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即使帝國上下都奢靡成性,軍部所使用的星艦內部裝修也依舊奉行簡約冰冷的裝修風格。
指揮官專供的休息室因為鮮少被使用,空氣中向來應該瀰漫著清潔劑所殘留的一點點氣味。但此時,卻有另外一種難以形容的,只是嗅聞就能讓人覺得芬芳馥郁的信息素交織其中,縈滿了整個房間。
有人匆匆趕來,想要申請見面。
但當那些話語傳到他耳邊時只剩一串模糊不清的聲音,如同有人在他耳邊灌滿了水,聽不真切。
周銘只感覺到自己的理智在肆虐的信息素下不斷被消磨,巨大的空虛彷彿化作一個填不滿的洞口,叫囂著讓他臣服於本能。
「上將——?」「怎麼回事?」「蟲母開始撞擊隔離罩了,無法安撫……」「議會要求立刻解釋……」
周銘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他轉化成了omega。
正處於發情期。
omega信息素極易引起蟲族暴動,暴露軍隊位置。而且為了保證戰鬥力,前線戰場的alpha戰時不會使用阻斷劑。所以如果有哪個omega出現在了前線,等待他的一定是軍事法庭的審判。
帝國歷史上不是沒有出現過昏了頭的omega,但周銘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其中的一個。
或者說誰都不可能想到,前任元帥的學生,百年來殲滅蟲族數十萬,死守人類邊境的軍部三大上將的周銘,會是一個omega。
外面的聲音停了下來,但周銘卻並沒有因此放鬆。
這次抓捕蟲族女王的行動,議會皇室和軍部都不知道,現在有無數文件流程等著他去處理。就算他現在不出去,要不了多久,前來對接的人員也會到達……
周銘攥緊手心凹凸不平的金屬徽章,強行用疼痛保持理智,脊背因為艱難呼吸微微起伏。
牆上的三頭獅鷲一如往常地張開雙翼,用無機質冰冷的目光盯住他。
如果他像是現在這樣,渾身是omega信息素地被帶出去,從此以後,他將再也沒有機會離開軍事法庭的羈押室。
再也找不出帝國高層中和蟲族女王達成交易的叛徒。
——
周銘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一片赤白。夢境留存的聲音在此刻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為雜亂的噪音。
「怎麼現在醒?!麻醉計量不夠!」
「他做過抗藥訓練!」
「補一針緩衝劑行嗎?腺體生長太快了,所有數據都不對!」
周銘不知道自己在哪,後頸處像是被貼了一塊炙熱的炭塊,一下一下地鼓動,每一次都殘忍地帶來灼燒般的疼痛。
耳邊慌亂的叫喊和機器警告的長鳴交織,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化作死神的陰影死死扼住他的喉管,要將他勒入不見光亮的黑暗深淵。而在那其中,影影綽綽的幢幢黑影赫然有著蟲族猙獰的輪廓。
蟲母……
周銘死死盯住虛空中的一點,胸腔劇烈起伏。
是誰每一次都給你通風報信,讓蟲族的攻擊得以繞開人類的防線?是誰阻攔對於蟲族的群落研究,讓公眾一直相信蟲族是沒有智力的怪物?
——是誰,讓我變成現在的樣子。
周銘聽見自己的質問,而黑暗中的蟲母輕輕撞擊口器,彷彿得意的竊笑。
【你回不去了。】它說。
陰影在霎時間籠罩而來,下一瞬就要吞噬所有。就在這一刻,劇痛從後頸處傳來,彷彿將周銘的所有神經絞碎,再密密麻麻用細針釘住拼合。
周銘無意識攥緊無菌布,幾乎要在這殘忍的折磨中抽搐起來。但手術室里的器械卻安靜下來,用數值報告這具身體回歸安全。
「激素水平正常了!」
「好了好了,上將,您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周銘極緩極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才被從逃生艙中拉出來,血液乾涸在臉側,細小的傷口和淤青遍布裸露在外的皮膚。
omega腺體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於他本就俊美冷漠的眉眼間添上了幾分清麗,這讓周銘無知無覺地躺在手術台上時,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在大集團定做的人偶。
但當此刻,那雙黑瞳睜開,長久身居高位於生殺予奪中帶出來的壓迫感輕易便消減了所有由容貌所帶來的溫軟。
「上將……」,陳沨站在旁邊,上半身微微前傾,生怕周銘有什麼不對。
幾個醫生也如臨大敵,手都不敢動一下。
……
周銘閉上眼睛,聲線沙啞疲倦,「辛苦了。」
這三個字彷彿一記輕錘錘在了薄薄的冰面上,整個房間的氣氛霎時間鬆快起來,陳沨長舒一口氣,拿起冷水猛灌一口,好半晌才揉著臉笑。
「當初收到您在戰時發的簡訊,說要假死離開軍隊,我還以為是哪個星際黑客知道了我的身份來試探的。沒想到真是您。」
才從逃生艙出來的人必須先保持清醒持續觀察身體的各項數據,周銘靠坐在床頭,臉色白得冰雪一樣,偏頭靜靜觀察陳沨片刻,才低聲開口,「多謝。」
「別,我的命都是您救的,哪裡擔得起這一聲謝。」陳沨快步倒了杯熱水回來,扶住周銘就要喂他,被周銘一手按住。
「我自己來。」
陳沨目露擔憂,站旁邊搓手,片刻后又拉過凳子坐下來,怔怔地看周銘微微揚起的下頷和頸側線條。
如果此時有首都星上,能長期和軍部高級軍官打交道的人在,就會認出這個坐在周銘身邊臉上有著兩道刀疤的短髮女A,和曾經第一軍團的駐首都星上校陳沨有三分相似。
但是在官方文件中,陳沨上校早在五年前就因為一起意外事故確認死亡,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更遑論還成為了緩衝帶幾個大型星盜團的團長之一。
陳沨摸了下鼻尖,清了清嗓子,藉此給自己聚集了一點勇氣。
「那個上將。」
「直接叫名字吧,」周銘垂眼,將水杯放回床頭,「軍部那裡我的檔案上應該已經標註死亡了。」
「行,周銘。」陳沨舔了下嘴唇,不自覺抖了抖腿。
她所習慣的周銘是當初那個不容置喙令行禁止的帝國上將,當曾經光是用目光就讓她不自覺緊張的人像是如今這樣,以一種蒼白虛弱的弱勢姿態靠坐在她觸手可及的位置時,陳沨只覺得心臟毛毛地發緊。
「我是想問,您的Omega腺體是怎麼回事,還能恢復嗎?」陳沨小心翼翼,只覺自己說出口的話全是冒犯,越說聲音越小,「您的腺體還在生長,各項指標都不對,要是不能恢復的話,後面發情期……可能沒辦法用抑製劑。」
得找個alpha標記您。
這句話陳沨沒敢說出口。
周銘沒回答,只抬手摸了下那片現在依舊在隱隱作痛的皮膚,「你給我用了什麼葯?」
清醒前夕那一陣刻骨銘心的劇痛顯然來自某種陌生,卻足夠有用的藥品。
「是一種新型腺體生長抑製劑,緩衝帶專用的『黑貨』。」
周銘聽出了她的遲疑,不帶什麼情緒地看過去,一眼差點把陳沨的舌頭看打結。
「就,」陳沨磕巴,「有些被豢養的Omega發情期和養他的A易感期不匹配,就用這個生長抑製劑調時間。」
要不是真的沒辦法了,陳沨哪敢給周銘用那樣帶有侮辱性的藥品,此刻心虛地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周銘淡淡收回目光,「多幫我備幾支,以後大概得經常用。我也不知道我的腺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察覺到不對的時候已經發作了。」
「那……」
「找機會回首都信息素研究院檢查,先不急。」說著,周銘拔掉手上的針頭。
陳沨嚇得伸手要給他壓傷口,周銘一抬眼,陳沨立刻訕笑收手,跟著朝外走去。
「當年我在任務中致使大家族的嫡系死亡,您送我到緩衝帶接手群龍無首的鬼面星盜團勢力,這幾年過去也算是基本佔住了c區。您先跟我回去,養好傷再做其他打算吧。」
病房門一開,鬼面星盜團主艦的大廳盡收周銘眼底。
和軍部的井井有條迥然不同,各式各樣從機甲、槍械或者乾脆是城區機器人身上拆下來的零件堆成七八個小山,懸浮的酒吧下就是機械師拼裝的工作台,不遠處幾人聚在一起看大集團的機械義肢廣告。
聽見動靜,眾人一齊回頭,目光在陳沨和周銘臉上來回挪移,那其中的意味從好奇轉為迷茫,再到沉思,最後停在恍然大悟上。
陳團長好端端帶人潛進第一軍團的封鎖區,抱了個逃生艙回來的事自然不可能瞞住這一趟同行的星盜們,事實上,鬼面星盜團內部基本所有高層都知道陳沨曾屬官方的身份。
畢竟在緩衝帶多得是因為各種骯髒原因離開軍隊,無法拿到帝國補助,只能自己討生活的雇傭兵。總有人曾經做到過高位,接觸過第一軍團。
而軍部將級以上的高級軍官不對外公開資料,任何影像信息都受帝國安全委員會的嚴格保護。
再加上周銘身上殘留的淺淡omega信息素,雖然不至於引起alpha的暴動,但辨認身份是足夠的了。
一個是為躲避大家族而離開軍隊隱姓埋名的的女alpha,一個是身份不明,於戰時重傷,似乎進入發情期的男omega。
舊情人、偽裝身份進入軍隊、余情未了、逃亡、誤會、破鏡重圓!
特別是剛才那一針腺體生長抑製劑還直接扎在了周銘後頸,此時顯現出一種類似臨時標記的淤青,覆蓋在雪白的後頸上,殘忍又曖昧。
陳沨帶著那麼點難言的情緒敲了敲欄杆,示意眾人看自己,「這是周銘。」
「好好好,以後就叫周哥了。」
「哥你喝點什麼?酒行嗎?」
「你別擔心,咱們星盜團不搞軍隊那一套,omega雖然少,但是也有好幾個在。對了,團長的房間在指揮室旁邊——」
陳沨隨手撿起一個零件就朝嘴上沒把門的下屬扔去,但星盜團里混的,有幾個是聽話的。被砸的那個青年猴子一樣跳上樓梯扶手,三兩下爬到周銘面前蹲著,把面上的金屬口罩一拉,笑嘻嘻伸手。
「我是克洛伊,鬼面的外交人員,整個緩衝帶的消息問我就好。」
陳沨心說星盜團一年出去和談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去都是上百號人,你是什麼外交人員。
周銘微微垂眼,目光落在克洛伊臉上,伸手與他一握,「周銘。」
克洛伊臉上的笑意擴大了點,「我……」
正此時,克洛伊塞在口袋裡的通訊器突然狂震起來,把他剩下的話直接震了回去。
克洛伊掏出通訊器,神情先是茫然隨即轉為古怪,彷彿屏幕上的那行字很難理解一樣。
「老大。」他抬頭,對著陳沨,「最新消息,軍部第九軍團將取代緩衝帶原駐軍駐紮緩衝帶。這消息是議會和軍部半個月前做出的,現在那個第九軍團已經到到c區星塢,正在申請降落。」
說完又小聲嘟囔,「奇了怪了,緩衝帶一向是大集團的地盤,和軍部不和。哪一次軍部調動不是提前一年半年,還推進困難,怎麼這次說來就來了,消息還封鎖得這麼乾淨。」
陳沨猛地扭頭看周銘,軍部兩個字如同某種開啟禁忌的鑰匙,在一瞬間讓空氣凝滯到極點。其他人不知道,但她很清楚,如果周銘被抓回去,等待他的會是比地獄更殘忍的下場。
克洛伊把消息轉發給其他人,抬頭率先看向周銘,好像要從他臉上找到點什麼。
但周銘的注意力卻並未放在他身上。
他站在那裡,微微抬頭看向側上方全星艦最大的外景窗,身形筆直緊繃。
眾人所在的星艦已經靠近雙子塔星塢的入口,空中懸浮待降的諸多星艦組成一片人造銀河。遠處雙子塔上數千枚指示燈有規律地閃動,代表星塢正在正常運行。
但就在此時,雙子塔上的所有指示燈一齊被點亮,再一齊熄滅。剎那間,緩衝帶c區的天空就黯淡了一半。
接著就像是有人將一塊遮在空中的隱形衣掀開了一般,數百架在夜空中隱隱可見輪廓的飛行器顯露身形。
根本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解釋,其上代表帝國軍部的三頭獅鷲標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其中一架從星艦上方壓過,收束於下方的數十枚巡航導\彈發射口宛如數十顆眼睛,沉沉盯住周銘,再緩緩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