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

戈壁

「哦?」陸時鳶這一句極高的誇讚,商姒心中那點不快總算被全然撫平了。

只不過有些事她總還留了個心眼。

過了這場拍賣會,今年的盛事也就告一段落了,從各界彙集而來的各大世家也在半月之內紛紛離開了鄴都城。

次日,畫秋揀出一些需要商姒親自決斷的事情來到朝華殿。

雲煙裊裊,二人商討著正事話還沒說兩句呢,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就飄落到了商姒頭上流蘇輕擺的步搖上。

注意力猝一下跑開,畫秋略納悶道:「這支金步搖怎麼跑到你頭上去了?」

商姒沒有理會她,只撇下手裡的折本繼續方才的話題:「最近這兩日鄴都城內可有什麼新的動向?」

「倒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南晉那邊看著,之前又出了銀狐當街動手那個事也算是個震懾,不過拍賣會一散場,這些人也都陸續開始離開鄴都了。」

「劍靈宗來的那批人呢?」

「還在行館住著,看起來一時半會兒沒有要走的意思,」見商姒忽然點名提到劍靈宗,畫秋不免多問了句,「怎麼了?」

「給行館傳信過去催催,鄴都不養嫌人,非城中人士從哪來的,該回哪去了。」商姒語氣淡淡,副漫不經心的表情似是隨口一提的樣子。

可熟悉的人都知道,這人從不說廢話。

既然都開口趕人了,那劍靈宗那些人鐵定是不能再留了,畫秋也懶得多問緣由。

只是臨走前,她又想起一些事:「對了,地下最近又有異動,唐墨跟你說了嗎?」

「傳過幾次訊,說得有些模糊,我打算過幾日親自下去看看。」說起這事,商姒隱約感覺自己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連著說話的聲音也跟著沉了下去,柳眉擰緊,「這幾百年來怨靈暴動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數量從千年前的百萬如今幾乎快要成倍增長,也不知唐墨還壓得住多久。」

冥界消亡前留下來的爛攤子,若不是她們鄴都壓著,恐怕三界早就亂了套。

可就這,還有人眼饞,想著使些伎倆攪亂了鄴都好從中分一杯羹呢。

畫秋這廂從朝華殿出去,沒過幾天,陸時鳶就接到了沈光一行的傳訊告知,他們準備離開返回師門了。

這段時日以來陸時鳶和師兄師弟和從前一般相處,幾乎都要忘記此處是鄴都這個事實。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走的時候她還頗有不舍,但沈光一行在此逗留數月已是極限,只要一想到師門任務繁重,人間也是紛擾不斷需要他們這些修道者去處理,陸時鳶便不再開口挽留。

然而意外總是來得突然。

今晨將人送至城門揮別過後沒幾個時辰,她們劍靈宗的專屬通訊靈符就亮起數道靈光:「師姐……有人……襲……」

含糊幾個字眼混著獵獵作響的風聲,陸時鳶沖那頭喊了好幾聲都無人應答,最後幾聲桀桀怪笑聲傳來,通訊符竟是被人從那頭直接掐斷,連帶她一顆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遇上這樣的情況,陸時鳶第一件想到的就是去找商姒。

沈光一行清晨動身,到此刻正午不過才幾個時辰,即便全力趕路也離不會距離鄴都太遠,說到底,還是得求商姒幫忙才行。

陸時鳶一面飛身趕往朝華殿所在的方向,一面催動傳音符,試圖聯繫上對方,然源源不斷輸出的靈力宛若石沉大海,未曾激起半點水花。

傳音符的另一邊穩若泰山,毫無動靜。

待到半柱香后,她腳尖輕點一躍而上朝華殿前數級台階,恰好與流珠撞了個正面:「姑娘怎麼來了?」

「商姒在嗎?我給她傳音她沒理我。」平日見了流珠陸時鳶都會停下來和人聊上幾句再走,這次情況緊急,她甚至都難以勉強擠出一個笑,直截了當開了口。

然而面前的人只是輕輕搖頭:「近段時日地下頻頻異動,女君今日一早下去探查了,下頭有些地界特殊,一般傳音在底下是收不到的。」,

「不過姑娘若是遇到什麼棘手的麻煩可去神驍營找南晉將軍。」陸時鳶一看就是有要事要找商姒,只是現下無法,流珠很巧妙地給人指了另外一條路。

二人正說著,只聽流珠話音剛落,陸時鳶放於袖中的傳音符又亮了好幾下,往外飄出來。

像極了有人在那頭催促。

事態緊急,陸時鳶也顧不得許多了。

她估摸了一下自己目前所恢復的三層修為加上商姒給的那些靈器,再算上那塊黑鐵令……這樣直接過去能不能救下人來先不論,保命應當是沒有問題的。

思及至此,她揮手召回亮動的傳音符,聲音急切在不覺間抬高了語調:「那流珠,勞煩你幫我去請南晉鬼君,就說鄴都城外往東百裡外有人伏擊我師門眾人,求他出手解圍救人。」

言罷,她運起周身靈力化作一道似箭流光,朝天邊出城的方向去了。

-

鄴都城外,東六百里處的戈壁上。

飛沙走石,塵煙四起,黃土鋪天所造就的濃濃大霧中,每隔幾息就會閃過一道微弱的靈光,它如利刃般破開層層沙霧,朝前方身披黑色斗篷的二人徑直過去,卻總在快要近身之時,被一層透明的靈光罩輕而易舉化解。

同行七位師兄弟到如今只剩沈光還在咬牙硬扛。

他置身濃濃的塵霧中,踉蹌著往前,一身青衫早已被血污染透。

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是翻找著手上靈戒如同瘋了一樣將各類瓶瓶罐罐往嘴裡倒,不停重複這個動作。

然而藥物補充的靈力的速度壓根比不上泄耗的速度。

斗篷二人好似戲弄垂死掙扎的獵物,步步逼近,卻遲遲不落下殺手。如同陰魂不散的鬼魅,每當沈光前行的速度緩下來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又會放出一記不疼不癢的光刃,以此提醒對方尚還身處四伏的危機中。

「真是廢物。」身後,一聲不屑地輕嗤聲響起,刻意偽裝過的聲線低沉古怪,讓人頭皮發麻。

這一聲落入沈光的耳中,彷彿觸動了他心中某個痛處,原本咬著牙機械般往前的人忽然停下步子,回身望向身後濃濃大霧:「混賬,你究竟是何人,我劍靈宗到底有什麼得罪的地方要讓你下如此狠手?」

「修仙衛道,就該死。」

「何為道,豈是區區人族螻蟻可定義的?」

「……」

「螻蟻就是螻蟻。」

兩聲桀桀怪笑此起彼伏,一道剛落下,另一道又迅速接上,從四面八方傳來。

沈光以松雲劍撐地,努力想要辨認敵人所在的方位,卻是徒然。

他齒間滲出血絲,咬牙道:「你們要殺便殺,哪來那麼多廢話,躲躲藏藏不敢現身豈非鼠輩所為?」

話音剛落,一道靈光將他掀翻在地。

塵霧中,著黑色斗篷的二人走了出來:「嘴倒是挺硬。」

「不知你這血肉之軀,可比你的嘴硬?」其中一人眯起狹長的鷹眸,重重一腳踩在沈光的胸口,幾乎同一瞬間他腳下那人悶悶吐出一口腥血,樸素的戈壁灘上血銹味漸濃。

就在他要進行下一步動作的時候,遠方忽然傳來低低的風嘯聲。

「終於來了,我都等了半天快要等不及了。」男子喃喃低語著,低斂眼眸,算好了時間在攻勢近到身前之際輕輕一側,巧妙躲開這一招,而後傾身往後,退開兩步。

二人對陸時鳶會在此出現,並不驚訝。

「師兄!」一招逼退斗篷人以後,陸時鳶第一時間蹲下身查探沈光的傷勢,「怎麼就你自己,其它人呢?」

沈光陷入了無聲的沉默,這代表著什麼,不言而喻。

除他以外,其餘六人皆遭毒手。

陸時鳶不知怎麼的,雖來到這個世界與這些所謂的師兄弟才相處不到兩年,此時也生出一股莫名的悲愴感。

然而眼下並不是傷痛的時候。

沈光用餘光瞥了一眼尚虎視眈眈的斗篷人,不自覺朝陸時鳶來時的方向望了一眼:「時鳶,就你自己嗎?」

「當然不是,」陸時鳶接過沈光手中的松雲劍,緩緩站了起來,女子的身形比起男子天然就要纖細些,可她在氣勢上卻絲毫不輸斗篷二人,「商姒和南晉馬上就到了,等他們到了咱們好好清算一下這筆賬,看看這藏頭露尾的小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讓我來猜猜看,會不會是熟人呢?」女子神態自然鬆弛,末了,唇角還俏皮似的揚起輕微的弧度,底氣十足的模樣讓人很難懷疑她方才在說假話。

就好像下一瞬,她的靠山就要出現在二人身後。

「南晉」二字出來的時候,藏在斗篷下的人不自覺繃緊了神經,似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一般。

他與身側的同伴對視一眼,又再一次怪笑了起來:「陸時鳶,你不必唬我,以鄴都鬼君的實力若是想來,何必要等。」

「呵,還真是熟人呢,竟叫得出我的名字。」陸時鳶琥珀色的眸子里笑意似是暈染開一般。

只是這璀璨的笑意尚未維持多久,就見對面二人縱身往前分兩頭包剿了過來,想是堪破她的意圖,並不打算讓她繼續拖延時間了。

不過既然敢只身前來,陸時鳶自然也有應對的法子。

一道道強力的攻勢襲來,陸時鳶護著沈光邊躲邊扔,撒錢一樣從靈戒中飛快扔出各種靈寶靈器,斗篷二人使出吃奶的力氣根本都近不了她的身。

戈壁灘上空霎時間靈光四溢,宛若一場璀璨的煙火盛會,炸出一朵朵好看的煙花來。

如同兒戲一般的保命方法。

「可惡!」幾輪攻勢下來,斗篷男子的臉色變得逐漸難看,出口的字句更似是從齒縫間擠出來一樣,「這死丫頭到底帶了多少靈器在身上!」

他眼紅了!

而一旁,同伴也著急地出聲提醒:「兄長,得想辦法近她的身才是,不然我們此行的目的無法達成。」

「我知道。」男子雙拳緊握,聲音跟著沉了下去。

局勢一時僵持不下,別看這邊二人暫時停止了攻勢,但陸時鳶修為低微,除了扔出靈戒中如海一般多的靈器去抵擋攻擊以外,也無法拖上一個重傷的人從這跑回鄴都。

眼下,只能期盼著商姒或是南晉快些帶人找來。

也不知上天是否聽到了她的禱告,不一會兒,漫天威壓自鄴都方向鋪天蓋地襲來,讓人提前感知到商姒的存在。

是震懾,亦是擔憂。

震懾心懷不軌之人不要再試圖動手傷人,否則等她一到,後果必定慘烈,同時也是憂心陸時鳶的安危。

畢竟陸時鳶才剛恢復的這點修為,實在不夠看。

「就是現在!」男子托出右手,藏於斗篷之下的蓄力一擊趁陸時鳶感應到商姒的氣息分神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出,等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帶有磅礴靈力的攻勢已至眼前,其中夾雜絲絲不起眼的灰色細線。

誰也沒有料到在強援即將抵達的上一秒,這人還敢出手。

死亡臨近的窒息感就在眼前,陸時鳶在這一瞬間,腦海中閃過很多張人臉。

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上輩子的,還有這一世的,最後定格在商姒的笑。

然而,想象中的痛感並未到來,有人替她擋了這一下。

沈光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這一擊之後輕飄飄栽落到坑窪的戈壁灘上,氣息逐漸微弱。

也是這時,兩道流光飛馳而至,一道趕在陸時鳶之前落在沈光身前,蹲下,以自身靈力為起穩固傷勢,另一道則順著凌淵二人逃竄的方向追了過去。

商姒和南晉終是到了。

「無妨,死不了。」趕在陸時鳶落淚之前,商姒十分及時地出聲。

她語氣淡淡的,摸出一粒固元丹給沈光喂下之後很快嫌棄地收回手,同時緩緩起身,似有若無剛好攔在了陸時鳶與沈光之間,充當一道堅實的人牆:「他傷勢不輕,先不要碰他。」

陸時鳶聞言,立馬收住了步子。

她吸了吸鼻子,朝商姒望去,一雙杏眸水漉漉的:「商姒……」

你怎麼來這麼晚啊!我差一點就嘎了!

陸時鳶在心裡哭開了聲,可當著商姒的面,到底沒敢太過釋放自己的情緒。

商姒似是也被這一聲叫得動容了起來,她略不自然地迎上陸時鳶那雙杏眼,化開眉目間的冷意,走近,然後張開雙臂將人輕輕擁住,以示安撫。

一秒,兩秒,空氣好似都靜了下來。

戈壁的風將人衣袍颳起,獵獵作響。

「那,這樣會好些嗎?」直到耳邊傳來商姒的輕聲軟語,填實了陸時鳶心中那塌陷不安的一角。

她輕輕「嗯」了一聲。

不知怎的,竟不自覺就將下頜抵在了商姒的肩頭,渾身都放鬆下來,鼻尖襲繞的是最近常出現在夢裡的清香味。

兩人在無情地戈壁風中短暫擁抱了一會兒。

將人好生安撫過後,商姒這才有空開始審視大戰過後凌亂的現場環境。

——碎裂一地的靈器殘骸以及坑坑窪窪的戈壁灘,任誰看了不得罵上一聲暴殄天物?

偏偏商姒看完以後一雙鳳眸悄悄彎起,眼中難得漾起絲絲笑意:「倒是學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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