
只見南宮靈臉已漸漸發青,怒火已發作。卻又終於勉強按捺了下去,展顏一笑。柔聲道:「本座若要殺你,又何必問你的來歷?這點你難道都想不通。」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想得通,我就是想得太通了,你既不知道我是誰,又不知道我後面還有多少人跟著來的,更不知道我究竟知道了你們一些什麼秘密,你心裡疑神疑鬼,又怎能放心殺得了我?」
南宮靈道:「既是如此,我豈非更不能放你走了。」
黑衣少年大聲道:「你不放走最好,我就吃在這裡,睡在這裡,只怕你們這些窮要飯的,還養不起我哩!」
白玉魔突然獰笑道:「軟的他不說,咱們用硬的,還怕他不說么?」
黑衣少年冷笑道:「你們若敢沾著我一根手指,只怕又得有幾個人死在我面前,各位若是不信,只管出手來試試吧!」
這少年竟是能軟能硬,又會耍賴,又會要挾,又會裝樣,又會嚇人,韓文在外面聽著,也是搖頭失笑。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韓文對面的窗子,被撞破個大洞,箭一般竄進一個人來。
這人劍光如急電,竟是中原一點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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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點紅竄進屋裡,腳尖點地,已一連向丐幫的四大長老和白玉魔刺出了十七八劍之多。
這些人雖都是武林一流高手,但驟出不意,遇著這種又快、又毒、又怪的劍法,也不禁手忙腳亂。
南宮靈怒道:「一點紅,我敬你是個成名英雄,你竟敢在本幫香堂上如此無禮。」
一點紅冷笑道:「我素來六親不認,你莫非還不知道?」
他衝到那黑衣少年身旁,沉聲道:「你還不走?」
誰知黑衣少年卻瞪著眼睛道:「我為何要跟你走?」
一點紅怔了怔,冷冷道:「你不走,我就揭破你的來歷。」
這次黑衣少年也不禁怔了怔,冷笑道:「好,算你贏了,走吧!」
但這時如意爪、判官筆、青竹杖、雙鐵拐等七八件兵刃,已全部向他們身上招呼了過來。
這大廳中無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件件兵刃俱是招沉力猛,毒辣老到,黑衣少年自懷中取出了件兵刃,迎風抖得筆直,竟是柄百鍊精鋼鑄成的緬刀,刷、刷、刷,一連劈出幾刀,刀法潑辣,刀風凌厲,走的正是陽剛一路。
這兩人一刀一劍,並肩作戰,又還會怕誰?只是他們若想要衝出去,卻也是難上加難,難如登天了。
一點紅刺出十餘劍,突然大聲道:「你再不出手,我可要叫了。」
別人也不知他究竟在對誰說話,窗外的楚留香卻不禁苦笑暗道:「這小子終於還是要將我們拉下水。」
眼見韓文抱著肩膀看熱鬧,他想了想,自屋脊上掀起十幾片瓦,露開窗戶,都擲了進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銅鈸。」
這十幾片雖是普普通通的瓦,但自他手中擲出,卻不普通了。有的凌空直擊,有的呼嘯著盤旋飛舞。眾人驟然間竟瞧不出這是什麼暗器,只聽得「五毒」兩個宇。早已紛紛退避,哪裡還顧得傷人。
一點紅和那黑衣少年已乘機沖了出去。
南宮靈貼著牆竄到窗前,窗外黑黝黝的,他也瞧不清發暗器的是什麼人,提著張椅子擲出,人已跟著竄了出去,喝道:「朋友慢走。」
楚留香卻又怎肯慢走。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一點紅與那黑衣少年竄出窗外,並肩急行了一陣,兩人輕功倒也不相上下。掠出很遠后,黑衣少年突然頓住身影,瞪眼道:「誰叫你來救我的?」
他這死不領情的脾氣,若是換了別人。冒險救出他后。再聽了他這句話,不被氣得半死才怪。
但一點紅卻毫不氣惱,陰森森笑道:「誰要來救你,你死了也好,活著也沒關係。」
黑衣少年瞪大了眼睛,奇道:「你不是救我,卻又是為何而來的?」
一點紅道:「我弄壞了別人件東西,要拿你去賠。」
黑衣少年怔了怔。怒道:「你這是放的什麼屁,我不懂。」
只聽一人笑道:「你不懂。我卻懂的。」
韓文拍著巴掌走了出來,在他身後的就是懶洋洋的楚留香。
一點紅見他來了,絲毫不覺驚異,冷冷道:「這是你的信,我賠給你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人已又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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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年目送他去遠,搖頭道:「這人莫非有什麼毛病?」
楚留香嘆道:「這人的毛病就是有點喜歡多管閑事,他自以為幫了我的忙,卻不知正壞了我一宗大事。」
黑衣少年忍不住道:「他又壞了你什麼事?」
楚留香未言語。
韓文道道:「我本想用翡翠去換珍珠的,他卻壞了我的交易。」
黑衣少年怔怔的瞧著他,就好像他臉上突然長出了一朵花似的,目中滿是驚訝好奇之色,道:「我只覺他有毛病,誰知你的毛病比他更大。」
韓文嗤笑,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也許,大家同病相憐呢!」
黑衣少年道:「我可沒什麼毛病,失陪了。」
他正轉身要走,韓文道:「你想要問我的話,現在不問了么?」
這句話就像是個缽子,一下子就缽住了黑衣少年的腳,他立刻轉過身來,面上露出喜色,道:「現在你已肯說了?」
韓文想也不想,道:「我瞧見了你斗篷里的飛駱駝,所以知道你必是『沙漠之王』的子侄,我曾在關內見過他,所以知道他已入關。」
黑衣少年眼睛一亮,道:「你見過我爹爹?」
韓文嘆了口氣,道:「你若肯信任我,你我的困難,就都能解決了。」
黑衣少年直視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睛在星空下彷彿比星光還亮,黑衣少年突然一笑,道:「好,我信任你。」
韓文靠著屋脊坐了下來,能坐著的時候,他是絕不站著的,他伸展了四肢,帶著笑道:「那麼,現在我只求你快些說出那封信上寫的究竟是什麼?」
黑衣少年道:「信?我不是已交給了你?」
韓文攤了攤手,道:「命中注定瞧不著那封信的,只要能聽聽,已是心滿意足了。」
黑衣少年緩緩道:「若是我並未瞧過呢?」
韓文蹙眉,好半天,慢吞吞的問道:「真的沒看過?」
黑衣少年道:「沒!」
一旁的楚留香也不禁失聲道:「你真的沒有瞧過?」
黑衣少年竟又笑了笑,道:「我沒有瞧,只不過是我爹爹念給我聽的。」
楚留香長長鬆了口氣,喃喃道:「能瞧見你笑一笑,我就算被嚇死也值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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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少年一笑,道:「信上寫的是:『一別多年,念君丰采,必定更勝往昔,妾身卻已憔悴多矣,今更陷於困境之中,盼君念及舊情,來施援手,君若不來,妾惟死而已。』下面的署名,是個『素』字。」
千辛萬苦,總算是等於瞧著了這封信。信的內容,他雖早已猜著,但能親耳證實。總是靠得住些。
只可惜信上竟未說出那困難是什麼?
韓文又不覺有些失望,有些挫敗感,出神的想了許久,喃喃道:「無論如何,秋靈素的困難,想必和丐幫有關。」
黑衣少年截口道:「家父正是也想到了這點,所以我才認為家父的失蹤。必定與丐幫有關,否則我又怎會去尋丐幫的霉氣。」
韓文又想了想,道:「這封信。是什麼時候接到?是什麼人送去的?」
黑衣少年傲然笑道:「家父遊俠大漠,終年行蹤不定,全靠飛鴿傳書,和各方屬下聯絡消息。他雖被人稱為『沙漠之王』。但勢力卻遠及關內各省,那封信乃是一個月前,自臨城鴿站的信鴿帶去的。」
韓文道:「卻又是什麼人將此信送到臨城鴿站的呢?他又怎會知道『沙漠之王』有鴿站設在臨城?」
黑衣少年嘆道:「你問的這話,只怕誰也不能回答你了。」
韓文蹙眉,道:「為什麼?」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只因臨城鴿站的人,已死光了。」
韓文長長吸了口氣,默然半晌,又道:「令尊出門才一個月。你怎地就認為他失蹤了?」
黑衣少年道:「家父入關之後,每日還是有鴿書和我聯絡。但十多天前,書信突然中斷,他若非有極大的變故,是絕不會忘了給我寫信的。」
韓文道:「所以你就跟了出來?」
黑衣少年道:「我自然立刻兼程入關,一路上到各地鴿站去打聽,都沒有他老人家的消息,臨城站的人員又都已突然橫死,我這才著急,所以才尋到丐幫去。」
韓文目光閃動,道:「你在丐幫中可打聽出了什麼?」
黑衣少年嘆道:「什麼也沒有打聽出,丐幫中人非但全不知道我爹爹的下落,而且近年來簡直沒有什麼困難,更不會找外人相助。」
他瞪著韓文,緩緩道:「但越是這樣,我卻越是懷疑,我總覺得在他們這太平無事的表面下,必定隱藏著什麼秘密。我爹爹明明是接著他們幫主夫人書信而來的,明明必定已與丐幫有所接觸,他們怎會一點也不知道?」
楚留香在一旁沉吟了片刻,插言道:「說不定任夫人的困難,只是她自己的私事,她根本不願丐幫中別的人知道,她和你爹爹見面,也是瞞著別人的。」
黑衣少年道:「這自然也有可能,但卻有兩件奇怪的事,第一,丐幫中竟沒有人知道他們幫主夫人的去處。第二,你更不可忘記,他們的老幫主任慈,正是在這段日子裡死的,雖說是因病而死,但江湖中又有誰親眼瞧見?」
楚留香突然跳了起來,沉聲道:「你說來說去,只有這句話切中了要害,但這句話你可千萬不能對別人提及,否則江湖中只怕立刻就要大亂了。這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寶座,普天下無論是否丐幫弟子,是誰都想坐上去的。」
黑衣少年道:「我只要找著我爹爹,江湖中亂不亂,與我又有何干?」
楚留香尋思半晌,又道:「你既如此著急打聽令尊的下落,他們卻怎會還不知道你的來歷?」
黑衣少年冷冷道:「這原因簡單得很……被我問過話的丐幫弟子,都已再也不能泄漏我的任何秘密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殺人的事,你做來倒輕鬆得很。」
黑衣少年道:「我不殺別人,別人就要殺我,殺人雖然並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總比被人殺死的好。」
楚留香道:「你怎知南宮靈要殺你?這些事,你為何不直接去問他?」
黑衣少年道:「我總覺得他不是好人。」
楚留香一笑道:「單隻你覺得,這理由是不夠的。」
「我到也覺得他不是好人!」,韓文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我跟你說過這件事兒,我碰到了一個叫天楓十四郎的人,他說一切都是他乾的,可那個人絕對不是東瀛人,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秋靈素還未死……而且,她才是所有事情的關鍵!」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不信也得信了!」。楚留香似乎有所覺悟,蹙著眉頭道:「咱們還得分兩路,我要去與南宮靈會面兒!而你——找無花!監視他!」
韓文點了點頭。道:「嗯!秋靈素現在還未死,這對於我們來說無疑是個最好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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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文走了,黑衣少年也走了,他只留下了一個名字,黑珍珠!
楚留香仰視著繁星,考慮了半晌。
閃亮的星光,總是能令他心情平靜。頭腦清楚,平時他只要在甲板上躺下來,什麼困難的問題。都能解決了。
但今夜這閃亮星光,卻似並不能幫他多大的忙,他想了半天,腦子裡仍是亂得很。不禁苦笑忖道:「這裡的星光。難道和海上的有什麼不同?」
他終於作了決定,又回到丐幫的香堂。
大廳里燈光仍是亮著的,楚留香躍了下去,竟沒有人從黑暗裡竄出來問他:「上天入地」這句話了。
楚留香只得大聲咳嗽了一聲,道:「南宮兄可在?」
大廳中立刻有了人應聲道:「請進。」
翻倒的椅子已扶了起來,打破的窗紙已補好,地上的瓦片也掃乾淨了,這大廳里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偌大的廳堂里。只有南宮靈一個人坐著,桌上卻放著幾副杯筷。桌下放著幾瓶酒。
南宮靈竟像是早已在等著楚留香似的,瞧見楚留香走進門,也毫不驚異,只是站起來抱拳笑道:「楚兄果然來討酒債了,幸好小弟早已備下幾瓶酒,否則楚兄來到這裡,小弟只有逃之夭夭了。」
楚留香笑道:「你知道我能找得到這裡?你一點兒也不奇怪?」
南宮靈大笑道:「楚兄若要討酒債時,天下有誰能逃得掉?小弟就算已躲到天邊,楚兄尋著,也是毫不稀奇的。」
楚留香也大笑道:「不錯,我這鼻子素來有點毛病,哪裡有好酒,我一嗅就嗅出來了,何況是這麼多瓶上好的竹葉青。」
他大笑著坐了下來,目光一掃,又道:「只可惜有酒無菜,未免美中不足,你可知道,這對我這好吃之徒來說,簡直是虐待。」
南宮靈道:「菜本來有的,小弟備得有幾隻肥雞,一隻豬蹄,還有些熏魚臘肉。」
楚留香道:「雞魚臘肉莫非也會隱身法不成,我怎地瞧不見?」
南宮靈笑道:「楚兄瞧不見,只因方才有個人來,已將菜都倒在陰溝里去了。」
楚留香道:「這人難道與我有什麼深仇大恨不成?」
南宮靈忍住笑道:「他知道小弟等的客人是楚兄,便將小弟責罵了一頓,說小弟以這樣的粗菜來款待楚兄,未免太虐待楚香帥的舌頭了。」
楚留香苦笑道:「楚留香不吃雞肉,難道只喝西北風不成?」
只聽一人笑道:「紅塵勞苦,已令世人之靈性所剩無幾,若再將那樣的肥雞肥肉吃下去,僅存的靈性只怕也要被蒙住了。」
一個人飄飄自後堂走了出來,素衣白襪,一塵不染,就連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塵之意,竟是那「妙僧」無花。
楚留香面色錯愕,他讓韓文去找無花,無花卻在這裡出現了!尷尬一閃而逝,他大笑道:「原來是你,你這妙僧不沾葷腥,難道要我也學你做和尚不成?何況我就算做了和尚,也是酒肉和尚,見了大魚大肉,立刻就要動凡心的。」
無花淡淡笑道:「食肉者鄙,你難道不想換換口味?」
楚留香喜動顏色,道:「莫非你竟肯下廚房了?」
無花嘆道:「撫琴需有知音,美味也得要知味者才能品嘗,若非為了你這從小就培養得能分辨好壞滋味的舌頭,貧僧又何苦沾這一身煙火氣。」
楚留香笑道:「你若也有煙火氣,那咱們豈非是從鍋里撈出來了么?」
南宮靈笑道:「這倒也奇怪,無花大師無論從什麼地方走出來,看來都要比我等乾淨十倍,凡世中的塵垢,似乎都染不到他,『天女散花,維摩不染』,只怕也正是此意吧!」
將酒注滿杯中,舉杯道:「幸好酒之一物。其質最純,否則大師若連酒都不喝了,我等情何以堪。」
楚留香向無花笑道:「若是『三人飲酒。惟你不醉』,我才是真的佩服你了。」
這三人酒量可真是嚇人得很,若有第四人在旁瞧他們喝酒,必定要以為酒瓶里裝著的是清水。
兩瓶酒下肚,三人俱是面不改色。
楚留香突然道:「據聞江湖中還有一人,酒量號稱無敵,能飲千杯不醉。有一日連喝了三百碗關外「二鍋頭」,居然還能站著走回去。」
南宮靈道:「哦,有這樣的人?是誰?」
楚留香道:「便是那人稱『沙漠之王』的札木合。」
他一面說話。一面仔細觀察南宮靈的神色。
南宮靈只是大笑道:「說是三百碗,其實若有半數,也就不錯了,天下喝酒的人。沒有一個不將自己的酒量誇大幾分。以小弟看來,他也未必喝得過你我。」
楚留香目光灼灼,道:「你可曾見過他?可曾與他同席飲酒?」
南宮靈微笑道:「可惜小弟未曾見過他,否則倒真要和他拼個高低。」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喃喃道:「這機會恐怕不多了。」
南宮靈笑道:「只要他未死,日後總有機會
楚留香放下酒杯,一字字道:「誰說他未死?」
南宮靈動容道:「他已死了么?何時死的?江湖中為何無人知道?」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江湖中沒有人知道他的死訊?」
無花微笑介面道:「丐幫消息最是靈通,江湖中若已有人知道這消息。丐幫的幫主還會不知道么?」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不錯。江湖中的確還沒有人知道這消息,只因我已藏起了他的屍身,故意不要別人知道他的死訊。」
南宮靈瞠目道:「為什麼?」
楚留香目光閃動,緩緩道:「殺死他的人,故布疑陣,要使江湖中人以為他們乃是互相火併而死,而且都已死光了,我若不藏起他們的屍身,而將這消息透露,那真兇便可逍遙法外,我為何要讓他如此安逸?」
南宮靈頷首道:「不錯,楚兄這樣做,他們的門人親屬既不知道他們已死,想必要拚命追查他們的下落,那真兇自然也休想過得了太平門子。」
無花微笑道:「貧僧早已說過,惡徒遇著楚香帥,想是前生造孽太多了。」
楚留香眼睛盯著南宮靈,道:「你可願助我尋出那真兇來?」
南宮靈笑道:「楚兄莫忘了,丐幫弟子愛管閑事的名聲,縱在楚香帥之下,卻也是差不了許多的。」
楚留香道:「如此便請你告訴我,任老幫主的夫人,此刻在哪裡?」
南宮靈訝然道:「任夫人難道也與此事有關係?」
楚留香道:「內中隱情,你日後自會知道,現在你只要說出任夫人在哪裡,就等於幫了我一個最大的忙了。」
他眼睛還是盯著南宮靈,卻大笑道:「你若不肯說,只怕我便要認為你是在有意藏匿真兇,我若胡說八道起來,你這丐幫幫主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無花微笑道:「楚兄最可愛之處,便是有時他會像孩子般撒賴。」
南宮靈嘆道:「任老幫主故去后,任夫人發願守節,小弟身為丐幫子弟,本不能帶領外人去驚擾於她。」
他語聲微頓,瞧著楚留香一笑又道:「但小弟別人不怕,見了楚兄卻是無可奈何的。」
楚留香喜道:「你答應了?」
南宮靈苦笑道:「那藏匿真兇的罪名,小弟怎擔當得起?」
楚留香道:「任夫人現在哪裡?」
南宮靈笑道:「任夫人居處甚是隱秘,旁人也難以尋著,楚兄若肯將這剩下的大半瓶酒都喝下去,小弟就帶楚兄走一趟如何?」
無花笑道:「你要難他一難,就該另外出個主意才是,要他喝酒,豈非正中他下懷。」
楚留香大笑道:「到底是無花知我。」
笑聲中,他已舉起酒瓶,「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居然仍是面不改色。笑道:「現在可以走了吧?」
南宮靈微一沉吟,道:「楚兄不知可否再等一個時辰,小弟幫中還有些瑣事。」
楚留香想了想。道:「咱們的去處,兩天內能趕回來么?」
南宮靈道:「兩天只怕已夠了。」
無花笑道:「楚兄如此急著趕回,莫非佳人有約?」
楚留香大笑道:「別人常說什麼事都瞞不過我,我看這句話卻該轉贈於你才是。」
無花微笑道:「月下大明湖,人約黃昏后,楚兄這樣的人,到了濟南府而沒有一兩件這樣的風流韻事。那才真有些奇怪了。」
楚留香瞧了瞧已被曙色剛染白了的窗紙,道:「好,我一個多時辰后。再來找你。」
他抹了抹嘴,竟揚長而去去,順手將無花面前的一杯酒帶了出去,只聽他笑聲自窗外傳來。道:「無花好菜。南宮好酒,來了就吃,吃了就走,人生如此,夫復何求,酒足飯飽,快樂無儔。」
說到最後一字,人已去得遠了。那酒杯卻從窗外悠悠飛了回來,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無花面前。
杯中酒已喝光了,卻多了樣東西,竟正是無花系在腰間絲條上的一根小小的玉如意。
南宮靈動容道:「楚留香,好快的手。」
無花卻嘆了口氣,悠然道:「若非無足輕重之物,貧僧怎會讓他取去,他若肯稍斂鋒芒,莫要炫露,只怕就會活得長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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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文與楚留香分來,去尋找妙僧無花的蹤跡,遍尋無果之下,卻有意外之喜!
城南一角的荒涼之地,突然一人哈哈笑道:「你既不肯讓我沾著你一根手指,我也都依了你,現在你為何還不跳下去?」
這獰惡的笑聲,竟是那武林惡丐白玉魔發出來的。
接著,便聽得一個女人的語聲道:「我反正已必死無疑,你何苦還如此著急。」
韓文悄悄掩過去,只見一個女人俏生生的身子,就站在前面懸崖的邊緣,山風振衣,她隨時都可能跌下去。她面上蒙著那層黑紗,手裡卻抱著一個骨灰瓶子,白玉魔獰笑著站在她身後四尺外,掌中兵刃卻換了個沉重霸道的狼牙棒。
那女人道:「生命如此可貴,能多活一刻,總是好的。」
白玉魔牙齒咬得吱吱作響,道:「我為了要找任老頭子報仇,已等了二十年了!我縱不能親手殺死他,瞧他化骨揚灰,現在能逼死你,也總算出了口惡氣!」
韓文眼睛頓時亮了!這個女人竟然就是——秋靈素?
秋靈素道:「我知道你要來找我報仇,但你卻怎能找到這地方來的?」
白玉魔獰笑道:「你以為這地方很秘密?」
秋靈素道:「這地方的確很秘密。」
白玉魔大笑說道:「如此秘密的地方,可是誰將你帶來的呢?那人總該知道你住在這兒吧!」
秋靈素默然半晌,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早就該想到,他遲早都不會放過我的!」
白玉魔大喝道:「你話既已問完了,還等什麼?」
秋靈素道:「你既已等了二十年,又何必在乎多等這一刻?」
白玉魔目光閃動,獰笑道:「你莫非還在等人來救你?你豈非在做夢?」
秋靈素抬起頭,似乎瞧了瞧天色,幽幽嘆道:「到了現在,只怕的確不會有人來救我了……死,到底是什麼滋味呢?」
她抱緊那骨灰瓶,便要縱身躍下。
韓文突然一躍而出,大喝道:「白玉魔,你再敢動!我就宰了你!」
白玉魔狼牙棒已舉起,卻已驚得呆住了。
韓文再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喝聲中,人已掠過去,將秋靈素遠遠拉開了萬丈懸崖。
白玉魔這才回過神來,怒喝道:「姓韓的!你為何要多管閑事?」
那沉重的狼牙棒,夾帶著勁風,已向韓文和秋靈素掃了過去。
這狼牙棒本是戰場上衝鋒陷陣,血戰於千軍萬馬中所使的兵刃,其力之強,其勢之猛,絕非江湖豪傑所常用的任何兵刃所能比擬,白玉魔竟是天生神力。竟能將如此沉重的兵刃,運用的得心應手。
誰知韓文非但全不閃避,反而迎了上去。他方才伸手一拉開。已發覺這任夫人秋靈素身上,竟全無絲毫武功,他自然不能讓她受著傷害。
是以他只有迎難而上。只見他身形一曲一扭,已沖人狼牙棒如狼牙交錯的光影中,突然出手,在白玉魔肘上一托。
白玉魔橫擊而出的手臂,立刻不由自主向上揮了出去!韓文的手指已到了他脅下。輕輕一點。白玉魔只覺半邊身子一麻,狼牙棒脫手飛出,「呼」的一聲。直衝入雲霄,山巔的雲,都被擊碎。
韓文這一托、一點,說來雖平淡無奇。但當時他所冒的危險之大。所用的手法之奇,真是誰也指說不出。白玉魔再也想不到自己兵刃一招間,便已脫手,他闖蕩江湖數十年,幾曾遇著這樣的事,竟不覺呆住了。
「敢問這位夫人可是秋靈素?秋夫人?」,韓文也不管白玉魔作何想,徑直問道。
秋靈素愣愣的點頭。道:「你是……」
「你可以叫我韓先生!也許你不認識我!但你一定會認識另外的一個人——楚留香!」,韓文微微一笑。道。
白玉魔也沒想到自己成名江湖多年,手中的武器竟然被打飛了!倏然間,從呆愣中醒悟過來,震驚的看著韓文。
韓文看著他,道:「你現在離開吧!我對你沒有興趣兒!」
「你不殺我?」,白玉魔問道。
韓文緊蹙眉頭,道:「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答案!你說呢?秋夫人!」
「哎呀!」,白玉魔重重的一跺腳,憤而遠走。
秋靈素看著這一切,似乎笑了笑,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做這一切的事,並非為了顧惜自己的性命,但我若不將心裡的秘密說出來,卻未免死得太可惜。」
韓文道:「夫人心裡的秘密,現在可以說了么?」
秋靈素嘆了口氣,道:「現在若還不說,只怕永遠也沒有說的時候了……但這事千頭萬緒,卻叫我從何說起呢?」
韓文想也不想,立刻道:「信!自然要先從那四封信說起,札木合、左又錚、靈鷲子、西門千所收到的信,不知是否為夫人所寫?」
秋靈素嘆道:「是我……我害了他們!」
韓文道:「夫人為何要寫這四封信,夫人的困難是什麼?」
秋靈素黯然道:「你可聽說過漢獻帝衣帶詔的故事,他身為皇帝,卻如同傀儡,非但什麼事都不能做主,而且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保全。」
韓文眯著眼睛道:「難道任慈也……」
秋靈素道:「這三年以來,任慈的處境,也正和那可憐的皇帝一樣,名雖為丐幫的幫主,但無論做什麼事都要受制於人。」
韓文忍不住問道:「受制於誰?」
秋靈素一字一字道:「南宮靈!」
韓文咧嘴,道:「果然是他……」
秋靈素道:「他本是個孤兒,是任慈從小將他帶大的,傳授給他一身武功,他也實在聰明,無論任慈教什麼,他一學就會,而且漸有青出於藍之勢。」
韓文蹙眉,道:「任慈好歹也是丐幫幫主,一身功夫自然也……」
秋靈素截口嘆道:「任慈年紀雖老,功夫卻始終未曾擱下,身體也素來強健得很,但近三年來,也不知怎地,竟突然得了種奇怪的病,不但身子日漸瘦弱,而且連手腳都漸漸軟癱了,簡直已等於是個廢人。」
韓文道:「好漢最怕病來磨,自古皆是如此!難道說……」
秋靈素道:「但他這病卻絕非天生的。」
韓文目光漸冷,似乎一切的事情他都有些了解了,道:「夫人的意思,難道是有人下毒?」
秋靈素道:「正是!」
韓文雖然已明知是誰,仍忍不住問道:「誰?」
秋靈素道:「只有一個人,有下毒的機會,那就是南宮靈!他真面目未露出來以前,誰都識得出他是世上最孝順的人,不但幫中的艱難事務,全都是他一力承擔,就連任慈的起居飲食,他也照顧得無微不至,我反而沒有什麼事可做了,本還感激他的孝心,誰知他如此做竟為的是下毒方便。」
韓文長嘆了口氣,道:「但他為了怕引起別人懷疑,所以又不敢將任老幫主毒死,此人心腸之毒辣,行事之周密……厲害啊!」
秋靈素嘆道:「瞧不出他毒辣的又何止你一人,等到發覺時,卻已遲了,任慈對他已無能為力,無論什麼事,已只有聽命於他,非但不敢說破他的毒計,還得瞧他的臉色,極力敷衍著他,甚至巴結著他……」
說到這裡,她平靜幽雅的語聲,已顫抖起來,那一段含辛忍辱的日子,想必是充滿了辛酸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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