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沒幾日的光景,煜陽侯次子驕桀難馴、天資駑鈍的名聲已在權貴圈裡流傳開來。
其實一個次子而已,本也無人關心他如何;可煜陽侯世子方才得了皇后賜字,正是需觀望留心的時刻,因此侯府上風吹草動才格外顯眼。
據說這判詞乃是先生親口所下——先生還放言說寧辭任回鄉也不願與其同席,可見此子的確駑劣。
可又沒幾日,竟連朝中同僚都知曉了此事,紛紛拿煜陽侯打趣。煜陽侯大為光火,回府後立刻罰了江疾的禁足,說是再不許其出去丟人現眼、累帶了侯府的名聲。
自此江疾讀書習文的事徹底不了了之,連著江絮打算好叫他隨江簡寧赴宴的事,也一併告吹了。
江疾一個人坐在庭前觀花。
其實他院子里也沒什麼好景色可觀的,只有廊下貼牆根兒的地方匆匆埋著幾株已經乾枯得不成樣子的梅花,花枝上甚至還纏著幾縷追著風裊裊吹拂的蛛網。
這花是那日江簡寧身邊的小廝送來的。江疾嗅了嗅,只有一點雪涼氣味,沒有江簡寧身上長年累月那熏香味,八成是僕從隨便折了便送來了。
知惆說要扔出去,可江疾說花做錯了什麼呢?叫他不許丟。於是知惆就在不起眼的位置敷衍地挖了一捧土,將梅枝栽在了裡面。
江疾心裡知道這是活不成的,他看著這捧梅枝就在那裡枯死了,又被吹落北風中。
但他也沒有把枯枝挖出來扔掉。
知惆在後院生火,還能聽見下人房裡出來輪換當值的路過時在談話:
「世子真是好氣度,備了那樣厚的禮親自去向先生賠罪。」
「是啊,名門貴子尊師重道,不似那個劣貨,整日里只知道敗壞侯府名聲……先生多好的人呢,也叫他氣得。」
「唉。」
知惆抿著嘴沒出聲,就蹲在那拿柴棍撥弄著火。可他一回頭,竟見他家公子正鬼魂似的站在他身後。
他訕訕不敢講話,半晌還是江疾嗤笑一聲:「真是好手段,既要賢名、又要好處。」
知惆張著嘴:「……啊?」
江疾看了一會兒,旋身離去——這一場里是他叫安穩沖昏了頭。
他輸了,他得認。
*
好氣度的世子剛從外面回來,進屋時抖落了滿身煙火氣。他手裡捧著一碗小湯圓酪,是去向先生「賠禮」回程時順便從街上買的。
停筠替他脫下狐氅,江簡寧搓了搓手裡的小陶罐問停淮:「先生收了么?」
停淮道:「都已辦妥,黃金百兩走的是銀庄票兌,先生叫我帶話說世子太客氣。」
先生動怒是真、江簡寧賠禮也是真,只不過次序要顛倒一下——是江簡寧先賠了百兩黃金的禮,先生才動的怒。
他那日見江疾落寞離去的背影十分爽快……不如說能給江疾添堵的事,他都覺得很爽快。
江簡寧怎麼會真的允許江疾知禮習字呢?
親手遞過來一個希望、又親手把這希望摔碎,哪管他被碎渣子踐踏得鮮血淋漓。
此番周折,既顯得他江簡寧大方友愛、又明裡暗裡抹黑江疾一手,兼之這餿主意是江絮提的,要怪,江疾也怪不到他頭上。
江簡寧自覺這步走得很滿意。
他叼著湯匙思索半晌道:「他必不會消停咽下這個暗虧,得早做打算——江絮那邊都打點好了么?」
「您放心世子。」停淮笑道:「她提了桃蘇做大丫鬟,把先前的嬤嬤都撤了。」
「小姐耳根子軟,沒什麼主見,有桃蘇在旁教引,定不會出差錯。」
江簡寧「嗯」了一聲,「雖說他的心意如何並不重要,但不落話柄終歸是好的。」
停筠向來只重打點世子一應日需,他聽世子與停淮對話,往往覺得如在打啞謎。
不過稍晚點,他也便知道世子在謀策什麼了——今日臘八,廚下特意備了八寶珍饈時粥,江簡寧須得往侯爺院里用膳。
夫人和侯爺再怎麼鬧翻了臉,該做表面功夫時也和和美美。江簡寧近來又要扮孝子,便常叫小廚房燉了各色補湯給小林氏送去,不管小林氏用沒用,明面上情分總是到了的。
煜陽侯還在一旁看著,小林氏便捧了個假笑:「寧哥氣色瞧著不錯,想必是近來將養得妥帖。」
江簡寧客客氣氣:「的確好了些,夜裡也能睡得安穩覺了。」
「那感情好。」小林氏豐腴了不少,一旁的侍女給她剝好了瓜子,她拿塗著丹蔻的指尖捏著瓜子仁,也不吃,就拿捏著玩兒。
看得煜陽侯直皺眉:「沒個正形,像什麼樣子。」
小林氏把瓜子仁一丟,暗地裡翻了個白眼。江絮最近聽了桃蘇的勸,夾著尾巴做人不敢冒頭,也不接茬。
江簡寧看著,適時開口:「母親雙身子受累,父親體諒則個。」
小林氏眯著眼看他,講笑話似的道:「是長大了些,從前世子爺可從不肯喚母親。」
煜陽侯重重放筷,碗筷一聲脆響。
「從前是年紀小,老想著母親,覺得姨母是鳩佔鵲巢。」江簡寧大大方方道:「現在聽先生講學想通了,生恩是恩,養恩怎不是恩,日後兒子定會好好孝順母親。」
有那一瞬間,小林氏臉上流露出了一線猶豫的疑影,好似在笑,但她嘴角下撇,又是一個壓抑的神色。
這神態幾乎是一閃而過,若非是江簡寧察言觀色多了,恐怕也只會覺得這是個嘲厭的意思。
小林氏看著他,正想再擺出刻薄模樣奚落江簡寧幾句,卻聽煜陽侯已不悅打斷道:「……好了!」
「既然說起先生講學,前一段的事也不得不處理。」煜陽侯岔開話題:「江疾那小子當堂頂撞師長,叫先生寒了心,就算阿寧寬仁去賠過禮,也難保不清仕圈裡留下芥蒂。」
「眼下逢著節慶,不能擾了祖宗神靈,所以明日再罰他去跪祠堂。」
「不可父親!」煜陽侯話音剛落,江絮已驚叫出聲:「這樣冷的天去跪祠堂,恐怕是要出事的!」
原著里可是沒有這一段的!
江絮急得差點站起來——原著里江疾沒有偷得這幾日聽學,便不會被先生斥罵,自然也就不會平白遭此禍端。
那祠堂森冷徹骨,除了供燈更不許有其他取暖的炭盆等,好人往裡去跪幾個時辰都要生病,更何況是本就底子不好的江疾!
想到這兒,江絮耳邊突然想起了桃蘇這幾日與她說過的話:「那日先生髮那麼大的火,世子定然也逃脫不了干係,否則何以先生連給世子講學都不來了呢?」
她看向江簡寧——她的好弟弟偏頭輕輕咳了兩聲,一副病體不支的模樣。
……對啊。
父親要罰江疾,那便連著江簡寧一塊送進去不就好了?江簡寧這副身子肯定不會比江疾撐得久,到時候他先倒下開了祠堂,江疾又怎能一個人在裡面孤零零跪著?
心神電轉,江絮已打定了主意,她歉意地看向幫了她良多的世子弟弟,嘴上話卻已說了一半:「父親,當日先生動怒,哪怕而後您除了江疾的聽學資格先生也不願再來,想必惹先生生氣的不止江疾一個!」
「江疾日後如何不打緊,阿寧名聲才是重中之重,不如叫阿寧也進去跪個把時辰,權當向先生賠個禮!」
煜陽侯先時便不大高興這個女兒處處瘋癲,一聽她竟還要詆毀阿寧的名聲、拉阿寧下馬,更是心頭火起:「你說什麼混賬話,是他江疾惹先生不悅,關阿寧什麼事?」
「叫阿寧去跪祠堂,他那身子受得住么?」
桃蘇見侯爺動怒,已腿一軟跪下了。江絮一見煜陽侯百般維護的模樣,更替江疾覺得心涼。
當下她也不顧自己剛解了禁足沒多久,正要據理力爭,卻聽江簡寧插話道:「阿姐說的沒錯,若論錯處,我也是有的,江疾從前不受教養,我身為人兄竟不能規勸一二,還與他鬧趣令先生誤解,是我之過。」
「兒子甘願受罰。」
煜陽侯何嘗不知道當日發生了什麼,也心知阿寧確實是有些任性;但見江簡寧懂事討罰,仍舊心疼兒子,不肯送兒子去跳那火坑:「阿寧……」
「依我看,世子受一受罰也是應當的。」小林氏突兀開口,她托著腮,笑嘻嘻看著父女三人爭執口角的樣子:「大不了叫太醫在門外守著,世子哪裡不舒服就立刻叫傳進來診治。」
「這樣呢,既顯出我們侯府的態度,又不至於叫世子真吃什麼苦。」
侯爺與小林氏怒目而視——但他掀了掀嘴皮子,還是沒能擠出什麼話來。
那麼多人看著,四下里鴉雀無聲,不知哪家正在放煙花,簌簌地搖落滿天斑斕星光。其實這時的煙花一點也不好看,亂雜雜的一灘擠在天幕上,分不出花色來。
江簡寧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仍沒想通小林氏趟這渾水用意為何。雖然總歸是他達成所願,但事出異常必有妖,得防著小林氏抽冷子又出什麼怪招。
江簡寧想了想,決定把這件事留到待會兒再仔細琢磨,他抬頭與小林氏對視。
她笑靨在燈影里看著格外撲朔迷離。
當晚打更的剛敲過鑼,江簡寧和江疾便被關進了祠堂。祠堂里黑壓壓的,一眾祖宗牌位齊齊俯瞰著,有股森寒冷意。
江簡寧早做準備,裹得嚴嚴實實——本來停筠還要給他塞個湯婆子,卻被江簡寧借口驚擾祖宗給推絕了。
因著江簡寧叫桃蘇絆住江絮,不能給江疾送信,江疾是匆匆忙忙被從禁足里給撈起來的。他只披了一件不太厚實的襖子,往雍容華貴的世子身邊一站,說是小廝都算抬舉。
地上放著兩個厚實的蒲糰子,其中一個還格外鋪了一層兔絨,江簡寧到得早,便毫不客氣地往鋪兔絨的蒲團上一坐。
他攏著狐裘瞅著江疾笑:「好巧啊,這也能碰到呢。」
江疾被家丁搡進來,一副可憐相地揪著薄襖襟子,警惕地看著江簡寧,期期艾艾不敢過來。
可江簡寧分明看到了他眼裡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