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45章】內門弟子
這要是放在上一輩子,宋從心打死都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有跳風暴之眼的一天。
「啊啊啊天哥救——咕嘟咕嘟……!」宋從心甫一進入漩渦,整個人便宛如一隻被迫捲入滾筒洗衣機的豚鼠,全然失控地被卷進了海中。
漩渦的吸力大得驚人,而且更令人難受的是渦流中靈炁駁雜,難以納為己用。宋從心努力地想要穩住自己的身形,但最終還是不能自控地被捲入了狂暴的水流當中。也就是在這個不停旋轉下墜的過程中,宋從心看見了上方的「眼」。深海的漩渦似乎與天穹的風暴連為了一體,將海水與流雲都盡數絞入無序混亂的撕扯,冥冥之中,天空似乎要裂開一條間隙,如一隻睜開的眼瞳。
宋從心閉緊了嘴巴避免海水湧入口中,她手中緊攥著一根銀月般的絲線,循著這唯一的借力點在湍急狂猛的水流中不停地調整自己下落的方向。縛絲實在太過纖細,又是難以被摧毀的至柔至剛之物,即便宋從心玉化了自己的手,依舊被縛絲割出了許多細細麻麻的傷口。
姬既望在哪?宋從心抬手摸上自己後頸處的縛絲,反手拔劍斬碎了同樣捲入渦流、迎面朝自己砸來的岩石與破碎的建築物。這天地間的偉力已經不是常人能阻止得了的。即便是擁有移山填海之能的修士,宋從心也感覺到自己試探散出的靈力被捲入這片漩渦,化為漩渦的一部分。
「凝視漩渦久了,會忍不住想要跳下去。」不經意間,宋從心想到了暗訪之時聽過的一句笑言。
……說到底,面對這片天地,修士與凡人都一樣,不過是大一點與小一點的螻蟻。
在這樣足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中,微小的塵埃反而再安全不過。宋從心收束自己的力量與氣息,竭盡所能地保留自己的體力,她放任自己像一片飄絮般朝著海溝深處墜去。這期間,她目光四處梭巡,不停地尋找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想要在蒼茫大海中撈人,與撈一根針又有何異?
宋從心傷得很重,她如今的狀態是即便立刻入定修整也會被同門怒斥是否活膩味了的程度。她根本無法在渦流中停留太久,之所以不顧一切地躍下海溝,也不過是因為實在不甘心放棄那僅有一線的生機。
宋從心本以為這不過是徒勞無用之舉。卻不想,在她徹底被漩渦撕碎之前,她早已被黑暗蒙蔽的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顆渺小卻明滅不定的光點。
那光點懸停在風暴的最中央,散發著皎月般霜白的冷光。層層重水之下,無數銀絲捆縛包裹而成的星子在海底不斷地沉浮。宋從心能看出那光芒的微弱與不穩,但它就像一個求救的信號燈,在分明不會有人到來的海中閃爍著,口不對心地流露著自己想要被人找到的心緒。
找到了。宋從心咽下一口氣,她穿過風暴與渦流,自天穹來到了深海,朝著那明滅不定的光點伸出了手。
在這無盡嘈雜喧囂的世界里,唯有它,是寂靜的。
……
——神明是否也會做夢呢?
「祂」不知道,祂舒展自己龐大如山巒般的軀體,在暗無天日的黑暗中浮動、遊走。祂和陸地上的生靈不同,或許是因為羽化登神的過程出了一些差錯,祂的記憶混亂而又無序,連祂自己都理不清條理。祂有時會覺得自己是人,有時又會覺得自己是條魚。
笨笨的魚兒會很快忘記自己經過的所有,重新變得無憂無慮。可祂的人生就像被孩子隨手打翻、散落在地的拼圖,零零碎碎,卻無論如何都拼不出一個完整的自己。
神明沒有辦法,祂只能選擇去編織一個個串聯記憶的夢境。把那些記憶的碎片纏繞在一起,是否就能擰結成漁網,網住那些游魚般紛亂的感情?
在那些殘缺零碎的記憶中,祂曾經看見過飛鳥低空掠過海面,絨絨尾羽帶出些許的水滴;祂曾聽過豪邁的歌聲與熱烈的回應,一群小小的人在礁石的後頭勞作,距離自己不遠不近;祂曾見過皎潔的月輪自海平面上升起,清冷的霜色潑灑在祂的身上,如塵世給予祂的些許溫情。
祂曾跑過開滿珠玉與花樹的園林,捧著一支漂亮的珊瑚穿過長廊,推門看見坐在案桌旁的「母親」;祂曾經被一隻寬厚溫暖的手牽著,看著「父親」偉岸的背影被夕陽拉得很長,踩著還帶著餘溫的砂礫,祂伸著腳丫子去夠那不停擺動的手臂的陰影。
……神明,是否也會做夢呢?
祂偶爾從夢中蘇醒,睜開「眼睛」,視野所及範圍之內皆是一片空洞黑暗的寂靜。祂居於大海的最深處,那是一片連游魚與水母都不會到來的生命禁地。祂聽得見大海的低語,海洋在問祂:「神啊,您為何不上游?到您懷念的天光中去?」
祂沒有給予海洋回應,而是再次倚靠在礁岩旁,沉入了自己為自己編織的夢境。
夢中,應當被稱為「母親」的存在撫摸著他的臉頰,留下了一句不知是祝福還是詛咒的私語:「你會和我一樣,總有一天要回到漩渦中去。」
夢中,可以被稱為「父親」的存在揉了揉他的頭顱,話語中苦澀得就像過於咸澀的海水沉澱下的白色鹽粒:「憎恨嗎?這樣的宿命。」
憎恨嗎?怨懟嗎?厭惡嗎?萬千種聲音匯合成流水,在祂耳邊如歌唱般低吟。
什麼都沒有,畢竟我只是一條不知悲喜的魚。祂仰頭,望著看不見盡頭的重水,觸鬚卷著海螺,吹著一首自己也不知其名的旋律。
祂一直一直吹著,一直一直地吹著,不知道要吹給誰聽。
誰都不會聽見的吧,在這寂然無聲、連風都不會到來的海底。這裡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掠過海面的飛鳥,沒有那些「躲」在礁石后小小的人群。祂知道這些東西都在天上,上游便能看見這些夢裡的情景。但祂不會去,因為去了,這些東西就真的從此只會存在於他編織的夢裡。
祂很平靜,一如身周冰冷黑暗的海水。祂平靜地接受了「父親」口中應該被憎恨的「宿命」……與即便是神明也無法逃脫的「死亡」。
祂聽見海底火山噴發的巨響,熾熱的岩漿與冰冷的海水轟然相撞。
接觸砂礫的那部分表皮在腐朽潰爛,細小的顆粒砌入柔軟的肉里,有比塵埃還要細小的東西在撕咬著祂的身體。
痛楚如海浪般連綿不絕,祂的骨與肉在溶解。祂聽見自己心如擂鼓,那震動是如此的劇烈,與遠處噴發的火山相互輝映。
在這個消融腐化的過程中,祂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軀幹還剩下多少東西。祂「看著」自己的眼珠滾落在地,血肉流淌了一地,就連胸腔內的肉心,也只剩下一片空洞嘈雜的迴音。
祂獨自品嘗著一種寂寞的死,在生命的盡頭,祂咀嚼著這遠比世間一切苦難都要摧折人心的苦澀。
「我曾見過鯤鵬死去的遺骨,看著祂化為深海最美的國度。」祂舉起自己溶解的手,朝著天空,「我曾想過,若海中的生靈皆是如此,那無論被打碎重組多少次,我都不會孤獨。可原來,我無法開出琉璃一樣的花樹。」
母親,我不會成為你。祂平靜地散去自己的神力,神祇腐爛的血肉消散作猩紅的泡沫,悄無聲息地滋養著這片廣闊的海域。
他不會回到漩渦中去。
「……!」咕嘟咕嘟的氣泡翻湧聲中,突然間,有什麼東西穿過了祂正在溶解的五指,反扣住他的掌心,「姬……!」
「既望……!」不知是否太久沒有窺見明光,瀕死之際,眼前似乎浮動著螢火般的微茫。
忽然,一聲雷鳴般的怒喝,打破了深海的寂靜。
「醒來!姬既望!」
「祂」猛然從夢中驚醒,暗無天日的重水之下,他睜開了一雙幽藍深邃的眼睛。姬既望茫然抬頭,他看見了自己伸出的手,沒有溶解,沒有腐爛,他無意識伸出的手正和人十指相扣,被人死死地攥在掌中。
毀天滅地的漩渦與風暴之中,渾身沐血的少女如倒掛在煉獄上空的蜘蛛絲,以一種岌岌可危之勢攥住了姬既望的手。她墨發飛揚,衣袂狂舞,瘋狂催生靈力讓她鬢邊浮現出猙獰的青綠色紋路。握著姬既望的手已經出現木化的跡象,可她卻不管不顧。
宋從心之所以敢跳海溝,並不是真的因為她如此魯直孤勇,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是天書昭示她覺醒的三個屬於山主的天賦。
【天賦:「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化作一顆細小的塵埃,使自身不被侵染與同化。】
【天賦:腐草零落於泥,也可孕育一個沉默的春。
藥石之道源於山林,發乎自然,澤被蒼生,蘊養萬物。】
【天賦:「聲音之道,以六為首,以陰陽之節為度……六律和五聲之調,以發陰陽天地人之清聲」。
調和之道,陰陽為律,人間百味,五臟六腑,天地之炁,無物不可調和。】
天書的標註說得含糊,大抵便是讓宿主自己去摸索。但宋從心回憶起自己被迫繼承山主記憶之時的感受,突然便有了一個想法。
「姬既望。」明明幾乎要被漩渦可怕的吸力撕裂,宋從心卻不曾鬆開姬既望的手,「不成神也可以,對嗎?」
姬既望識海一片混沌,他的世界實在安靜了太久。然而,在聽見宋從心說話的瞬間,他的本能已經先於他的判斷,頷首。
同意了就好。宋從心閉上了眼睛,她的靈覺如樹木的枝椏般蔓延開去,一部分散於這片海域,一部分扎進了姬既望的身體。正如她先前推斷的那般,姬既望根本容納不了神祇龐大的神力,力量帶來的污染會侵蝕他的神魂與軀體。只是因為他氐人的血脈帶來的強大體魄,讓他的軀體還未發生異變。和軀體最先產生異變的姬重瀾不同,姬既望是靈魂先開始產生異變的。
發現這一點的瞬間,即便身處冰冷的深海,宋從心也不由得因為後怕而汗流浹背。海祇與山主不同,山主是天地之靈,海祇卻是墮化之神。得到山主的傳承之後,宋從心筋脈氣海雖然發生異變,但肢體的木化卻可以隨著自身認知的堅定而逐漸消減。可海祇不同,海祇神力對身體帶來的異變是不可逆轉的。她若是再晚來半步,姬既望恐怕就會墮化異變成姬重瀾那般模樣,再也無法回頭。
才不稀罕成為什麼神呢。宋從心將自己的靈觸刺入姬既望的筋脈,將其中狂亂駁雜的神力引出。瞬間,宋從心識海中的天書放出光芒,為她的神魂鍍上了一層金光,宋從心也催動天賦保護自身不被同化,將那污濁的神力轉移到自己的體內后便迅速將其散向周圍的海域。
姬既望如今的形體極其脆弱,他若是為了阻止歸墟而強行散去自己體內的神力,其結果約莫便是將自己化為無數血沫的泡影。但宋從心以自身為媒介轉移神力,通過理順原本狂暴不穩的神力,並以維繫姬既望本人的生機,便能以一種較為安全的方式將神力化解開去。
這其中的風險不亞於在戰地進行一場緊急手術。若沒有天書,最可能的結局便是兩人一同異化死去。
宋從心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已經失去了知覺,她自身徹底失控之前,她終於理順了姬既望紊亂的氣脈,保住了他的性命。
姬既望從渾渾噩噩中回過神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緊攥著他的手、大半邊身體都已經木化的宋從心。
她抬起似是蒙了一層灰翳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卻是將另一隻手握住的縛絲遞了過來。隨即,宋從心嘔出一口血,力竭地閉上了眼睛。
姬既望下意識地攬住少女的肩膀,反手將失去支撐的人抱在懷裡。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被一根蜘蛛絲拽出了煉獄,她卻氣息微微,彷彿下一秒便要死去。
「為什麼……?」感受到體內的神力溢散了大半,剩餘的部分也不知為何變得平和溫馴。姬既望咽下了那些多餘的話語,他剛從獨自一人死去的絕望中抽離,卻又猝不及防地直面了另一種將要失去的恐懼。
不要死。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點燃了熾熱的火,一股莫名的燙意自骨髓中升起。
唇齒萌出了齒牙,天靈傳來痛楚的癢意,深邃的藍眸染上了旭日般的金澤,綴在姬既望脖頸處的龍神目突然發出一聲悠長的龍吟。
怎麼能死在這裡?少年的十指化為了利爪,他的「手掌」不停地生長,越變越大,最後甚至將少女整個人包攏在自己的掌心。
決不能死在這裡!額頭生出一對龍角的少年雙目徹底化為旭日的金色,他仰頭髮出一聲低吼,如利箭般爆射而出。他的身影在海水中拉長,變幻,眨眼之間,宛如月色的少年便化為了一條銀白色的蒼龍。
銀龍仰天長嘯,遁入風暴與巨浪,他切裂重水,逆流而上,帶著護在「掌」中的人,奔向高天與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