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馬車悄無聲息得行走在青石板路上,一個拐彎就拐上了蒼梧大道。
蒼梧大道是王都的官道,大雍王朝有明文規定,官道周圍不可以聚集小攤販,除了王朝操控的錢莊糧食鋪鹽鋪之外,不可以隨便行商。
所以蒼梧大道平日里人並不多,即使有馬車路過,大部分也是從這裡進貨,拿著行商許可證去買賣鹽米。
蒼梧大道的盡頭,便是王都皇城城門。
此時皇城城門在他們馬車的正後方,烈烈迎風而舉的圖騰在空中肆意飛舞,是一條龍形的圖騰。
蕭懷舟掀開後車簾,一步一回首的看向乾淨整潔的城牆。
哪有一絲前世烈火焚燒的破敗氣息。
恍如做了一場黃粱大夢,在夢中粉骨碎身,清醒之後徒餘一身冷汗,和後知後覺的悲歡痛楚。
直到現在蕭懷舟才逐漸接受,自己真的重生了這個事實。
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回來了。
關於為何會重生這件事,他剛才也曾思索過,但始終得不到答案。
不過如今世道,大雍朝與歸雲仙府並肩而列,人間由大雍王朝統御,而各大仙門則皆歸屬於歸雲仙府。
大雍朝崇奉修仙,將修仙之人地位放的很高,對他們很是尊敬。
況且大雍朝王都有上古真神羽化后所護佑,任何法術在王都都無法施展,修仙之人一入王都,便與凡人無異。
所以數百年來,歸雲仙府與人間皇帝數進水不犯河水,倒是並治的一個清平人間。
人間既然有人修習法術,自然就有人飛升成仙。
這樣算來,重生這件事,倒也不是什麼不可以接受的東西。
蕭懷舟放下車簾,默認接受了這件事。
既然從頭來了,那便不能像前世那樣活。
謝春山.....
這一世,他累了,不想重蹈覆轍。
「四公子坐穩呦,蒼梧大道上積雪都化了,青石板上濕漉漉的,這會兒又開始下雪,怕是要結冰。」
觀書在前面駕著車,熟練得往自家府門路上去。
由於大雍等級森嚴,若是立了太子,為彰顯太子的權威,其他的皇子便不可以被稱呼為皇子,統一按出身排名稱為公子。
所以蕭懷舟,在他人口中便是蕭四公子。
馬車輪軸碾過剛剛結好的薄薄冰層上方,發出『吱吱呀呀』的破碎聲,在空寂的大街上顯得格外清晰。
觀書原本是準備給四公子秀一下車技,結果才行了沒多久,就被自己給嚇到了。
連聲音里,都帶著幾分顫抖:「四公子,前面好像死人了...」
蕭懷舟正在車中輕輕揉/捏著自己的右臂,將緊張的肌肉疏解開。
雖說前世苦練了許久,這麼一點被『加碼』的弓箭不至於掌握不了力道傷了自己,但此時此刻自己終究是十六歲的贏弱軀體,經久不鍛煉,肌肉酸痛的很。
聽聞觀書的話,他揉/捏手臂的動作一頓。
今日因為贏了校場比箭,比前世晚了一刻鐘才到了蒼梧大道。
若是這一刻鐘時間,謝春山熬不過去......
他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過是死個人,也值得大驚小怪。」
「可他好像是歸雲仙府的人,若是就這麼死在蒼梧大道上...我就說二公子怎麼這麼好心勸您不要走蒼梧大道,原來是在這裡盤算著!」
觀書忿忿,卻也不敢上前,拉了一把韁繩將馬車停在半道上。
歸雲仙府的人死在大雍王都中。
這可是件天大事!
往輕了說,是一樁無解的懸案,因為王都的人無權去干涉歸雲仙府的事情,若是歸雲仙府的人出了事,多半不會是尋常百姓乾的,這件事王都就查不出個原委來,無法交代。
往重了說,就更不得了了,涉及了兩邊微妙的平衡關係,若是有人藉此大肆宣揚,很有可能會引得王都與歸雲仙府的對立。
不過來遲一步,謝春山真死了?
蕭懷舟牽起一抹苦笑,心頭壓抑地難受,卻又沒有辦法找到宣洩的出口。
恨他不死,卻又恨他這麼輕易便死了。
那些前世的不甘心,前世的憤懣,難道就這麼便宜了謝春山,讓他就這麼乾乾淨淨去了?
蕭懷舟無聲地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語氣里連自己都能聽出無盡的薄涼與不甘:「死透了嗎?」
觀書大口大口的喘氣,一雙眼緊緊盯著雪地里幾乎要被薄雪埋沒的瘦弱人影。
隔著重重雪簾,他終於瞧見了那人還在細微起伏的胸膛。
「沒死,還沒死,太好了!四公子,他還沒死!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觀書語氣興奮。
「那便等著,等他死了再過去。」
蕭懷舟語氣很淡,淡到旁人聽不出他話里的情緒。
剛剛還在興奮的觀書想被破了一盆冷水:???
他忍不住扭過頭,透過帘子瞧著自家四公子。
青衫儒雅的十六歲少年,一雙眼睛淡漠地盯著厚重車簾,彷彿在透過車簾看什麼東西。
少年的五官其實有些寡淡,可是全都湊在一起之後,便成了一副可以細細臨摹的古畫,舉手投足之間都是不近人的仙氣。
艷極情極,風雅透骨。
奇怪,明明還是朝夕相處的那個四公子,即使身體贏弱,卻自有一分讓人看著就會忍不住憐憫的風流在其中。
可是觀書卻覺得這個四公子與從前完全不一樣。
這不一樣在哪裡,觀書說不出來,只覺怪怪的。
「可要是這歸雲仙府的人在咱們眼前死了,到時候有人怪罪下來,怕是會為難到太子爺。」
觀書是個懂利弊的,跟在四公子身邊久了,有些東西自然而然會浸染到。
蕭懷舟的一舉一動並不僅僅關係到自己,而是牽連著太子的名聲,若是全力救治這位歸雲仙府的傷者,倒是可以替太子博一個好名聲。
若是棄置不顧......
蕭懷舟沒有說話。
他心裡很清楚觀書所說的事情,但他更清楚一件事。
那便是:謝春山絕對不會死。
他謝春山是誰,是歸雲仙府的天之驕子,是他人口中的高懸明月,是世間上下千年來唯一有機會飛升天道的寵兒。
謝春山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死去!
若不是現在他十分清楚謝春山這半死不活的狀態不能開口說話,他真的是想要下車問一問謝春山。
朝代更迭,是命數使然。
那麼謝道君的生死,是不是命數使然呢?
車外紛紛揚揚的小雪逐漸停了,在日落西沉的時候化作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本來蒼梧大道上的雪就很薄,被雨水沖刷下去之後漸漸融化,露出下面有些年歲的青石磚來。
有夜風呼嘯而過,吹動馬車四角墜著的青銅鈴鐺,迴音繞繞,經久不息。
一人一馬車,就這麼在空寂無人的大道上對峙著。
只不過,蕭懷舟坐著,而謝春山是狼狽地趴在那兒。
潺潺血水染透了謝春山的白袍,將他腰間『歸雲仙府』的印記浸透,遮掩住他的身份。
此刻他只是個需要救助的凡人,而不是什麼謝道君。
雨越下越大,他身上的血好像流不幹凈似的,順著雨水蜿蜒過來,一路繞到蕭懷舟的馬車面前,成為一條血河。
過了很久,蕭懷舟掀開車簾,與謝春山隔著迢迢長街相望。
他很清楚,謝春山現在看不見他。
雙目失明,指骨盡碎,一身法術都被奪去,曾經的天之驕子被人打斷脊骨廢去功夫丟在此地,連本命仙劍都被折段。
這便是初遇時候的謝春山。
一無所有,比凡人還要脆弱三分的謝春山。
前世,蕭懷舟派人打聽過,謝春山曾是歸雲仙府的得意弟子,但是因為一件事與府主產生了分歧,又被人以此大做文章,賜了個罪名關入思過崖百年。
只是不知,原本應該呆在思過崖思過的謝春山,為何會這般狼狽地出現在王都之中。
蕭懷舟盯著那張令人無法忘卻的臉。
不得不承認,謝春山被譽為高懸明月,是實至名歸的。
即使他現在半張臉都沾著血,青絲長發凌亂地散落在額間,也掩蓋不了他那股立於山巔,受凡人敬仰的風姿。
從他的角度高處俯視,謝春山狼狽雖狼狽,垂眸合眼之間,卻掩蓋不住那股傲殺三界不折傲骨的氣魄。
蕭懷舟看得入了神,曾經他有多喜歡這張臉啊。
喜歡到他幾乎都忘了,忘了自己前世曾付出多大努力。
為他不遠千里求葯,為他兵臨城下,為他樹敵無數,為他遠赴東夷,埋下亡國禍端。
這才將謝春山這隻人不人鬼不鬼的破布娃娃,一點一點縫合好,悉心拼湊。
重新變成高懸明月的模樣。
黑色的長靴,一步一步踩著血水走向地上趴著的那人。
他站定在謝春山面前,彎下腰,垂頭看他。
高懸明月?
那麼,這一世。
就讓他親手將謝春山拽下來,狠狠砸進這紅塵里,將他弄髒,將他染成別的顏色。
他要碾碎謝春山的無情道,他要讓謝春山與他同葬。
他要謝春山連死,都只能死在他的手裡。
「把他帶回去,關在我的寢宮裡,手跟腳,都鎖上鏈子。」
黑色長靴不再留戀,調了方向踏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