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江絮頭一次見江疾被江簡寧從院子里放出來,當真是吃了一驚——江簡寧剛從小林氏那兒搶了他親娘的嫁妝回來,現下富得流油。
因此打扮起江疾時,往出撒錢真可謂是眼也不眨。
江疾佩銀冠玉帶,一身規規矩矩石青色滾金邊的冬袍,外面罩了一件綴狐領的暗紋斗篷。再兼他身形清瘦、身姿筆挺,還真是人模人樣、半點都看不出從前喪家之犬的狼狽模樣。
江絮有點不敢認——她局促地站在江疾面前,眼前竟有了四皇子「薛敬放」那模糊的影子,可停淮卻說要趕著要叫侯爺也看看拾掇齊整了的江疾,匆匆忙就催著離開了。
她站在遠處不住地回望,身旁的桃蘇便察言觀色,趁機與江絮咬耳朵:「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二公子這麼一打扮,我看與世子也不遑多讓呢!」
江絮身邊早被桃蘇架空,只得她一個得力大丫鬟在側,江絮當然對她信賴非比:「那當然,我早就知道二弟弟也不會差的。」
可桃蘇卻嘆了口氣,邊扶著她繼續往江簡寧院子里去,邊小聲道:「但可惜呢,上面有世子珠玉在前,任他再怎樣出彩也沒用呀!」
江絮心裡一動……對呀。
江簡寧在一日,江絮就要被壓著一日;就如那小林氏的孩子,一日不除掉,一日就還是她頭頂高懸的禍患。
她看著江疾離開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既為江疾、也為自己,彷彿他們才是真正的同命相連。
於是見到江簡寧時,她仍在怨艾,神情也沒來得及拿捏得十分自然。
江簡寧一見桃蘇在她背後瘋狂使眼色,便知道這蠢東西又自顧自想多了。他親自給江絮斟了茶:「這幾日阿姐在忙么?都不來看看弟弟?」
江絮虛情假意捏出個假笑:「我見你們玩得好,便沒打擾了。」
江簡寧只當聽不出她話里的酸氣與怪味兒,也笑道:「我料想最近阿姐要為那未出世的孩子操心,這才替阿姐先照看著江疾。」
江絮近來的確是在忙著料理小林氏肚子里那個孽種,可她仍不習慣將底下的陰私事這樣擺明了說出來,因此頗有些坐立不安。
江簡寧卻不管那些,已直白又轉提他話:「之前姐姐不是想叫我帶他出去見識一番么,我已與與國公世子商量過了,帶江疾一起赴宴。」
「本想讓姐姐也同去,」他漫不經心道:「只是這冰燈宴定在了深山老林里,入夜實在危險,想想還是算了。」
江絮一聽「危險」二字,倒生了好奇:「國公世子辦的席宴,哪來的什麼危險?」
江簡寧便將林琅之那主意講了一遍:「他家那山原先是個獵苑,林子里又不一定有人時時維繕,恐怕漏了什麼坑洞陷阱等。
「再者到時還要等夜深再觀燈,如若馬驚了縱進林子里困一夜,活人也得叫凍出個好歹。」
他邊講邊咳嗽,江絮卻心思活泛,猛一下起了點不該有的心思。當下只裝作懵懂無知問道:「馬不都有專人看著么,怎麼受得了驚?」
江簡寧似笑她天真無知:「人看著畜生如何看得住?真有別所居心之人,或是下藥、或是在掌蹄里楔釘,又哪裡防得住呢。」
他還特意叮囑道:「這是我私底下探來的消息,只與你說,也千萬不要叫第二個人再知道。」
江絮忙不迭應了,臨走不甘心,又裝作若無其事般探聽江疾:「我來時見了阿寧,一身新衣服可真是漂亮呢!」
江簡寧聽她提起江疾,才猛然驚醒一般道:「這倒是弟弟的不是了。」
他動了動手指,一旁的停筠便從袖中抽出了枚檀色的萬字紋福袋,奉來給江絮。
打開再看,裡面竟是一把純銀打的精巧瓜子兒。
江絮心下怦怦跳——她猛地抬頭看向江簡寧,這位世子弟弟正似個眉目平和的菩薩般笑吟吟地看著她:「這就要節里了,府里繁忙難免多有不周,還勞煩阿姐自己去挑些喜歡的,就當是阿寧預備下的節禮。」
江絮三推四讓后才喜笑顏開地收下。待她走遠后,停筠疑惑道:「世子好端端的為什麼要給她錢?」
江簡寧屈起指節敲了一記停筠的頭:「你以為旁人也與她一般,幾句話就能被哄得心甘情願去做事?」
「她哪裡掏得出上下打點的銀子,只是找個託詞遞進她手裡而已。」
停筠更加迷茫,他只知道江絮吃了狗膽,要謀害小林氏肚子里的孩子:「她要打點什麼?她那謀划只需耍乖賣寶,是半分本錢也不需要的。」
從前停筠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想著,可從有一日夜裡停淮推他起來、與他掰餑餑說餡地講了清楚后,他哭了一宿,人也伶俐了些。
他自己知道他不如停淮聰明、也不如公子心眼多,但他想:我可以偷偷問。
至少不要帶累世子。
世子從前多快樂呀,可現在,卻要過得這樣辛苦。
江簡寧當然不說。停筠最近心事重重,也很少再露出從前那樣的快活神色了,他也知道多半是停淮透露了些什麼。
其實他偶爾也會懷念第一世與停筠泛舟遊玩、趕春踏青的日子。
畢竟往後,這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他摸了摸停筠頭頂——停筠總對世子這偶爾流露出的慈愛費解,但世子樂意,他也樂意。
停筠傻笑著,卻聽江簡寧慢聲細語地問道:「我叫你查的人有眉目了么?」
停筠的笑臉當即便垮下來了:「的確找到個名姓與年紀身世都對得上的,已叫人在察查勘驗了。」
「世子要往院里添人么?」
從前查辦了停焓,停筠還覺得難過,便更加盡心照顧世子,可沒成想前幾日世子突然吩咐他去查一個叫「吳玉」的小子。
等看了派工教頭呈上的密信,停筠又覺得疑惑——他有什麼好?
不過是個潑皮破落戶出身,又不曾讀書識字。
聽說還偷過鄰居的雞。
這種東西也值得令世子費心,特意吩咐去搜羅來么?
「先前停焓被發賣,什麼事都叫你與停淮操心,我便想著要再提攜一個上來。」江簡寧知道他不情願,可日後要讓他們三個一塊共事,就不得不挨個照顧著:「他原是故人之子,年紀小,往後還要你照看他些。」
……什麼故人。停筠暗自嘀咕,世子去哪裡結識他這樣的故人。
停筠什麼都寫在臉上,江簡寧一眼便看乾淨了——哪有這樣的故人?
在宮裡、在以往的漫長歲月里。
那日在宮道上,他本可以有其他理由再拖些時間的。可江簡寧一看著臉抵著宮牆哀哀抽泣的荀玉,竟無端想起了一個其實並不大熟悉的小太監。
以及那年宮變時,他一邊哭喊、又一邊奮力揮舞著雙手與江簡寧背道而賓士的決然背影。
其實他本想不起來這個人的,只是那天在心裡琢磨要尋一個放心的得力人手時,眼前竟突然浮現出了荀玉卑微而驚喜的笑臉。
旋即那笑臉又變成了另一張面容。
一張同樣靦腆又謙卑的笑容。
躲在枯井裡的幾日里,吳玉當作閑聊給江簡寧講過身世,他講小時候家裡窮、講被父母賣進宮裡、講寒冬臘月洗恭桶,又被罰跪在雪裡。
「如果有來世,我也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想完完整整地去。」吳玉撓了撓頭:「不知有沒有神仙願意聽一聽我的心愿。」
神仙沒有聽到,可江簡寧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