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 15 章

江絮近來總覺得不太對勁。

當晚祠堂鬧劇散場,她是第一個到江疾的偏院雪中送炭的,可江疾看起來卻心不在焉。

江絮安慰自己沒關係,他累了沒精神很正常,於是便體貼地找個理由先行離開了。

可第二天,她竟撞上了剛從江疾院子里出來的江簡寧。

江簡寧臉上笑吟吟的,看起來心情不錯,至少與江疾不是不歡而散。他身邊那個停筠沒拿好眼色看她——她當然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出下策將江簡寧累帶進去,要遭記恨。

但那愧疚也只曇花一現,很快便被淹沒了。江絮迎上來試探道:「阿寧怎麼在這兒?」

「來看看與我同患難的兄弟。」江簡寧笑笑:「真遺憾那晚阿姐不在,否則才是巧了。」

「……」江絮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則是沒想到他二人怎麼成了「共患難的兄弟」,;二則按理說從前江簡寧幫了她,她不應如此以德報怨。

可世事在這擺著,為了救江疾,她也不得不這樣。

於是江絮落荒而別,躲進偏院里。她今日帶了老雞湯,想給江疾熨補熨補身子,一進屋卻見桌上擺著一對八寶玲瓏蓋碗、幾碟精細點心,並一隻點著風爐的鍋子。

一副撂了的碗筷就擺在江疾對面,不難想象是誰用過的。

江疾那雙修長又瘦削的手持著雙象牙白筷子,真是交輝相應、令人賞心悅目。他見江絮來,施施然放下筷子:「阿姐來了。」

江絮局促地往後別了別提食盒的那隻手——她記得她帶的是一副乾淨竹筷。

因為從前江簡寧對這個弟弟不屑一顧,所以她盡可以用小恩小惠收攏人心;可現在江簡寧要和她爭了。

他隨便從指縫裡漏出點東西,都要勝過她千倍萬倍。

江絮笑得很勉強:「我沒想到阿寧先來過,你……」

你從前不是辛苦防著他么?江絮沒有問出口,怎麼突然又能與他同席而坐?

江疾也想知道。

他被提出去受罰再扔回來,侯爺仍然沒解了他的禁足,叫他只能在院子里圈著。他一早起來正在院子里舒展筋骨,江簡寧卻突然大張旗鼓地闖了進來。

他連拜訪,都是趾高氣昂又矜貴得色的:「睡得挺好?」

江疾捂著被他踹的那塊皮肉,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你來做什麼?」

江簡寧笑得溫柔如拂柳葉刀:「來看看你呀。」

他一揮手,停筠便上前訓練有素地把桌子擺好了。江簡寧一抖袍襟,挑了一把看起來還算嶄新的椅子坐下,自顧自夾了一塊燉得湯汁軟爛的瑤柱入口。

江簡寧見他還杵在那干站著便問道:「你用完飯了?」

「用過了。」江疾綳著臉回答道。

「再來吃點。」江簡寧挑眉示意。

江疾還想再找理由推脫,卻見江簡寧已指尖不耐煩敲了敲桌面:「你再推脫,我就叫父親把你關回去。」

江疾深吸一口氣,委委屈屈地上了桌,可要吃江簡寧帶來的東西,還是有些膈應在。

江簡寧看著他嘴一張一合,怎麼也下不了狠心往裡送,便開口逗他:「你怕什麼?怕我葯死你?」

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當面打啞謎。

江疾不答話。

江簡寧從他手裡搶了那雙沒用的筷子,往鍋子里一攪和,夾了兩筷子自己吃了。

還衝他吐了吐舌尖,示意沒有弄虛作假:「這你總該放心了吧?」

「再說皇恩宴馬上要開了,我現在弄死你多麼晦氣,影響我覲見天顏。」

江疾在桌子底下握了握拳——不知道他什麼毛病,江疾在意他,他覺得是惺惺作態;江疾真拿他當路邊草芥,他又覺得心有不甘。

江簡寧都看在眼裡。他挑剔,只吃了兩口,心想:果然人是賤皮賤肉,不得一味地對他好,要大棒夾棗,他才知道患得患失。

江簡寧以手支頜,像觀賞小貓小狗似的盯著他。江疾就這樣含著屈辱,在江簡寧眼皮子底下用了飯——他咬一口下去惡狠狠地,彷彿要生啖江簡寧皮肉。

可江簡寧卻只渾作不知,他等得不耐煩,便到處張望江疾這如徒四壁。誰知看了一會,居然還真叫他看到一快被雪水洇濕了的土牆皮。

「你這屋裡怎麼比下人房都不如。」江簡寧皺著眉點評,絲毫不在意江疾的臉色也如周圍土牆一般灰突突的:「這就是'家徒四壁'么?」

江疾對他的冒犯幾乎已習以為常,反唇相譏:「又沒讓你住。」

江簡寧詫異地轉過來頭,突然虛情假意地笑起來:「讓我弟弟住這房子,當哥哥的真是心疼。」

「這樣吧,」江簡寧漫不經心地拿視線倒處亂掃:「你世子哥哥出人幫你修繕修繕,好歹別叫你別漏風漏雨。」

江疾只當他在放屁,沒成想隔天,竟真有一隊家丁抬了不少華貴家當前來。

連向來沒什麼好臉色的總管也揣著手彎著腰隨侍一旁:「二公子,奴才是奉了世子的命令來替您布置起居的。」

他說罷打量了一圈,又板著個臉責問:「二公子這兒怎麼這般簡陋!從前是誰負責管事的?拖去吃教頭棍子!」

江疾只旁觀不語。他打量這群人如猛虎下山,不像來襄助的,倒像來討債的。再者拖出去的還是個面生的小子,也不知是替誰頂罪。

不過不管替誰,都已是為他這不受寵的公子做足了面子,他也不能不識抬舉。江疾看著那薄紗的屏風、紅梨的貴重傢具,竟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他這又是做什麼?江疾想,總不能只是一時興起。

況且他這一生,最後只剩下這條命,都已經夠卑賤、夠無可圖謀了。

江疾自得思慮,因此也沒注意到,有幾個小廝忙裡忙外拾掇東西時,已悄無聲息地將他放在案上的書冊也一併扔進廢棄筐里去了。

現下他只想挑一個清凈地方坐著,卻見總管笑眯眯將他一攔。

「這居舍翻新且得等個幾日,亂吵吵的、不好住人。世子仁厚,便吩咐了叫您去他院子里借住,到時候修繕好了再回來驗收。」

「咱請吧,二公子。」

江簡寧當然沒在等他,他昨天說的皇恩宴是真的,且就在今天。

全因這等大事無人與江疾透露,因此他並不知曉。皇恩宴就是每年年節前,叫各家小輩進宮吃席的日子,是彰受天恩的好時刻,皇帝賜順眼小輩恩典,也是常有表器重的事。

江簡寧依著時辰入宮,正排在宮門口等錦衣衛查驗正身,旁邊突然擠過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佩著青玉的一塊抹額:「寧哥……寧哥!」

他回頭看去,正是上次入宮時所碰見吳大人的兒子,吳昀。

從前說這小子是京城有名的小紈絝,好吃好玩。這幾日江簡寧好了他沒抽出空前來探望,也是因惹了事,叫他爹給關起來了。

但時逢皇恩宴,吳大人不得已,又灰溜溜地給這惹是生非的兒子放了出來。

吳昀知道江簡寧要來,離老遠便往這邊擠。他長一雙桃花眼,還學那風流做派拿扇子:「見你沒事可還好,趕明兒再一起出門看姐姐跳舞!」

江簡寧立刻掩著唇咳了咳,就差把體弱多病直寫在臉上,低聲道:「從前還好,上次一吹風,已是滴酒不能再沾了。」

哪有十一二歲的小孩喝酒的。江簡寧不贊成地想,還是得飲牛乳才長身體。

吳昀失落地拉長了嗓音:「啊——那可少了好多趣兒。」

沒想到江簡寧卻話鋒一轉,「要出門玩,我倒可以拉著我弟弟,叫他替我喝。」

吳昀反應了一會:「那個江……江……」

「江疾。」江簡寧體貼接話:「他也是個性情中的妙人兒,之前頂撞先生,實話說我是很吃驚的。」

吳昀一聽,自家先生那老長驢臉便立刻浮現在了眼前。他打了個哆嗦,附和讚揚道:「那真是妙人,我日日叫他看管著背書,實在是煩不勝煩,往後有機會定要結識一下你這弟弟。」

江簡寧翹著唇角:「若是投緣,還要勞煩你平日多帶他玩,他從小叫姨娘拘著,沒見過世面,我還怕你嫌他笨。」

吳昀立刻大手一揮:「玩么,哪有人不愛玩!你這麼心疼他便放心交給我,保准還你個活蹦亂跳的弟弟!」

說到這兒前面小太監已喚了煜陽侯世子上前,江簡寧與吳昀作別,又約好進去再一起走,便上了前去。

沒想到查驗過後小太監竟招了招手,叫人抬了一停小輦過來。

「皇後娘娘體諒世子身子不好,特意賜了恩典。」小太監銜著個討喜的笑容:「這些公子哥里,您可是頭一份兒!」

這頭動靜鬧得這麼大,叫後面排著隊的公子們紛紛巴巴地投來了羨慕的目光。江簡寧揣著手捂,脊背挺直地上去了,宮人們悠悠起輦,紅牆像影子般浮掠著從他身側而過。

江簡寧往皇城看去,雪落在龍檐上,莊嚴肅穆。他恍然意識到,這就是權力的中心、是未來他要守伴一生的所在。

宮人們健步如飛,又快又穩,前面進來的公子們都叫他拋在了身後。江簡寧雙腳落地,又被宮人請進了暖閣里候著。

如此過了許久,突然有人推門進來。此人十五六的年紀,頭頂一枚金冠,著玄色衣袍與紫貂大氅,貴氣又傲氣。

他似乎也沒想到暖閣里有人,著實愣了一下。不過等他看清江簡寧的臉,復又主動笑起來客氣拱手:「煜陽侯世子。」

江簡寧無奈起身行禮:「見過三殿下。」

來人便是風雲人物三皇子薛敬鄴,如今立皇儲里最響噹噹的一位。其黨羽勢焰之盛,好似恨不得明日太子便駕鶴歸西,給他騰出位置來。

儘管江簡寧知道他下場不大好,到死也沒能得償所願,但此刻礙於情面,仍需做出與常人一般的恭謹情狀來:「殿下怎麼也在此處?」

薛敬鄴笑道:「方才與父皇議政結束得早些,稍後皇恩宴又得露面,索性就過來等著了。」

「世子怎麼也到得這樣早?我看錶兄都還在路上,何以你提前到了?」

江簡寧解釋道:「蒙皇後娘娘慈諭,臣破格乘輦過來的。」

他早已掌握了示弱裝病的方法,只消咳嗽、往死了咳,光看著便萬分嚴重了。

果然薛敬鄴也怕沾了不是,連忙叫他坐下。

江簡寧坐下後有意控制著喘氣聲也放得粗了些。薛敬鄴怕過了病氣,只坐在遠處打量他,沒一會又突然開口道:「世子這病,往後好好調養能好些么?」

「國公府幾位醫官是有幾把刷子的,世子若不嫌棄,便叫表兄帶來給你診治一二?」

他母家兵權顯赫,且知道陛下正有意提拔將門忠良瓜分兵權——煜陽侯當年為國抗敵傷了腿后一直隱沒、又有忠名。

江簡寧在這個節骨眼病成這樣,難保不是引退為進,不得不防。

江簡寧若說有病,也只是吃了傷寒,斷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重。可這又不是小說里,能吃個葯腐化脈象。

他只好推辭:「勞殿下掛心,也沒什麼打緊,之前太醫也說只是寒邪入體,家父想著養一養再看,因此也不曾勞動過林公子。」

薛敬鄴語噎——他倒忘了是他不成器的表兄林琅之拽著人家世子在街上吹冷風,才惹出這許多事端的。

兩人沉默相對。薛敬鄴到底從小深孚眾望,又被貴妃寵著慣著,心機沒那麼深沉,一僵在這、便僵在這兒,沒后話可說。

江簡寧也不搭話,安安靜靜垂著眼喝他的茶,反正待會皇恩宴上是指不上填肚子的,只能趁現在先灌個水飽。

可他坐在那荏荏弱弱的,氣質又清矜無害,三皇子看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他不似那些心眼子彎彎繞繞的奸佞之人。

他心裡一動,試探著問道:「世子如今在家讀書可還勤勉?」

話音一落他便後悔得想咬自己舌頭一口——世子那庶弟招惹先生嫌惡,先生可都曾放過話出來。

他這麼一問,實在顯得沒眼色又尷尬。

萬幸煜陽侯世子是個有眼色的,他一抬手道:「臣雖天資駑鈍,但還算肯吃苦,先生也曾讚譽有加,只是前幾日先生對兄弟有些誤解,竟連帶著臣也不願再見。」

「如今,是自己在讀書的。」

薛敬鄴有人托著,不至於一步趔到溝里,對這位小世子更是添了些好感:「世子這也是無計所為,誰能想到你那弟弟是個劣的。」

「依我看家裡的兄弟,幫一把扶一把都無關緊要,只不要是個白眼狼才好。」

薛敬鄴剛說了一半,便自覺失言,好在江簡寧接得倒快:「臣只有這一個弟弟,現在不幫襯著,日後也難免要帶累著,他爭氣我便很高興了。」

若要江疾在這,見了江簡寧如此惺惺作態拿他立牌坊的模樣,恐怕要被活活嘔死——可惜他不在這兒。

江簡寧便放開了描述,自己在家時是如何百般包容這任性又頑劣的弟弟。

薛敬鄴凝神聽了一會,又想起他虎視眈眈的兄弟們,心有戚戚然,忍不住銳評:「你這弟弟也是個不知好歹的,兄長如此友愛,他卻不領情,真是該打。」

「世子有所不知,父皇近來欲給我們兄弟幾個挑選合適的伴讀,我脾氣暴,正要你這樣清風一般的人在旁邊規勸才合宜。」薛敬鄴話音一轉:「況且我母家又與江伯父有故,若世子肯應,也算是結場好緣分。」

江簡寧萬萬沒想到三皇子還要拿這事與他商量——若他直截了當去與陛下提,陛下為平衡捭闔之道,斷斷不會允了他。

可薛敬鄴事先與他通氣,如此便成了「江家與林家沆瀣一氣」,要謀圖兵權。

他是萬萬不能應聲的。

薛敬鄴也在打量著他,緊盯他眼角眉梢不動。其實他長相隨了貴妃,並無聖上的儒雅謙和,反而多了一絲狠厲與張揚,他這樣看人時是很有壓迫感的。

可江簡寧什麼也不說,垂著眼睫,半晌嘆口氣:「殿下的心雪臣領了,只是……」

他抿著唇,吞吞吐吐半晌,薛敬鄴忍不住催他:「只是怎的?」

「只是日前皇後娘娘給臣賜了字,病中時太子殿下又賞了臣一套上好的文房墨具,家父實在不敢揣測上意。」江簡寧猶豫:「殿下厚愛,雪臣無以為報,既然如此一切要聽憑聖上發話,才好說個分明。」

賜字是真、賞賜文房也是真——其實江簡寧當時收到了不少這玩意兒,估計太子也沒多大旁的用意。

只是江簡寧不想跳薛敬鄴這火船燒身,只好扯了太子大旗借場東風。

薛敬鄴一聽是太子那病秧子,卻反倒放下心來。太子已沒幾天活頭,父皇還叫他在東宮住著,也不過是叫他做個平衡各方勢力的提線木偶。

江簡寧不沾旁的兄弟便好,若去了東宮,那便又等於沒去;況且日後太子一死,東宮舊臣還不是先可著他挑揀了合用的,再往外放?

薛敬鄴自己想通了,只覺得江簡寧已與他是同一條船上的,再者從前聽林琅之替江簡寧舉薦,真是越看越覺得煜陽侯這位小世子順眼。

說話間恰巧宦侍來回稟,說旁的公子哥兒們到了,要進暖閣休息。薛敬鄴不願與這些人擠著,便站起來抖了抖貂裘,與江簡寧別過。

江簡寧正求之不得,立刻送走了這樽與瘟神沒差的大佛。

薛敬鄴此刻出去,定然要與表兄敘話兩句,果然沒多久林琅之進來,便搶吳昀的先,占上了江簡寧身旁的位置。

他一身珠光寶氣逼人,兼之與他表兄薛敬鄴惡名在外,旁的公子們想湊上來與江簡寧搭個話都插不進針來,只好在外圍看著。

「上次是我思慮不周,害得世子落下這傷病。」林琅之痛心疾首:「真是以怨報德非君子也!」

各家公子邊聽邊拿眼神擠兌著彼此——從前說煜陽侯世子瑣患纏身,竟被國公世子親口承認是真的!

江簡寧聲音清亮又好聽,像濺玉似的,舒然道:「與世子無關,那日風大而已。」

林琅之知道他是客氣,也連忙道:「今年年早,冰燈宴便挪去了年後去,還是那句話,請江兄務必賞光!」

江簡寧其實早已打算赴宴,甚至還要得寸進尺,帶江疾一同前去。

上次罰跪的事情便很好,既不吃什麼苦,又能消減了江疾的戒心——其實他做這些事,也只圖它個順理成章。

他早已明白施恩惠,其重點就在這個「施」字。

要高高在上、要叫他跪下受著,而不是平白無故地送到他手中。

江絮給他送了那麼久的關切,結果怎麼樣?他不過刻意與江疾生了點摩擦,就叫江疾軟化態度,順理成章地侵入了他的生活。

仍是那句話,聰明人都是賤皮子,得先從他手裡奪走什麼,再塞還回去,才能令他們放下戒心。

管他是鮮花還是毒藥。

因此他便當著這些人的面與林琅之提了這樁事,說他有個想開開眼界的弟弟,只是因出身不夠好,不知能否有幸一同赴宴。

林琅之一聽,便知道江簡寧口中這位弟弟是何方神聖——不就是那位頂撞先生,竟還要他嫡親的兄長親自去賠罪的劣貨么!

他當即笑嘻嘻應道:「你與我之間何須說這些!令弟要來,多添份請柬便是,到時我安排幾個漂亮婢子帶他游湖,你我兄弟再多作閑話。」

林琅之這意思,是說江疾願意來就來,到時候隨便打發了去看燈便是。

「白日里看冰燈不如晚上晶瑩剔透的漂亮,尤其那火一點起來,冰雪化霧才叫好看!為兄便想了個好點子,你且請好便知了!」

江簡寧立刻順勢誇讚了他一通——他自然知道林琅之這「好點子」是什麼。

國公府依著後山有一處獵園,只與山莊隔著一道河。林琅之不知聽了誰的獻策想出這餿主意,叫人把雕好的冰燈與冰像都挪到淺林處,只等夜幕一至,便點了火燭起來,借著樹林子入夜裡的寒氣保持那冰燈不化。

江簡寧就是沖著那入夜後的樹林子去的。

在場許多公子都並沒接到林府的請柬,聽了林琅之的描述,更不由得心馳神往之。

林琅之本就是薛敬鄴聯絡權貴的代言人,少年人又天性好玩,他叫人圍著,七嘴八舌地討問冰燈宴的細節,真真是風光無限。

可他還沒來得及說上兩句話,便見大總管周全已露著一副笑臉兒進來:「各位小公子,咱們可準備準備入席,陛下龍輦已在路上了。」

向來只有臣子迎候著,哪有叫皇帝等人的?公子們聽了急忙整理儀容,預備進殿。

周全不動聲色地打量形色人影,但見江簡寧站在遠離人群處,一支遺世獨立的水仙花也似,只掛著溫和的笑意冷靜地旁觀諸位熙攘。

好像比上次見他,更添份獨特的風雅在。

周全嘆了一句皇後娘娘慧眼,便甩了拂塵退下,門內鬧哄哄的,門外確是暮色深深如許。周全弓著身子——在那人面前,他是得弓著身子。

那個人抬手虛握了個拳,悶悶地咳了兩聲。他那咳法與江簡寧清脆的咳音是不同的,纏綿又虛弱,彷彿牽了根線在他肺腑里亂攪,血淋淋地撥筋抽骨的疼。

周全在旁伺候著,又生怕這位主哪一下背過氣去。青年見他煩憂便擺了擺手,示意他不打緊:「他來了?」

「來了。」周全小心道:「長得個子比同歲的孩子要高些,眼睛很漂亮,人也溫文懂禮,說話知進退,是個好苗子。」

青年無聲地笑了笑:「我倒想看看他,不過有三弟那表兄在,我不好露面。」

他左右打量四周,持槍的禁軍護衛紛紛垂著頭,對主子說的話充耳不聞。外面天色暗淡,宮道上有老綠松柏枯立著。

青年舉步,還是周全親自替他牽著大氅腳底,勿叫染了雪塵:「殿下小心些,外面風急,趕明日您身子爽利了,傳小世子單獨見一面也是好的。」

「不必了,我就在這兒躲著。」青年扶了一枝松杈,拿豐茂針冠遮著身形。不知哪來的一陣緊俏北風,又激得他大喘了幾口氣:「你去喚他們出來吧。」

周全忙不迭進去,提著嗓子傳喚入殿,公子們三三兩兩依照父兄勛爵位次排列了,魚貫往大殿的方向行去。

江簡寧就排在前游偏後的位置,挺著背,側顏輪廓清晰,脂白的肌膚泛著如玉的光——他長得那樣好,是乾乾淨淨又溫柔閑順的。

青年含著笑意看著,然後似滿含欣慰的、又似了卻一樁夙願般出了口氣。那氣在冬夜裡呵成一團白霧,又結落在他垂落的睫毛上。

而江簡寧只渾然不知,依依然走過了,也未回頭。

當晚江簡寧回府,卻在院子里見到個不太想見的人來。

江疾正坐在院子里那石凳上吃糕點,桌上擺著幾碟空盤子;又見停筠在一旁氣得渾身發抖的模樣,便料想到他是故意吃了不少。

江疾抹了抹嘴站起來,看起來真是萬分地客氣懂禮數:「阿兄回來了。」

江簡寧今晚被聖上賜了菜,再加上有入宮乘輦的隆恩,可真是萬眾矚目,熟的不熟的,都一窩蜂湊上來與他攀談。偏而他這腦子又向來功利得很,只記得住有用的人名,因此艱難捧了一晚上笑臉,正是疲勞的時候。

他瞥了一眼江疾,臉上沒什麼表情,連帶著江疾也再掛不住那虛偽笑容來。

他正想將那膈應人的笑容收了,卻見江簡寧雙目無神,已遊魂似的折身飄回來,從桌上他吃剩下的糕點裡撿了一塊,麻木地塞進嘴裡咀嚼。

江疾愣住了。

江簡寧眼神發空,一口一口吞著糕點,一副餓慘了的模樣,嚇得停筠尖叫連連,直喚人去取爐上熱著的雞湯麵。

江疾在旁邊杵著,江簡寧也不理他,反叫他好奇,於是江疾試探性地往江簡寧面前推了推剩的小半盤兒糕點。

江簡寧斜眼瞥了過去,臉上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可他大概是真的又餓又累,竟真又捏了一塊咬了上去。

江疾心想這可真是破天荒,大少爺不但撿狗剩兒,竟還一連吃了兩塊。

江簡寧心想這玩意可真是難吃,真難為他為了膈應我還都給吃沒了。

其實江疾也的確是下了血本——他被江簡寧弄到自己院子里,又沒個交代,停筠停淮又如看不見他似的,除非衣食所需,都拿他當空氣。

江疾氣不過,便趁江簡寧還沒回來時鉚足勁禍害他桌上的糕點。

第一口下去,這玩意兒就膩得他差點嘔出來。可這糕點又放在了江簡寧慣常用的小几上,定是備著他赴宴回來吃用的。

於是江疾忍著甜膩味,一連塞了幾盤下去;如今見江簡寧也在吃,便覺得自己真佔了便宜似的,臉上也有了那麼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影。

江簡寧平日里當然不吃這種又齁又膩的東西,他是專門令停筠擺了不愛吃的在外面,以防著糕點都遭了禍害。

他裝作疲憊獃滯的模樣,漸漸停了咀嚼,抬手將剩下的一半兒給扔了出去;而後還「咣當」一聲把額頭杵在了石桌上。

江疾被江簡寧這不見外的發瘋惹得往後退了半個身位,試探著開口:「阿兄不是赴宴吃好吃的去了么,怎麼好似還餓得緊。」

江簡寧幽怨地抬頭,他那眼睛在夜色與燈火的籠罩下真是亮閃閃的漂亮,好像天上的銀河落下來一般,眼珠剔透又漂亮。

江疾叫他一看,神思攢動,卻又聽江簡寧動了動那刻薄的唇:「皇宴是只叫你胡吃海塞去了么?」

「沒見識。」

……真是白瞎了這張嘴。江疾冷漠想道。但說來奇怪,他好似也已經習慣了江簡寧這幅狗德行。

雖說好不了幾句話便要開始夾槍帶刺,但只聽內容來講,也不是不能夠溝通的。

江疾心平氣和地懟他回去:「那能怎麼樣,弟弟被囿於後院,又不如阿兄那樣有見識,沒見過皇宴是何等氣派。」

「氣派倒是真的。」江簡寧擺擺手,許是因為他今日累了,竟除了一貫的陰陽怪氣,格外的好說話,還有耐心給他講旁的事:「只是不住地勾心鬥角,算計來算計去,還有老太監盯著,誰多夾了一口菜都要被看著。」

江疾想了想江簡寧一副虛偽端莊的模樣坐在案前,竟還忍不住笑了。

江簡寧嗔了他一眼,拿眼神警告他,口中的餘音還沒消去,又驚而坐了起來,拿那副挑剔又嫌棄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江疾。

江疾綳著身子,不曉得江簡寧這又是抽得哪門子瘋。然而他一晃神,便聽江簡寧笑了起來:「其實仔細看看,你長得也算不賴,我倒是有了個主意。」

「你若年前能討得我開心,年後國公府那個冰燈宴,我便帶你同去。」

江疾抿了抿唇,手指無意識地崩了起來。

他需要去嗎——需要的。

那時人來人往,那些達官公子,是他平日里接觸不到的,也是將他向上爬墊腳的基石。

可要討江簡寧歡心,反倒是比殺了他還叫他難受了。

他兩廂糾結,只沉默不語。江簡寧又拿那興緻盎然的眼神看他,好似回起來了一點精神。

停筠端了熱騰騰的雞湯麵來,還帶了一隻小碗讓江簡寧防著燙,挑出來吃。

江疾的目光不受控制落在那鮮香溫熱的面碗上,眼神怔怔的——他嘴裡凈是討厭的甜膩味,惹得他心煩意亂,江簡寧又當著他臉前吃湯麵,實在是罪大惡極。

他當然拉不下臉去求——口腹之慾於他而言,是最卑微不過的東西。

江疾下意識將臉別開,可江簡寧看他一眼,拿小碗挑出幾根細勻的面、撥走了全部的雞絲,又反手倒了點湯出來。

江疾只聽見面前「敦」地一聲脆響。

「吃吧。」

他一低頭,面前是大碗的那份兒雞湯麵——雖然裡面光溜溜的,一根雞絲兒與菜葉都沒有,但麵條潔白、湯頭鮮香,正勾著他的舌頭。

江簡寧也不管他……愛吃不吃,只自顧自窮講究地用筷子挑著面晾涼了才吃。

於是江疾盯了他一會兒,又突然想到,非但早上他吃了江簡寧帶來的燉湯,今晚甚至還要住在他院子里。

要害他,橫豎也不會差這一口面了。

他並了並筷子,也挑了一筷頭面,兄弟兩個就這般沉默地頭對頭坐著,將一碗普普通通的雞湯麵給分乾淨了。

夜裡江疾心有惴惴然,總疑心江簡寧身邊那個停淮要半夜拿他開刀,將他殺了做乾淨,因此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臨至天亮了,剛眯了一會,卻又聽屋門叫人給霸道地踹開了。

江簡寧可不如停筠那般妥帖細心,他是管開不管關的主,就叫那門四敞大晾著。

冷風從被縫裡灌將進來,江疾皺著眉直往下縮——冬天裡頭,就是少年的江疾也無法輕易掙脫溫暖被窩的桎梏。

江簡寧見他不願動,更是要強迫他起來,從外面進來的手又冰又涼,陰險地直往他脖領里鑽。

於是江疾死魚般一個打挺蹦起來,怒視著作惡多端的江簡寧。

江簡寧明知故問道:「昨夜睡得好么?」

不消說,江疾也知道他現在是怎樣一副尊容,與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世子相比,那必定又是叫人難以直視。

他沉著一張臉,賭氣道:「好,好得不得了。」

江簡寧只當聽不懂,笑嘻嘻道:「好就好,那就快起來,昨天吃了我那麼多糕點,我可不養閑人。」

「你去把院子掃了吧。」

其實那院子一早起來就已經有小廝唰唰唰地掃乾淨了,本是掃無可掃——江疾就是伴著那枯枝掃地的聲音入眠的。

而今江簡寧挑刺,也就是為了作弄他好玩罷了。

江疾忍氣吞聲——他陡然驚覺自己和江簡寧因不知什麼孽緣纏在一起這幾日里,竟已忍氣吞聲了無數次,當下更為生氣。

他連臉都沒來得及洗,便叫江簡寧攆去院子里掃地。

那麼多下人面面相覷地看著他,江疾心如止水地接過那柄大笤帚。

早晚我當了世子,也要叫江簡寧受我今日之辱。

江疾忿忿想:這些看我笑話尋開心的下人,我要都殺了。

江簡寧就站在廊下看他被欺侮,覺得十分高興——原身怎麼能算是炮灰呢,明明應該是反派呀!

看江疾吃癟,他可太順心了。

而且時不時,江簡寧還要平地里挑石子兒,說那多了一顆大點的石頭,那少了一塊石頭粒,叫江疾給補上,玩得不亦樂乎。

江疾就由著他去,好像個任意搓捏的面人,他自己也都快被江簡寧折騰得消氣兒了。

我何必和他計較呢。江疾想,日後有他好果子吃。

我必要狠狠折磨他,先這樣、再那樣。

他正想著,突然聽幾個嬤嬤捧著緞子,從院外進來了,各個見了世子都是喜笑顏開的模樣:「世子,我們帶了最新樣式的綢緞子叫您挑選裁衣,您此刻方便嗎?」

江疾回頭,看清那布帛盡數是些江簡寧愛穿的顏色:石青、月白、雪色果青,一水兒的淡色。

對他而言,這是非常不實用、也不會多看一眼的顏色。

不耐臟、也不受用,往往做點活便不能穿了。

其實很年幼時的江疾,也曾經擁有過一套漂亮的月白色袍子——不知是哪裡混進來的。他初得了,生怕總管查出來,還在箱子里捂了好久不捨得穿;後來他長高了,又再穿不下了,便也不再想穿了。

人各有各自的命數,總有一天,他能舒心地穿上這類翩翩公子最愛的顏色。

江疾正要低頭抱著笤帚挪去一邊,卻聽江簡寧招呼他:「過來。」

他獃獃地抱著那破笤帚抬眼,著實是逗笑了江簡寧。他笑聲很輕很脆,無憂無慮地。

倒真有點像他夢裡的那個影子了。

「把那玩意兒扔了,否則不要近我的身。」江簡寧下堂來,挨個翻看嬤嬤帶來的布料。他叫江疾站在桌邊,時不時便從布料堆里掏一匹出來,比量在江疾下巴底下端詳打量。

江疾這才後知後覺,這些緞子是給他要來的。

他站在原地不動彈,連聲音都緊緊澀澀的:「你要幹什麼?」

「你眼瞎?」江簡寧抬頭,手上卻不停,不滿意地將這匹緞子扔去了一邊,又換下一個花色:「倒也不至於沒見識到這個地步,連裁衣服都沒見過吧?」

……江疾的確不裁衣服。

姨娘瘋癲,從未給他親手裁過一次衣;而平日里他買的,也都是掛在店裡當樣品的成衣布衫與襖子。

這樣的衣服便宜厚實又經糟踐,至於裁衣這種充滿了少爺小姐們閑適意趣的活動。

他向來不配沾。

江簡寧按照自己的眼光挑了幾匹緞子,叫嬤嬤們給江疾量制尺寸。那些嬤嬤長得凶神惡煞、滿臉橫肉的,可在江簡寧面前,看著都十分慈愛。

江疾手指尖揪著衣袖,打量著江簡寧。江簡寧被他目光吵醒,疑惑地用目光詢問他幹什麼。

「為什麼要給我裁衣裳,礙著你眼了?」

江簡寧愣了一下,翻了個白眼——他連翻白眼都優雅又好看。

「別自作多情了,」江簡寧譏諷:「往後帶你出門,不叫你丟我臉罷了。」

「這緞子很貴的,要記你賬上。」

江疾被噎住,也冷冰冰翻了個白眼,可他不太熟練,那個白眼被硬生生卡住了。

江簡寧又是一陣愉悅的笑聲。

「你可記得,還欠我一次討好。」江簡寧慢條斯理道:「別急著笑,叫你世子哥哥舒服了,你才出得去這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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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黑蓮花后我翻車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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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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