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時人所講的禮數尊卑,其實更類乎一種律令,它能賦予一小部分人以天生的階級特權,令其得以名正言順地匡束他人。
很慶幸,江簡寧就屬於這一小部分人。
所以當江絮想與他叫板時,他甚至連眉都未抬,自然便有丫鬟婆子驚慌失措地撲上來要捂她的嘴。
瘋了么,敢忤逆世子爺!
而江絮從前見慣了江簡寧溫溫和和的樣子,也萬勿想到他會驟然發作。
她被捂住嘴按在地上時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太疼了。
從前她是父母嬌生慣養的乖寶寶,後來穿成了正經八百的小姐,更沒吃什麼苦——那婆子粗糙的手捏著她,竟渾如鐵鉗般使她掙脫不得。
她叫人扣著,聽清江簡寧慢聲吩咐:「……你既是真心待他,我將你調去別處伺候,也省得你留在這裡叫人疑心。」
桃蘇卻遲疑地抬起頭,她抿著唇看向江絮,眼裡蓄著一汪依依不捨——她既沒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將江絮望著。
只那一眼,江絮便什麼都不顧了。她劇烈地掙紮起來,丫鬟婆子們不知所措地看著世子,見世子不叫制止,也就順然地鬆了手。
「我不同意!」江絮嚷道:「桃蘇是我的貼身丫鬟,我不許你就這麼將她調去別處!」
江簡寧嘆了口氣。他是垂著眼看她,長睫覆著淺透的瞳仁,有種清冷的悲憫感:「你留她,又不信她,何必再互相折磨,兩廂放過不好么?」
江絮本就起了悔意,被江簡寧這樣一問,更忍不住要回憶起桃蘇待她的好……她一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桃蘇呀!
她們一起吃糕點,一起嘮閑話,桃蘇對她來說就是一個事事順她心意的小姐妹。
這樣的桃蘇怎麼可能會背叛她呢?
江絮一開口,眼淚便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好像要把近來的委屈都哭出來:「我信她,我信的!我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是料事如神的女主角、是否真能依照常理預判書中世界。
江絮覺得自己彷彿被拍在砧板上的肉,那些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割著她,叫她抬不起頭,可她一轉眼,又見桃蘇含著淚看她。
她看見江簡寧的衣角從面前翩然而過:「帶進來吧,不要在外面丟人現眼了。」
江絮忙不迭起身——她已經完全忘了自己一直引以自矜的身份,她跟在這個註定早死的弟弟身後,心有惶惑、心有悔恨。
還有一點點奇異的依賴。
如果不是江簡寧,她一定要因為錯判失去桃蘇了……再者她把這事鬧到檯面上,那麼多人都在看著她,是因為有江簡寧開口遞了台階,才得以叫她維持著最後的體面回到屋裡。
一開始,她又何苦要去棒打這對兒鴛鴦呢?
如果桃蘇真是江簡寧的眼線,江簡寧又怎會不趁這個機會將她要回院里呢?
江絮想通后只覺得懊悔萬分,連帶著人都消停了不少。江簡寧坐在主位,叫一干涉事人等站在下面候著,於是江絮親自過來給這個世子弟弟倒了茶。
「方才是我太急了,」她垂著頭:「往後桃蘇與他相好我不再干涉,只不要把她調離才好。」
「我只是不明白。」江簡寧換了個姿勢,他目光銳利地盯著江絮:「姐姐防著我什麼?日後夫人為你擇個良婿,與侯府結姻親之好,也是給做弟弟的添一層助力。」
「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放眼線盯著你?」
江絮杵在原地,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她根本揣摩不透古人的心思,便猜想這時的兄弟姊妹之間大抵就如現代社會爭房產的兒女一般。
腌臢心機被人如此平鋪在天光底下,她實在情難自容。
江簡寧見她神情變換,就知江絮已心旌不定。他便遣散了旁人,只留江絮在此,又換了一副溫和口吻:「你是我阿姐,我才願意掏心窩與你說這些話,接下來的話我不願有第二個人聽見。」
江絮似懂非懂地抬起頭,與江簡寧溫柔又包容的目光相接。
「若真有人會對阿姐產生威脅,也只會是夫人肚子里的那個孩子。」江簡寧輕言細聲,仿若夜裡蠱惑書生的狐妖,輕而易舉便攫取了江絮的心神:「我仍是陛下御封的世子,可夫人有了親骨肉,又怎會再疼愛阿姐如初呢?」
「屆時再將阿姐送回姨娘膝下,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什麼都沒有了。」
江絮渾身一抖,落下冷汗來。
她知道小林氏這胎定然生不下來,可孩子究竟是因為什麼而掉的,她已全然記不清了,現下被江簡寧一提點,她才猛然醒悟。
江簡寧不會出手、江疾亦不需要出手,害小林氏落胎的還會是誰?
……是她。
這個孩子若生下來,只要江簡寧不死,世子之位便穩如泰山,可夫人還會再養著一個抱養來的嫡女么?
不會的,到時她將是最先被捨棄掉的那枚棋子。
江絮大喜大悲過後,便只剩下空蕩蕩的茫然——她並未想到世事竟要逼她親手去害人。她看向江簡寧,無助地問道:「我該怎麼辦?」
江簡寧不動聲色地翹了翹唇角:「這便要問阿姐了,阿姐還有什麼親信可以託付,能處理這些陰私事?」
江絮茫然地搖搖頭:「……我沒有,我……桃蘇或許算一個,可她要對我傷心了。」
江簡寧但笑不語——他知道江絮從此便要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了。
取得一個人的信任其實很容易:只消先截斷了他的路、再遞過來一個台階,於是即便前路已挖好了坑,他也會乖乖巡著預先設定好的路走下去。
江絮已踏上他擺弄好的路,便是再想回頭,也由不得她了。
江簡寧卻不回她的問詢,只施施然起身:「好阿姐,桃蘇那邊我替你擔著,便說是你苦求我才放她一馬,可你需記住,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日後想倚仗她,便要將她當做心腹看待。」
江絮點頭如搗蒜:「我記得了。」
「夫人那邊,只看你命里有沒有了。」江簡寧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句話,「不做打算,神佛難救。」
江絮只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都無比心安,可她又覺得惋惜。
這樣聰慧又善良的孩子,怎麼就落得個那樣的下場呢?
*
從那日江簡寧與江絮在房門口對嗆之後,傳言便比早春飛絮吹得還要快些,連江疾在偏院都聽說了他二人不和的消息。
入夜知惆掌燈,笑嘻嘻與主子閑聊道:「小姐與您關係親熱,世子便是孤家寡人了,您應該高興才是。」
江疾捏著眉心:「……我覺得不對。」
可他一時間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以江絮那衝動易怒的性情,二人鬧起來的確情有可原。
江疾拿著書,翻來覆去地看不下去——先生清正廉直,並不因江簡寧世子的身份便偏幫他,對他也十足耐心,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近來萬事甚至都有些好過頭了。
江疾不信他能有這樣的好運。
他思來想去仍心神不寧,索性便下地趿拉了鞋子出門,叫冷風吹了吹,才回了榻上準備就寢。
可不知是不是被風吹了受涼,江疾這一宿睡得都不安生。
又做夢了。
夢裡三月陽春,他在一處湖心亭里站著,湖上風大,四面碧波如涼綢。他聽見有人在笑,無憂無慮的,語氣親昵又自然:「阿疾你快過來看!」
江疾一轉頭,見天邊曳著一尾風箏,而箏線牽在一團模糊飄離的影子手中。那影子白茫茫的,像是一捧霧,又有輕快的風響:「好看嗎?」
他看不清影子的臉,心頭卻莫名浮上來個名字咬在嘴邊,可江疾還沒來得及喚出聲,霎時間風浪大作,他眼睜睜看著天陰欲摧,那團霧無聲無息便叫浪給衝散了。
而那浪不止,又化作一遮天蔽日咆哮的巨獸,張口吞向他——江疾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喘氣。
……他竟無端覺得夢裡那個人是江簡寧。
江疾坐了一會,嗤笑一聲,旋即躺下。
他怎麼會覺得那個影子是江簡寧?好端端的,他夢那晦氣東西做什麼?
可乾巴巴躺著,他又覺得渾身難受。腦子裡時而是江簡寧奚落的笑聲,時而是先生教他讀書的溫厚誦聲,到後來,又是白日里背的課業一頁頁從眼前閃過。
江疾心煩意亂地在榻上坐了一會,見知惆還睡著,便自己偷偷點了一點豆火小燈拿出書繼續翻看——可天黑火瞎,實在晃得他眼珠難受。
第二日再看東西,便有些微妙重影。
江簡寧見他不住眨眼,開口笑話道:「你老眨什麼眼?困了似的,難不成是周公在給你講學?」
他向來想說什麼說什麼,也不管說話的時機,先生的誦書聲被他打斷、戛然而止。
江疾正想藉機懟這挑撥生事的晦氣東西一句,卻聽上席的先生先冷了聲:「江疾。」
江疾猛然抬頭。
平日里的先生常帶笑容,看向他的目光是滿帶憐惜的。可如今他抬頭望去,先生卻面似寒霜,語帶不興。
江疾心下一沉,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聽先生喝道:「小子狂悖!心有旁騖、不敬師長!」
「去吧!」
江疾一動不動。先生亦不再多言,只冷冰冰地看著他;氣氛如此難堪,連江簡寧也識趣兒地不再講話。
江疾枯坐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黃粱夢后、唯余失望。
他最後看了一眼他從前那樣敬愛的先生,起身乾脆利落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