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沈光傷勢不輕,人也早已陷入昏迷之中。
他身上的傷勢多耽擱一刻,就多一分危險,顯然,眼下儘快回城療傷才是目前的最佳選擇。
商姒雖不待見此人,可看在陸時鳶的面子上,也未在此番情況下進行諸多刁難。
她看得出,這人對陸時鳶來說挺重要的。
劍靈宗眾人此行不知是觸了什麼霉頭,來的時候一行七人其樂融融,誰想這才不過數月,還活下來的就只有沈光自己了。
南晉在傍晚日落時分回城之後來過一次行館,不過他只見到了一直守在門口的陸時鳶,那時商姒正忙著給人療傷。
直到暮色降臨,一輪銀月掛上枝頭,整座鄴都城都好似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色。
緊閉的房門也在這時終於打開,女子推開門后,第一眼就瞥見了倚在長廊上焦灼等待的陸時鳶。
兩人短暫對視,商姒抬手重重按了下眉心,率先打破了沉默:「已無大礙,不過傷得有些狠要多受些皮肉之苦。」微涼的音色與這長夜完美融合在一起。
饒是修為高深如商姒這樣的,想要把一隻腳已經踏進鬼門關的人給拉回來,也付出了不少代價。
斗篷人先前那一腳用足了力,雖不至死卻也為了讓沈光漲漲教訓,光這一下胸骨就斷了幾根,更遑論之前磕磕碰碰及最後挨的那一下致命擊。
也就是陸時鳶到得及時,不然的話,依照對方那種狠戾的性子恐怕還得對沈光進行諸番折磨和□□。
值得一提的是,商姒在給對方療傷的時候還發現了一件極為有趣的事情。
是咒法,與之前在商蘿身上發現的如出一轍。
為此,她耗費了不少心力。
本來,區區一個修仙門派的弟子而已,莫說是死在鄴都城外,即便是在城內意外殞命了也與她毫無干係,更遑論讓她親自出手療傷?今晚這遭不過還是看在陸時鳶的份上。
可做都做了,到此刻,商姒倒後知後覺不是滋味了。
緣是這屋子裡現正躺著的人竟如此讓陸時鳶在意上心,就這樣在門口從下午守到現在。
「那就好。」聽完商姒的話陸時鳶長舒一口氣,眼中氳著的那層憂慮終於少了大半。
她未曾察覺商姒微妙的情緒變化,只是在垂下眼的那一瞬間發現自己碧色的裙擺上染了血污,鮮紅色的血經過幾個時辰已經變得黑紅,格外惹眼。
回城之後陸時鳶哪也沒去,除了給師門傳訊之外,一顆心全系在面前這扇門背後了。
她能注意到的,商姒自然也能注意到。
察覺到商姒的眼神開始下移,陸時鳶不太自然地扯扯裙擺,她將沾了血污的那塊往身後藏了藏,倏地開口錯開話題,想要將人的注意力引開:「傍晚的時候南晉來過了。」
「嗯,抓兩個人用這麼久,多半是跑了。」
「這些事明日再說。」
對於公事,商姒眼下並沒什麼心思去處理。
許是感覺到了對方的不自在,她不動聲色收回自己的眼神,而後上前兩步略過陸時鳶的身前,來到了廊緣處。
兩隻手就這樣輕輕搭在驟涼的欄杆上,半仰著臉,凝望這無邊際的蒼穹。
皎潔的清月半掩在雲霧間,若隱若現,鄴都城是有宵禁的,各類鬼怪一到時間便該停止活動,這是存在了幾千年的規矩。
是以此刻遠遠遙望過去,整座鄴都城像是一座死城。
清冷的月色襯得商姒身上的氣質越發冷冽了,陸時鳶感覺這人像是有很重的心事,平日雖總愛對著自己笑,可身上總有一層濃濃的霧氣縈繞,讓人看不真切。
「那今夜不用,嗯……雙修了嗎?」她忽然出聲,不覺間已走到商姒身側,說起「雙修」二字的時候她仍有些不自然。
即便陸時鳶心裡知道,這個詞並不代表那種曖昧的意思。
二人並肩而立,從長廊一側這樣望過去,就像是相互依偎著那樣。
商姒朱唇半張,眸光在月色下變得更深了些,她輕聲開口:「幾月下來你損壞的靈脈修復得也算快,如今憑我單以靈力繼續滋養下去已無太多成效,還須配以特殊葯浴同時進行,這一階段我們明日再開始。」
陸時鳶:「哦。」
商姒:「嗯。」
隻言片語,兩人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當中。
商姒不想開口的時候一個眼神,一個字皆能讓人感覺到抵觸之意。
可陸時鳶並不習慣身處這樣的氛圍,是以她主動開口打破:「商姒,你好像並不怎麼喜歡沈師兄,他……有地方冒犯到你了嗎?」
像是觸發了某種開關,提到沈光,商姒那張冷淡淡的臉終於顯出一絲不耐的厭煩之意,還有一點無語。
商姒倒也乾脆:「對,我不喜歡。」
「他沒有冒犯我,也冒犯不到我,只不過因為你太在意這個人了,所以我不喜歡。」
任性又執拗的話,這個理由讓陸時鳶腦子「嗡」的一下,空白了一瞬。
直到商姒屈起指節,略不自然將散落耳邊的幾縷碎發勾起,別到耳後,然後稍稍側過臉來與面前的女子對視:「說起來大抵會惹人笑話,但這也不是什麼秘密……陸時鳶,我從小就有個奇怪的毛病,我不喜歡旁人碰我的東西。」
人,就更不行。
陸時鳶又悄悄舒了口氣。
很奇怪的感覺,胸腔里的心臟猛然收縮的那一下,放鬆以後卻又有些悵然若失。
幾乎和她之前猜想得一樣。
商姒的話從耳旁繼續傳來,帶著一股空靈之氣:「有時候我總是忘記你將來會離開鄴都,回到劍靈宗,說到底你我能夠走到一起也不過因為各有所需,不過這幾月下來,我都已經把你當成自己人看了。」
說到這,她徹底轉過臉來凝望陸時鳶:「你懂我的意思嗎?」
眉眼清明,其中並無半分褻瀆與慾念。
「我懂。」陸時鳶漾出一個清甜的笑,眸光閃閃爍爍好似盛著滿天耀眼的繁星。
鄴都的天之嬌女,有些古怪的小性子本就正常。
這是把她當成重要的親朋在看待呢!!
方才還頗為尷尬的氣氛這會兒也緩了下來。
商姒坦言了,陸時鳶輕抿紅唇也沒忍住跟著吐露心聲,她悄聲道:「其實我也沒把你當高高在上的鄴都女君去看,說來也奇怪,不知為何,見你第一眼就總有種莫名想要親近的感覺。」
說完,陸時鳶略不好意思垂下了眼,只是等再抬眸的時候,恰好迎上商姒飽含深意的眼神。
這個眼神……
「你也有這種感覺嗎?」陸時鳶幾乎是脫口而出,像有一種和人對上暗號的錯覺。
只聽話問出口的下一瞬,商姒別過臉去笑了笑,唇角微微揚起。
陸時鳶便懂這是什麼意思了:「這樣說來的話,你我前世指不定還真有一定的緣分系著呢。」
她隨口戲言,和著微涼的晚風,輕言軟語含帶笑意的聲音悄然融入到這夜色中,下方院子里的樹葉婆娑作響,月光如練,二人身影投照木質的廊板上,疊影重重。
這些話聽陸時鳶說出口的時候商姒其實也有些詫異,她以為這樣的感覺只有自己有,不想陸時鳶也是。
今夜話說開以後,倒真似兩人之間系有莫名的緣分。
不過前世今生這種事情太過虛幻,商姒壓根就沒有真想去深究,冥界早已消亡數千年,就連萬物輪迴,也早無生死簿去記載,像她這樣的人生來就肩負著沉重的使命,哪有功夫去追溯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
「所以裡頭躺著的男子是你心繫之人嗎?」話題跳轉得極快,商姒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此時她眸中的笑意已然淡去,又恢復到了往常的樣子,發間簪插的步搖流蘇還輕晃著:「若是你心繫之人的話,我可以……」
「當然不是!」
靜謐的夜晚,陸時鳶聽到了自己高昂的語調在風中飄蕩著。
她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大了,頓了會兒,又強自壓低聲音緩緩開口解釋:「我與沈師兄頂多算是兄妹情分,他待我就如同待親妹妹一般……還有劍靈宗一眾師兄弟、師父、掌門,都待我極好,劍靈宗就是我的家。」
她怎麼可能喜歡沈光啊!
商姒還真敢想。
語畢,不等商姒開口,陸時鳶緊接著反問:「那你呢?」
「既然你問我了,那也該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待我總要比旁人特殊一些,除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以外,是否還有我和某位前輩容貌相似的緣故?」秉持著你來我往的公平原則,陸時鳶不願放過深入探究商姒的機會。
這些日子三界傳得沸沸揚揚的話,以及師兄對她的耳提面命,她想要裝作不知道都難。
都說商姒有個心儀已久的女子,容貌與她有三四分相似,只不過早已消失了幾千年。
據說早年間,對方還不斷派人出去尋過這位前輩,只是無果罷了。
陸時鳶只是好奇,商姒這樣的人當真也會把替身當做白月光嗎?這樣狗血又深情的事情。
她做好了自己這個問題得不到回答的準備。
然而——
「不是,」許是這樣一個姿勢站得久了,商姒忽然側身往一旁的樑柱上倚了過去,似若無骨,眼神卻像藏著無數個小勾子,緊緊黏落在她這張臉上,「我分得清楚,你們不是一個人。」
「另外,我並無心繫之人,你口中所說的那位前輩與我而言的確很重要,她是亦師亦友的存在。」商姒闔上了一雙美眸,似是陷入什麼久遠的回憶中:「我只是在意,為何活生生的一個人忽然間就在三界內沒了音訊。」
陸時鳶問,她就答了。
商姒好似並不覺得這是一件難以啟齒的心事,不過輕飄飄的回答讓人多多少少覺得有點太沒真實感了。
換而言之,陸時鳶覺得這人該不會是在敷衍自己?
可等人再次睜眼,對上那雙秋水明眸,陸時鳶瞬間又打消了心中的疑慮。
行吧。
看來,商姒還真沒有喜歡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