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從那日後江疾便一直避著江簡寧走,不大不小個院子,兩個人竟再也沒碰上過面。
江簡寧當然不在意,江疾寄居在他的院落里、又有專門盯著江疾一應起居的小廝,任他怎樣能躲,落在江簡寧眼裡也依舊是無所遁形。
可江簡寧要躲開江疾,那便是完完全全地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像一束溜走的日光、或是一捧融乾淨了的雪,成日成日再不見蹤影。
其實江簡寧也沒有特地躲著他,只是在忙其他事而已。
這幾日里他私下拜訪了幾位有名的字畫大家,想探尋與那副江雪垂釣圖有關的蛛絲馬跡。
可關於那灘奇怪的鷗鷺,他所得到的回復卻大同小異,無外乎「敗筆」、「拙劣」、「畫蛇添足」與「稚子之筆」等類。
江簡寧拿不準這鷗鷺是何時所添,又依照記憶去尋那位被罰去了灶上的女使。可女使平日里做活已是辛苦,又哪裡有心思去記一幅畫里的勞什子鳥。
百般探尋無果,江簡寧突然又記起小林氏口中那位「小舅舅」來——畫是他所贈,他定然知道這鷗鷺的來歷。
可等停淮來回稟,卻說邠州林氏的獨子,早已在十來年前過世了。
江簡寧沉默半晌追問:「因何過世?」
「……」停淮抬頭看了看江簡寧,鮮見地露出了為難神色。
江簡寧示意他直說。
「舅爺是年少跟著侯爺北征,與六萬大軍一同折在望嵋川了。」
江簡寧扣上茶盞蓋子,不再說話。當年望嵋川一戰,因朝廷遲遲不增派援兵,才致六萬將士血沒涵州嶺,往後十年,也仍可聞陰風怒號、血浪排空。
若無親兵死戰以命送煜陽侯出重圍,恐怕他江清麟如今也早是白骨一把。
征關多少哀聲漸,不見日薄萬冢悲。聖上雖已清洗閣僚,令拒不增兵者明正典刑,可折了的將士卻再回不來了。
江簡寧卻然沒料到這其中還有這樣一層關係……那煜陽侯所背負的是什麼?
是血債。
六萬將士的血債,或許名義上有人替他洗脫了,旁人說他是忠將、是朝廷虧欠了他的;可從情分上講,妻弟的血債卻是萬萬不能甩脫、要一輩子烙在他江清麟脊樑上的。
更何況江清麟活著回來了,可他那位八成年紀不大的小舅舅卻要永埋邊土、屍骨無還。
江簡寧突然站了起來:「有人在盯著夫人那邊么?」
停淮道:「並未特意叫妥帖的人盯梢,如無特殊情狀,是旬月來報一次。」
「往後……不,」江簡寧道:「先叫人去查夫人平日里與何人接觸多些、可有什麼異常,除了江疾,要優先留意夫人處的動向。」
停淮領命而去,重新安排得力的人手。他初得了這消息,只覺得毛骨悚然——夫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才能心甘情願委身入這吞害了親姐弟兩條性命的深深侯府後,甚至還可以笑容滿面地對始作俑者賓榻以待?
不是太有心,就是太無心。
她像蟄伏在暗處的毒蛇一般,一動不動近十年,不能一擊必死、便寧願得身化枯骨。
是懷著這樣一份破釜沉舟的決然。
江簡寧思來想去,突然記起從前猶疑的一點——無論哪一世,小林氏的孩子都未曾平安誕生下來。
如今看來,真的是天命不公,不叫她命中有母子緣分嗎?
還是她根本就不想要這一場母子緣分。
她跋扈張揚、昭告天下她就要替孩兒覬覦世子之位;而對江絮,又影影綽綽露出了一線寵愛不勝從前的疑風。
於是無論誰按捺不住動手,她都能達成所願,與這個本不該來此世間的孩子體面作別。
她這一生也只如此,所以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候,便不要再另造他孽了。
江簡寧很想知道他這位姨母現在在做什麼——他不信突然令人掀翻她擺了十來年的攤子,小林氏會一無所知。
這是一種聰明人之間的心照不宣,從小林氏向他托出真面目一角開始,就是一場博弈的邀約,她把真相折成請柬,放在江簡寧面前。
問江簡寧,接,還是不接。
*
佛堂里香線裊裊,熏的是安神靜氣的娑羅香。小林氏跪在蒲團上,腰身筆直,往日厚重妖冶的鉛華唇脂洗凈了,露出一張甚至於恬淡溫和的面容來。
那雙唇沒什麼血色,抵著殷紅的指尖便顯得格外猙獰又清寡。小林氏閉著眼在心中默念,然後恭恭敬敬地向牆上掛著的江雪垂釣圖拜了一拜,便起身了。
一旁的王嬤嬤趕忙過來幫著她扶起:「小姐,該喝葯了。」
「嗯。」小林氏接過托盤裡那碗濃黑色的葯汁嗅了嗅,無聲笑道:「還有多久?」
嬤嬤面露不忍,她從前在家時照看大姐兒,後來大姐兒去了,又隨著小小姐往這吃人的腌臢窩來。
可能她年紀大了,常常會覺得對不住小小姐腹中這個孩兒。
這孩子連個形狀都沒有,沒有人盼望它來這世間、也沒人願意留下它,兄弟姐妹將它視為眼中釘,父母親族又不盼望它誕生下來。
「再有至多七日的藥量,這個孩子便留不住了。」嬤嬤低聲道:「絮姐兒近來下藥愈發沒輕重,我若不看著點,恐怕吃了要出事的。」
話音剛落,佛堂外風聲大作,窗欞叫北風吹振做響,彷彿有人正不甘地搖籠怒吼。
小林氏笑起來:「你聽一聽,像不像我的孩兒在痛斥我這個沒心肝的親娘?」
「我最近總是做夢,夢裡它是個不大的一團爛肉,這肉團就在我面前爬呀、爬呀,我拚命往後躲,」小林氏看起來還是心氣平和的,雖然口中描述的如阿鼻地獄般的恐怖場景,神情卻仍然輕快又鎮定:「它還會說話。」
「它問我,你既然不要我,又為什麼要讓我留存到現在?天下沒有哪一個母親是這樣兇狠惡毒,要讓自己的孩子孤零零地來,又空茫茫地去。」
「我流不出眼淚,我就對它說,娘下輩子償還你,你安心回去吧,左右到這人世間也不過受苦,倒不如從一開始便不要來。」
「我不能選我當年是否能來,可我能替我的孩子做主,不要來,不如乾乾淨淨地去。」
嬤嬤俯身抱住她,她家小小姐在發抖。
很輕微的那種,悄無聲息又平靜的顫抖。
「世子已經打探到少爺從前的事了。」嬤嬤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您一個人走了這麼久,再撐一撐,他就來了。」
「我不想他來。」小林氏揪著嬤嬤的衣襟:「他才那麼大,就要為別人的恩怨摧心血,我對他不起。」
「……他的仇,當然是要他自己報的。」嬤嬤輕聲說:「那是他的血仇,他怎能不報?」
「血仇……」小林氏雙唇囁嚅,神色愴然。
什麼是血仇?有些東西,明知自己陷進去了,這一生便都毀了,可仍然要孤決一擲、要賠上所有來償奪這冤孽。
不論無心還是有心,只要是該有人為此付出代價,就定有人要來追索。
她又將目光移到那副畫上,其實這畫的來歷都傳錯了,那根本不是什麼大家手筆、精妙絕倫——只是少年一幅隨筆罷了。
阿姐送親前一日,小郎才匆匆畫好,送入姐姐的妝奩擔子,要陪姐姐一路向東去更盛闊的天地。
誰也未曾料到,那也是小郎平生最後一幅畫作。
沒多久,小郎就向北而去,飲恨埋骨關外山。
她那時還在閨中,哭得嗓子都啞了,但她告訴自己這是小郎的命數,怨不得人的。
後來阿寧誕生,消息快馬發回邠州,父親設宴大慶,甚至想要親自赴京看一看外孫。
可行囊還未打點好,第二封快馬傳信就到了。
父親滿心歡喜地拆開信封,這次卻是血淋淋的哀耗。
阿姐產後受風,已故去了,侯爺將涉事人等盡數打死發賣,親自為阿姐扶棺守靈。
父親倒下了。
再後來她一個人操辦了雜事,又往京城那邊望去——青山如黛、碧水此回,那高高雲天卻如黑幕遮,要活生生將人壓死。
我恨啊。
我恨啊。
連與姐姐一同入侯府的陪嫁家僕也一個未留,被處置得乾淨利落,她反倒猶疑起來。
與其說是懲處,還不如說是滅口。
江清麟是要掩蓋什麼?
阿姐的死,究竟是意外,還是蓄謀已久?
她看著俊朗英武的姐夫,如看見狂笑著啖人血肉的倀鬼,就是這惡徒,叫她全家不得安生。
可她又看見了那麼小的阿寧,長得秀氣漂亮的一個,還像一顆糯米揉的白糰子。
阿寧、阿寧要怎麼辦。
江清麟要再另娶他人、磋磨阿寧怎麼辦?
暗箭遠比明刀子難防,擺笑臉說和氣,暗地裡誰知又會下什麼狠手。
但沒關係,她想,從父親倒下的那一天起,我就永遠也解不脫了。
小林氏披髮散衣站在佛堂外,親眼看著嬤嬤低著白髮斑斑的頭,將那道暗門關上,連帶著將那畫卷也一併隔絕在暗無天日的密室里。
外面的女使進來道:「夫人,桃蘇來了。」
隨即是桃蘇低著頭進來,她跪坐在小林氏面前,一五一十將世子的吩咐講清楚。
小林氏眉頭皺成個結:「你做了?」
桃蘇不敢隱瞞,如實道:「是,奴婢聽憑世子吩咐,給小姐灌了耳旁風。」
小林氏捏了捏手指,強壓怒火:「蠢貨,若是一個不慎傷了世子怎麼辦?叫你做這種事你也不先來回稟了我,你、你!」
桃蘇跪著,不敢再多說話,只砰砰磕頭。夫人可不比世子好性兒,還能容你全頭全尾地出門,她是真能做出直接將人打死了扔出去的事來的。
小林氏兀自平了一會兒氣,轉而又變了張臉:「他若是這樣吩咐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當做不知道便是了。」
小鷹要飛,就得捨得從萬丈懸崖上往下跳。
她再一揮手,嬤嬤從袖中小瓶子里倒出一粒小藥丸兒,塞進桃蘇口中,桃蘇掐著喉嚨奮力咳了幾聲,臉色才逐漸緩了下來。
小林氏笑道:「這葯還是只夠一旬的分量,什麼事該說什麼事不該說,你心裡應當有數,誰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也千萬要記清。」
桃蘇再次磕頭——雖說她對世子是言聽計從、對夫人也是言聽計從。但反正夫人終歸也是順著世子,那她到底效忠了誰,又有何關係呢?
*
這個年過得十分慘淡,侯爺與夫人看似恩愛和睦地祭了祖、用了年夜飯,然後便分道揚鑣,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里。
江絮備了一桌的席宴,本想直接去江疾院里,突然卻想起江疾已被江簡寧帶到了世子院落的廂房裡住著,於是她又帶著食盒往世子院子里去。
可是好安靜。
沒有五光十色的煙花、沒有爆竹炸開的紅霧,甚至樹上連新年討個彩頭的紅綢緞也沒有拴。
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不似過得春節,倒像是中元節。
江絮碰見江簡寧身旁那個停淮,忙將食盒遞過去:「世子怎麼沒鬧個春?這靜悄悄的,一點也不熱鬧。」
「我特意包了餃子送來,姐弟幾個聚在一起吃了餃子,才好守歲呀。」
可那停淮軟硬不吃:「世子剛睡下了,姑娘明天再來吧。」
「啊。」江絮心中一喜,扭捏道:「那,我去看看阿疾吧,便不打擾世子了。」
她連一聲「阿寧」都不願再假裝了,一心只想著要快點過去見江疾。
可停淮卻還是同一套的說辭:「二公子剛剛也睡下了,姑娘明天再來吧。」
江絮:「……啊?」
而這兩位應該睡下了的少爺,正一言不發圍坐在一張桌子旁。一個自在吃著餃子,一個把筷子併攏著橫在碗上,沒有要動用的意思。
江簡寧叼著吃了一半兒的餃子抬起頭:「怎麼不吃?」
他說話甚至是和顏悅色的,半點不見前天甩人巴掌時的狠厲與冷淡,彷彿個真心對他好的兄長,正關切地過問他胃口。
江疾看著他這假惺惺的姿態,一聲不吭,專心做他鋸了嘴的葫蘆。
而江簡寧意思意思催過了,也就不再讓他了,桌上本有兩盤餃子,他倆一人守著一盤吃才對。
不過既然江疾不動筷子,那他面前那盤兒自然也就歸了江簡寧,他撿了一副新筷子,去盤子里隨便扒拉了幾下,挑出一顆格外胖的餃子放在江疾碗里:「好歹吃一個。」
江疾眯著眼:「這顆餃子有什麼特別?」
這是他這幾日里第一次開口說話——江簡寧都以為是他一巴掌給人打啞巴了,好在原來只是他犟脾氣,不願出聲兒而已。
「有沒有什麼特別,你吃了就知道了。」江簡寧懶洋洋扒了一口水晶凍,燈光底下肉凍有一點微微化開,煞是晶瑩好看:「還是那句話,大過年的我又不會尋晦氣,叫你橫屍我這兒。」
江疾本不該吃,可他心裡一動……過年啊。
每年年裡,他願意勞動一下,就能吃上一口熱乎餃子,不然也就和往日沒什麼區別,只是外面格外吵罷了。
這顆餃子面白又細,隱隱透出淡淡的肉餡兒粉色,看著便十分合格。
是那種很讓人有食慾的餃子。
這時外街的爆竹便響起來了,而煙花,其實侯府里每年都有放。只是他那兒太偏,自然是看不到的,但世子院子當然享有一點特權,理所應當地佔據了一個絕妙的觀賞角度。
於是江疾親眼看著天色叫連天的雪映成了一種微妙而深沉的暮紫色,那夜色又被五火電光照亮。絢爛的煙花夾雜著黑煙往天上竄,坐在院子里,鼻尖還能聞到淡淡的硫磺氣味兒。
江簡寧興緻勃勃地出了小亭,仰頭去看煙花,他也不介意在空地上接著吃灰,反而很高興似的跳了跳。
「煙花!」
江疾看著看著,突然愣了一下——他不知不覺便咬了一口筷子尖兒上挑著的小餃子。
然後他伸手捂住嘴,半晌才攤平手掌。
掌心是一顆小銀花生豆。
江疾不是聾子,早在廂房干坐著的時候就已經聽到了有人在喊,說世子親自在今晚守歲的餃子里包了兩顆銀花生米,特意挑了兩顆呢,就是講一個「好事成雙」的寓意。
好事發生。江疾想:他倒是大方,祝我明年好事發生。
他等了一會兒,沒覺得有什麼不適,才確定真是好事發生,而不是要趁機將他毒死,讓他看不見明年的太陽。
江簡寧壓根沒回頭理他,仍和停筠湊在一起看焰火。江疾便用一旁茶杯里的水沖了沖這顆花生豆,先放在了桌上,復又撿起來揣進袖子里。
也算是一種別樣的「接好運」了。
江簡寧一直沒回頭,江疾又幾乎是餓了一天的肚子,於是他趁這個機會,狼吞虎咽噎下去好幾個餃子。
可他吃著吃著,又覺得氣氛不太對勁,江疾一抬起頭,就見江簡寧正笑嘻嘻看著他銜著一顆咬了一半的餃子去夠桌邊的醋壺。
他凝固在那兒,江簡寧俯身過來輕輕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又沒人不讓你吃,你非躲著人吃幹什麼?」
「你是我在外面養的三花小狸奴嗎?」
他又是那副笑吟吟的神色,江疾又想起從前——從前他見江簡寧時,他總是陰沉著臉,彷彿萬事萬物都欠他、該他的,用那陰鷙又冷淡的眼神觀量著世間萬物。
後來從鬼門關撿回來一條命,又不知怎的,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有了笑模樣,活泛了起來。
也叫人琢磨不透起來。
而如今,江簡寧刻意想討人喜歡時,其實是非常能討人喜歡的——比如現下他有意放低身段與江簡寧重修舊好,於是他的眼角眉梢就都浸在了滿滿當當的溫柔里。
像江南春花紅勝火、像吹面不寒楊柳風,叫人一見就心生親切。
他可真是厲害,江疾想。笑臉哭臉,應對自如,竟全然不知心裡是怎樣算計的,腆著笑臉遞刀子、扮著哭臉裝可憐,若是心再軟一點的,恐怕叫他弄死了也是稀里糊塗的。
江疾扭了頭,不去看他。可江簡寧卻不想放過他,他要做什麼,就一定要做到,江疾不理他,他就主動來牽江疾的手。
江疾想往回掙,可江簡寧平時像個病癆鬼,手指瘦瘦長長,卻十分有力,輕易還掙脫不得——他一時吃驚,便被逮到了。
江簡寧晃了晃他手:「你還生氣嗎?」
江疾活像見了鬼,正想開口喚一旁的停筠來看看這人是怎麼了,突然卻借月光與天上的煙火光亮看清,江簡寧臉頰帶著顯明的酡紅,像染了一團早春的桃色。
他摸過江簡寧方才喝茶的小杯子嗅了嗅。
是甜甜的果酒。
江疾放下杯子,不知說點什麼——江簡寧這廝壓根不是好人轉念,而是不留神喝多了。
江疾面無表情地看著江簡寧耍酒無賴,一會兒纏著他叫「好弟弟」、一會兒又說要給他蓋一座漂亮的大房子,一會兒還說要帶他去踏青,總之什麼好話都叫他說盡了。
也不知道明天醒了,到底還能記住幾分。
他這樣一想,剛剛攢起來的那點柔軟心思便即刻散去了。江疾一動不動任他拉著,再沒一會兒,也可能是嫌折騰他沒什麼意思,江簡寧又撇開他去鬧停筠。
江疾就自己坐在那張小石桌旁,頭頂是一棵已經枯得只剩下樹枝子的葡萄藤。從前他聽說入冬后要把地面上的枯藤全都燒乾凈,來年才能儘快長出新的芽藤來。
可是江簡寧沒有燒,就放任它們在這裡被風雪壓著,枯死得不能再死,也沒有動手將它們鏟了。
江疾看不懂,他覺得江簡寧對他就像對這葡萄藤一樣,既不叫他好過,又不斬草除根,只在那裡放著。
葡萄藤乾枯了,有再長出來的時候;正如一個人死了,還有很多很多人想要接替他的位置。
想活得順遂一點,就不要做葡萄樹,要做侍弄花草的園丁,可以隨意修剪花枝的模樣。
不喜歡了,就挖出來換一棵更合適的。
他親眼看著江簡寧被停筠和停淮哄回屋裡去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往來的侍女僕役都垂著頭不看他。
沒人拿他當正經主子,但也沒人不拿他當主子,該盡的禮數還是很到位的。
於是江疾又把江簡寧剛剛的小杯子挪了回來,杯子里還剩下一丁點果酒,將將巴巴也就夠他一小口的量。
江疾抿了一口,覺得有點甜味,但不多,酒味也不重,大概也就是……
他黑著臉,把那酒杯放下,氣沖沖地離開了。
另一旁屋裡,江簡寧剛洗了把臉,現下神清氣爽地放下了巾帕:「怎麼樣,像不像?」
不論世子做什麼,停筠都是一通狂吹的態度:「像、忒像了!」
其實世子也就能唬一唬小孩兒,但凡今夜是眼睛常被寶貝兒子糊住的侯爺在這兒,都不會信他的表演。
停筠見世子心情好,問道:「世子又何必委屈自己,您就是拿個板子抵著他,他也不能說一個不字兒。」
江簡寧嘆氣:「這你便不懂了,有些事該叫他心甘情願做的,還是要下功夫的,凡事要蘿蔔大棒摻雜好,驢子才能拉磨。」
停筠似懂非懂:「噢……那,世子,要是叫他發現了呢?」
「你以為他發現不了嗎?」江簡寧配合停筠,脫去一層層繁複錯雜的禮袍,他其實挺討厭過年的,因為要穿一天的重衣服,會覺得很累。
「早些睡吧,不守夜了。」江簡寧道:「過兩天冰燈宴,我還要應付那群人呢。」
屋裡熱烘烘的,還有小爐子上烤著花生和板栗的甜香氣,比任何名貴的安神香都好聞。
江簡寧閉上眼,聽著外面連綿不歇的爆竹聲陷入了黑沉的顛倒夢鄉。
*
這個年對別人來說,是新年伊始、萬象更新,但對江簡寧來說,只是個隱晦地同江疾表面和好的契機而已。
他花一頓本就要包的破餃子便把江疾的面子哄了回來——江疾雖然還臭著臉,但也不再躲著他了,偶爾兩個人還能平心靜氣地吃頓飯。
江簡寧自覺十分滿意。
很快就到了冰燈宴那日,江簡寧一早便叫停筠準備好一應器具等,林琅之再捂不住,向各家收了請柬的公子們透露要趁夜賞燈,還說已備下遊園的馬匹,但若是誰有良駒,也可帶來叫諸位開開眼。
江簡寧當然要自己帶著馬——不帶,又怎麼能保證江絮能萬無一失地做好手腳?
他為著這個姐姐能謀劃成功,可謂是費盡了心機,百般替她降籌阻礙、全力配合,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這麼貼心的受害人。
江疾與他同坐一輛馬車,一個一身雪色、另一個一身雪青,遠遠看去都是衣袂當空、玉樹臨風的小公子。
只近了,才能看出來江簡寧那外袍下竟還罩著一件絞金線的薄紗衣,風一吹,狐裘針絨如水波般綢亮;細紗翩翩,真是精細的好風度,打眼得很。
江疾跟在他身後,垂著眼不作聲,倒像個穿著富貴的俊秀侍從。林琅之大老遠便迎了上來,將江簡寧好一通誇,馬屁拍得真是天地聽了都要變色。
江疾冷眼瞧著他受人追捧的樣子,暗地裡嗤笑——那些人都快扒到他身上去了,眼裡的垂涎與虛偽都透著明晃晃的功利。
他看不出么?
好似還真看不出。
江簡寧笑盈盈地應對自如,渾像游曳在名利池裡的一尾魚,那些高的、矮的,一併向他伸出手,要將他拖入自己一方的池子里。
可每一次,江簡寧都悄無聲息地與那手擦肩而過。
……或許他天生就適合披著一張假面,在萬人矚目的山巔蹈浪泛波。
林琅之滔滔不絕吹噓了半天,這才注意到江簡寧身後還跟著個江疾。那麼多人看著,他禮數周全地與江疾相互見了禮:「這位便是煜陽侯二公子了吧?」
許許多多的目光針一般投來——江疾突然想起日前,江簡寧不惜花費重金也要給他安上一個「驕橫跋扈、不敬師長」的惡名。
那目光里,果然多半不帶好意,些許是試探、些許是鄙夷,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神情,便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林琅之笑著招手:「頭一次見二公子,果然丰神俊朗、真有你兄長的謫仙人風範!」
……十一二歲的小屁孩,哪來的「謫仙人之資」,便是吹噓三歲看老,也沒有這樣看的。
江疾還記得在馬車裡江簡寧警告他一遍又一遍的話,終於把那點嘲諷的話給噎回去了,然而身邊的人卻還在硬誇:
「是啊,世子真是大度,我記得二公子是個偏房吧,你看這渾身上下的衣著氣度,竟比我們這些正經八百的嫡子都好上十分!」
「兄友弟恭,我輩楷模!」
「……」
他們才不管是不是在踩著別人的傷,一口一個「庶子」、一口一個「大度」,好似江疾今日站在這裡,就是要做他們吹捧阿諛的工具而已。
江簡寧聽他們越說越過分,便適時地咳上一咳,提醒他們閉嘴:「不說那些,今日國公世子做東,都看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做什麼?」
他又道:「我祖父是邠州林氏,年節里給我寄來了邠州一兩一寸金的好茶'裹紅綃',我借花獻佛轉贈給林兄,還望林兄不要嫌棄。」
要說那林琅之腦子缺根弦,他一聽,頓時來勁了——八成是還對上次害江簡寧落下寒症的事心懷有愧,這次林琅之精心準備了百年老參作為年禮。
他興緻勃勃地哪壺不開硬提哪壺:「我托我叔叔從關南那邊弄來了一顆百年老參王,專來給江兄調養身體用,來年等江兄養好了,咱們一起去跑馬!」
這段話前面倒還像是林琅之能說出來的話,後面不倫不類加了一句「去跑馬」,怎麼看怎麼像是林琅之在替他表兄薛敬鄴試探風聲。
江簡寧立刻以進為進進,問道:「今日三殿下可也來賞燈么?」
林琅之立刻垮下臉:「唉,江兄可切莫再提這一岔,本來我表兄答應得好好的,我連位次都定下來了,誰知道……那位。」
他見附近都是親近之人,便指了指東宮方向,聲音一低:「竟去陛下面前參他荒誕無度,陛下罰我表兄閉門思過,這便來不了了。」
江簡寧沉吟片刻,一時沒想通一向不偏不倚的太子突然參奏薛敬鄴一筆是做什麼。不過薛敬鄴不來給他話里話外設計下套,這是樁好事,他本就不想與他們三皇子一黨摻和,因此立刻道:「殿下自當有他的道理,我們一群人玩兒,也自在些。」
林琅之立刻又笑開了:「正是如此,我們玩我們的……還愣著幹什麼?帶貴客去游湖啊!」
江疾還跟在江簡寧身後想多聽一耳朵與朝堂有關的消息,冷不丁卻從人群里斜插過來兩個漂亮美人兒,把那些公子們都嚇了一跳。
可美人兒們都身量修長,再怎麼巧笑倩兮、媚態叢生地挽著江疾的手臂,都好像慈祥的姐姐帶著弟弟出門玩兒。
江疾矮人家美人兒好幾個頭,被這麼一架,幾乎是提起來走的,臉都綠了。
美人兒們臉也很綠——主家說煜陽侯世子的那個弟弟是個拎不清的夯貨,叫她們給哄走,不要擾了貴人清凈。誰知道經管事一指認,竟是個得彎腰才能夠著的小孩兒。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江疾連吭都沒吭出來一聲就被架走了,實在覺得離譜,林琅之也不好過——府里又不是沒有嬌俏可人的小婢子,塞這麼兩個東西是要做什麼?
江簡寧隔著老遠看著江疾被帶帶拉拉地扯著去玩兒湖上的冰車,忍不住發笑,便笑出聲來。
他這一笑,惹得別人也都一同笑起來,尷尬的氣氛就叫給衝散了。
江簡寧指著踉踉蹌蹌的江疾笑道:「他平日里少年老成,老闆著個臉,世子這招真好呢,叫他還有點那有趣的鮮活樣子。」
他這一句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可真是高,話是從親兄長嘴裡說出來的,當然做不得假、賴不得國公世子安排不當。
霎時間,場中氣氛就熱絡了起來,大家都誇林琅之周到,你笑我也笑,便沒人犯說。
林琅之藉機將諸位請到了獵苑圍湖那邊。這時湖上本該如外院子一般結上了冰,可有專門的侍冰師傅料理著,寒冬三月這湖也不凍。
湖心裡矗立著一處罩著青紗的亭子,即刻又有琴聲與琵琶聲一道流瀉而出,和著裊裊的江寒氣一道吹拂著,真是天上舞樂人間一般詩情畫意。
能踏入此處的賓客,都是達官貴人中的翹楚、都是三皇子的近侍世族。桌案上不單隻有熱酒與香茗,還放著點綴新鮮涼脆瓜果的冰酪碗,供食客自己挑選品嘗。
江簡寧本想嘗嘗那冰酪,誰知林琅之一瞥,立刻就喚人給撤了,換了一道溫熱滋補的湯來——他現在千小心萬小心,唯恐稍微再沾上一點麻煩來。
江簡寧無奈,只好捧著他的熱湯看在場的賓客吟詩作對,三皇子母家出身武行,在場頗有幾位是將門之後。雖說冬日巡獵不合時宜,但碰巧獵苑就在後山,想去一逞身手也是可行的。
人稀稀落落地出去了幾波,眼見天就要黑了。江簡寧不能太出風頭,所以碰上有邀他吟詩的公子便隨便糊弄幾首風花雪月卻沒什麼新鮮的詞,也就過去了。
林琅之看他不住張望,私下問他:「江兄有什麼事么?」
江簡寧神色焦慮又憂愁,將一個擔心弟弟的好哥哥形象扮演得淋漓盡致:「我怕阿疾一個人在那邊無聊,思來想去,還是先去看一眼。」
「各位先聊著,我去去便回。」說罷他便起身,匆匆忙忙逆著人流往外邊去了。
留下的幾位公子紛紛贊道:「我見江兄對他那兄弟之心是真真兒的,旁人家裡兄弟傾軋,在煜陽侯府確是如此兄友弟恭,實在令人羨慕。」
「還得是世子品性高潔、有賢士之氣度。」
一旁一個小胖子百思不得其解——他爹是三皇子僚眾,而他也是被他爹綁來的,本就不太愛摻和這些事。
見這群人把江簡寧吹捧得什麼似的,實在很摸不到頭腦:「兄弟親睦,不是很平常的事嗎?怎麼他們好像頭一次見似的,像我也和我哥哥很親啊!」
「哥哥一向對我很好,爹娘不讓我多吃,哥哥還自己掏補月銀,就為讓我吃飽。」
「你們哥哥不這樣嗎?」
一旁的人看了看他臃腫肥碩的臉頰與身軀,客氣地笑了笑,轉而與另一人暢談風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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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簡寧在湖邊見到江疾時,他正一個人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旁的石桌上擺著幾盤果點與熱羮,那幾個姐姐都遠遠坐在一旁,不敢過來。
江簡寧隨便撿了一顆櫻桃在嘴裡叼著,他今日一身衣著奢靡貴重,實在不宜做出什麼有悖風雅的醜事,因此只站在一旁和他說話:「你怎麼不和她們玩兒?」
江疾不說話,冰車就在他腳下,看冰面乳白色的縱橫划痕,估摸著他已經假扮玩兒累了,順理成章地甩脫了幾位佳麗。
江簡寧打量打量天色——天尚未黎黑,留有一線灰濛濛的光,日已落月未升,正是一天中最昏昧的時刻。
傳說這種時候是百鬼出行的時刻,魑魅魍魎在人間行走,將要為禍眾生。
他向江疾伸出一隻手:「想不想去看冰燈?」
他只是問一句,並沒想等江疾回他的話。江簡寧繼續道:「林琅之不喜歡你,所以等會一定也不願意叫你跟著我們一起賞燈。」
「不過其實那些調好的燈都已經放在林子里了,只是還沒有點燭火,算不上燈,我們先去看一看,當個冰雕看也是好的。」
「不然來一次冰燈宴,你一個人坐在這兒玩冰車,豈不是太無聊?」
江疾在湖邊吹了一天風,早憋著一股氣。他其實很想問難道你把我哄來不就是打量著這主意么?
有些野犬即使披上羊皮也擠不進去羊圈,他在群羊頭角相對的威脅中,只能選擇沉默地後退。
他不伸手,也不作答,可江簡寧卻不依的。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挽著光鮮狐裘,直截了當地拉著江疾的手把他拽了起來:「別在這兒干坐著了,我們先去看了,再回來。」
江疾方才腳下彷彿生了根,要坐死在這兒,成為一株不倒的樹,可江簡寧是屬鏟子的,一過來就把他連根給撅了起來。
他一拽,江疾就忍不住走了。
四面都有侍從看著,江簡寧的手再怎麼長,也伸不進國公府里來。
江疾想,就這一次。
他就信江簡寧這一次。
他想看看真正的冰燈宴、想看看這輩子從沒見過的精雕細琢冰燈,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江簡寧今天帶了他的寶馬良駒,這馬名喚霜粼,是侯爺當年的戰馬血脈,傳說是能夜馳八百里的汗血寶馬,跑起來如奔雷轉電。
可在江疾眼裡,這就是一匹長得有些丑的花斑馬,焦躁不安地噴著響鼻,原地踏步。
江簡寧先是叫江疾坐上馬鞍,然後身姿輕快地也踏鞍上來。他剛一落在馬背上,江疾便察覺到這馬好似抖了一下——
他正想說什麼,牽著馬韁的馬夫已將韁繩一縱,又響又快地喝了一聲「駕」!
剎那間霜粼如流光,長嘶一聲猛地便縱了出去!江疾從未騎過這麼快的馬,本能地往江簡寧身邊縮去,江簡寧本想笑他,那笑聲卻戛然而止,猛地頓住了。
霜粼向來乖順通人性,從不劇烈顛簸,而今日它卻半分不顧及背上的江簡寧,邊長嘶獵獵、邊向著一人高的邊欄疾馳而去!
它後腿一振,就這樣帶著江家兩位小公子,直衝沖竄過圍欄,往久不打理的獵場去了!
被揚塵潑在原地的小廝們呆愣愣地站了半天,才勉強憋出了一句驚叫——!
「來人!煜陽侯世子驚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