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黃心病」是一種射箭運動員的職業病,也是一種極難治癒的病。
由於運動員長期瞄準箭靶中央黃心,潛意識裡拒絕它,進而使動作變形,導致射出的箭偏離靶心。
很多優秀的射箭運動員都在得了這種病後不得不放棄。]
手機上的詞條,短短一兩段文字,已經顯出事情的嚴重性。
席舟讓溫隨先別多想,給康鵬教練打了個電話。
得知可能是黃心病,省隊請來體運中心心理援助辦公室的諮詢師葉琛。
之前溫隨見過他兩次,但都只是在針對全隊隊員的日常心理訓練時,這還是第一次一對一諮詢。
葉琛並沒有上來直接跟溫隨說射箭的事,而是先讓他做了一份心理測評問卷。
初步瀏覽結果后,葉琛問,「你之前看腦科是因為什麼原因呢?方便說嗎?」
溫隨回答,「腦子裡有個血塊,影響了記憶。」
「那現在呢?痊癒了嗎?」
「上次檢查血塊基本沒有了,記憶……應該算恢復了吧。」
「應該算?」
「……我也不確定全部記憶都有什麼。」
葉琛點頭道,「你是個很嚴謹的人。」他將問卷暫時放在一邊,跟溫隨聊起最近的訓練狀態。
一番詢問交談后,葉琛心裡有了數,「可以確定就是黃心病。」
溫隨相信席舟的判斷,已經有所預料,被宣判時並沒有覺得太沉重。
只是想到已經錯過的冠軍賽,到底不甘心。
「我為什麼會突然得這個病?」
「不是突然,」葉琛卻說,「是有原因的,這種病說白了就是一種條件反射,或者說心理暗示。從成因看,也是一種心理方面的問題,涉及這個都不會是一蹴而就的,必然有水滴石穿的過程。」
想治病,就得找病因,葉琛在白紙上畫出過程,替溫隨分析他的問題。
「射箭中兩個重要節點是靠位和瞄準,通常你會檢查靠位和瞄準后再撒放,時間一長,靠位或瞄準和撒放之間就形成了條件反射。」
葉琛說著點了點筆尖,「正常情況下的條件反射是沒問題的,但如果你的動作出現絲毫偏差,它的反作用就會出來了,打個比方,偶爾某一次你在射箭的時候,通過自我檢查發覺動作有微小的不到位,你有意識地想去修正它,這時候會發生什麼呢?」
「……」溫隨皺眉,「我想修正,但修正不了。」
「是的,當你瞄到那個黃心,儘管『主觀意識』覺得存在問題,不該撒放,但『潛意識』已經啟動了撒放程序,你的肌肉不聽大腦指揮,自己就想要去撒放了,你發現無法控制身體,潛意識和主觀意識形成對抗,痛苦就由此而來。」
痛苦……溫隨心臟劇烈地收縮了一下/.52g.G,d./,那種感覺確實痛苦。
「主觀意識和潛意識,潛意識是不是相當於肌肉記憶?」
「可以這樣理解,是肌肉對黃心的識別和記憶。」
葉琛繼續道,「每個人撒放前的關注點不同,黃心病表現也會不同,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手瞄準動作上的人,會在瞄到靶心和撒放之間建立條件反射,出現『短拉』、『瞄到即放』,也就是你現在的表現。」
短拉就是一旦瞄到靶心、拉弓手沒能達到靠位就啟動撒放。
瞄到即放則是拉弓手已經穩定靠位,但剛瞄到靶心,兩肩、兩手的直線調整還沒穩定建立,肌肉和心理都不到撒放狀態之前就放了箭。
這跟溫隨的情況一模一樣,開始是瞄到即放,後來越調整問題越大,就成了短拉,在這兩種錯誤的動作中來回拉扯。
「現在你已經知道了原理,最關鍵的還是誘因,每個運動員都有得黃心病的可能,但不是每一個都會得黃心病,一般來講誘因有兩個,重複不正確的動作練習和心理狀態的過度焦慮。」
「不正確練習和焦慮?」
溫隨自認練習的動作不該存在錯誤的,而焦慮,他迫切想早點去國家隊,這算焦慮嗎?
可他也並沒覺得多焦慮,心態一直是他的優勢和長處,哪怕現在得知身體出問題,情緒都還算穩定。
葉琛視線在那張測評問卷上落了一下,沉吟片刻,「你應當主要還是內因,比如受到關注度太高,或者制定目標急於達成,都會產生潛在焦慮。潛在焦慮和表象焦慮不同,你不一定感受到它,就像潛意識一樣,這種焦慮反而更危險,它往往在最風平浪靜的時候出現,一旦開始有了徵兆,後面就會陷入惡性循環。」
「比如,越相信自己,就越想著下一箭肯定會變好,/.52g.G,d./無限制地增加練習量,加快條件反射形成。再比如,越是某個細節做不好,就越苛刻地關注這個細節,也會強化條件反射形成,你應當就非常關注『瞄準』吧?」
「……是,」溫隨有些明白了。
因為之前無法瞄準靶子的問題,在席舟的幫助下克服后,的確形成了比較在意「瞄準」的動作習慣。
而在伏昌國射箭打仗時,所練箭靶和現在不同,沒有黃心,實射瞄準更多是活物,不會這樣一直關注在黃心上。
這算是他現在練射箭跟從前比最大的區別,所以他也自然而然會更關注瞄準。
兩種因素作用下,溫隨在不知不覺中建立了以瞄準定撒放的條件反射,有了黃心病萌芽的基礎。
再加上最近一心想要快速達到目標,在偶爾失誤后出現潛在焦慮,又以更加超強度的練習強化這種焦慮,所以才最終掉進了黃心病的怪圈。
「那我現在該怎麼做才能克服?」
這是溫隨最關心的,兩個月後就是世界盃滬城站組隊選拔賽,他還能趕上嗎?
葉琛給溫隨講了幾種干預訓練的方法,「這些方法都是你之前用過的訓練法,不難操作,黃心病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但主要治黃心病沒有葯,得靠你自己跟自己去對抗,甚至抹除原先的肌肉記憶重新建立,相當於從頭開始,這才是黃心病最折磨人的地方。」
「那一般需要多久?」
「……少則三月,多則數年,」確實殘酷,葉琛也不想說得太死,又道,「因人而異吧。」
前奧運冠軍周玲玲曾因黃心病暫停比賽,艱苦訓練兩年才治癒。
溫隨低頭看著桌案上的紙頁,陷入了沉思。
葉琛知道他正在考慮和消化這個事實,便沒打斷,而是又拿起測評答卷,掃了一眼,然後從名片夾里抽出張名片。
到溫隨準備出去了,葉琛才道,「還有一件事,是關於你的心理測評,冒昧問一下,你家裡有近親屬患抑鬱症或者其他精神類疾病的嗎?」
「……」這個問題一出,溫隨下意識抗拒,儘管他瞬間想到梁舒。
短暫的沉默足夠葉琛瞧出端倪,接著說,「有些疾病可能帶有一定的家族遺傳性,不是指表面,而是對人潛在性格的影響,你的測評結論表明,你是個容易執著於目標並且內心堅毅的人。但物極必反,一旦有偏離目標的情況發生,會對你的狀態產生很大影響,甚至產生自我懷疑乃至走向另一個逃避的極端,這也是間接促成黃心病的一個潛在因素,你得學會正視自己。」
「你可以先嘗試靠身體訓練來矯正肌肉記憶,但如果還是不成,建議適當增加心理干預,這方面我可能欠缺一些,不能最大限度地幫到你。」
葉琛將
那張小小的名片推了出去,「這上面是我的老師,他是專門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他在首城,你不是也在首體大上學嗎?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尋求他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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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哥,你沒事吧?」
出諮詢室時,袁錳就守在外面,除他外還有陶嘉、包括隊里平時並沒太多交流的隊友們。
一群人憂心忡忡地看著溫隨,彷彿他得了什麼生死攸關的大病。
溫隨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卻突如其來一股眼熱,或許是鬱郁的心情令他防線鬆懈,沒預料就被那一張張面孔戳中了心窩。
溫隨眨眨眼,費了好大勁才壓下喉頭酸澀,氣息不穩地強笑道,「我沒事。」
食堂里,分桌吃飯,溫隨能感到大家都在看他。
和原來高中那種各懷心思的打量不同,明晃晃的關切,對面袁錳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吃兩口就要抬頭瞄他兩眼,像是生怕一閃神人就不見了。
「我真的沒事,」溫隨無奈,「不就是黃心病,治病就行了。」
「哦……」袁錳委屈,像只耷拉著尾巴要掉眼淚的大狗。
席舟坐在溫隨身邊,見他盤裡的雞翅根吃完了,就把自己的夾給他。
溫隨也沒說謝,自然地喂到嘴裡,啃得還挺香。
「隨哥你偏心,我分給你的你就不吃。」袁錳吃味。
溫隨眼皮都不抬,「你分給過我嗎?我分給你還差不多。」
這回不是偏心,是扎心了。
袁錳忿忿戳著筷子,視線卻不由自主落在面前的兩個人身上。
他們並排坐著吃飯,固定座位並沒有挨得很近。
偶爾席舟笑一笑,說兩句什麼,溫隨還跟以往一樣,看似沉默冷淡,食不言語。
但若仔細觀察,當他對上席舟眼神時,表情里那點變化,就像冰消雪融,整個人都無比柔和生動。
說實話,溫隨是真長得好,艱苦的訓練沒將他打磨得粗糙,反而如未經雕琢的寶石一樣斬漸露出明麗的原貌。
袁錳是真心拿溫隨當摯友兄弟的,也知道溫隨待自己和待別人不同,並時時引以為傲,但這種不同跟對席舟又是不一樣的。
袁錳之前不是很懂,現在才算醍醐灌頂,清楚明白了。
吃完飯還餐盤時,陶嘉過來,跟溫隨說了些關心的話,鼓勵他重新振作。
「我還等著跟你一起打混團呢,別放棄。」
「不會放棄的,謝謝你。」
陶嘉欲言又止,但餐廳里人多,她還是沒再說什麼。
溫隨要去找康鵬教練,席舟陪他一起。
等他們走了陶嘉還站在原地望著,袁錳見她這樣,考慮再三,一咬牙,拉過陶嘉道,「走,我跟你說幾句話。」
到個僻靜的角落,袁錳開門見山,「對不起我跟你道歉,以前亂開你跟隨哥的玩笑,當時是真覺得你倆挺有緣的,男才女貌很登對,就沒忍住亂點了鴛鴦譜,不過現在……現在你還是離隨哥遠點吧。」
聽到這話,陶嘉既震驚又不可置信,「你不是溫隨的好哥們兒嗎?你怎麼能這樣?溫隨剛生病,你就要跟他劃清關係嗎?」
「啊?……不是!不是你等會兒,」袁錳一激動連說了兩個不是,「我怎麼可能跟隨哥劃清關係?就算他不能射箭了那也是我最好的哥們兒!我的意思是,你跟他劃清關係,以後別把心思放在隨哥身上了。」
「我沒有……」陶嘉反駁的語氣明顯不太堅定。
「沒有最好,我是作為朋友,作為隨哥的好兄弟,跟你認真地說,隨哥有喜歡的人了,那個人很好,他們倆也很好,別人肯定沒機會的,你別到時難過,我……哎,陶嘉!陶嘉!」
袁錳還沒講完
,陶嘉就轉身跑了。
他看到她眼睛紅了,不知是否被女孩子珍貴的金豆兒感染,他居然眼圈也一陣一陣緊得慌。
「肯定很難過吧,」袁錳吸了吸鼻子,「我居然也有點難過……」
明明拱白菜的是他最崇拜的偶像,但這百感交集的老父親心態,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
溫隨跟隊里申請了半月長假,這也是葉琛的建議,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立刻治病,而是調整狀態,先放鬆下來,嘗試遠離「黃心」的刺激。
「這段時間想去哪裡?」席舟問他。
溫隨已經考慮好,「先回學校。」
上學期末的調研報告有幾個問題,還有些課業上的事,兩人在省隊分別,席舟直接折返,溫隨則買了票將要北上。
臨走前他去了趟省殘疾人運動中心,冉冉正在訓練。
那對沉重的啞鈴懸在身體兩側,紋絲不動,少女手臂平展,舒展而挺拔的脊背後,運動衫被汗水沁濕一大片陰影。
溫隨看了一會兒,悄悄離開,並未讓她發現。
學校的事情花了一個星期處理完,頭一次溫隨沒有馬上返回省隊,而是在校園裡四處走了走。
首體大也有射箭場,是綜合館的其中兩間教室,他沒進去,走到門邊看裡面,場地不大也沒有人,箭靶牆上空空如也。
溫隨剛要嘗試想象靶面的樣子,黃心在眼前一閃,右手手指就如有意識,自己動了。
難以抑制的條件反射……
心口像有一團鬱氣漸漸發酵,溫隨終於再次遲疑地、從包里拿出那張名片。
韓崇巍。這個名字從那天第一眼看到,就有種莫名的熟悉,溫隨猜測是來自原主的記憶。
他在網上查過這個人,國家射運中心心理訓練處主任,同時也是首城大學/運動心理學專業名譽院長,成果累累,桃李滿園,身兼數職在業內頗有名氣,還創辦有自己的連鎖諮詢機構。
一個是從出生就在灃市生活的普通高中生,一個是心理學界大拿,他們之間能有什麼交集?
除非原主……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將要想到,就會有一股來自意識深處的力量拒絕溫隨繼續深究,如同一團迷霧突然湧上腦海。
難道這也是原主的意識?
無論如何,想弄清楚就得撥打名片上的號碼。
溫隨不是個輕易退卻的人,儘管「潛意識」叫他不要打,「主觀意識」這回還是佔了上風。
「嘟——」
兩聲之後電話被接起來,聽到那個突兀的音頻間斷,溫隨心裡猛地一跳,好像連呼吸都停滯了。
他怎麼會這麼緊張?
「您好,這裡是東陽心理諮詢中心總部韓教授工作室,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是個親切悅耳的女聲,不是韓崇巍本人。
「您好,我……我想找韓崇巍韓教授,向他諮詢一些事……」
女聲頓了頓,「您是想約韓教授的診療嗎?很抱歉,韓教授正在瑞士出差,這個月應該都不會在,而且韓教授目前已經不再開放私人診療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給您安排其他的諮詢老師?」
「……」
溫隨意識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
「那就先不用了,謝謝。」
掛斷電話,手機差點滑到地上,才發現掌心出了一層汗。
正驚疑不定,電話突然又響起來,把他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