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是席舟的來電。
溫隨暗道自己怎麼變得這麼一驚一乍。
「小隨,學校的事忙完了嗎?」
「忙完了。」他昨晚跟席舟說過今天提交報告,就暫時告一段落。
「那後面一周你打算怎麼安排?」
溫隨其實已經想好了,「我回去找你……另外,我爸媽那邊還是先別說。」
他們不了解這個,免不了上網一查更加替他揪心。
溫隨也沒讓席舟來接,周日箭館全天都有課,下了火車直接打出租過去其實更方便。
到箭館的時候是下午,前台助教又換了人,但這位助教和溫隨以往見過的不太一樣,不像大學生,年紀看來跟席舟差不多。
見溫隨背著個背包進來,新助教也有些詫異,「你好,我是這傢俱樂部的教練,你有什麼事嗎?」
教練?溫隨皺眉,「你是新教練?那席舟呢?」
「席舟……哦我知道了!你是溫隨對不對?我看過你的照片!」
箭館照片牆上有他好幾張照片,上次溫隨看到過,還讓席舟摘下來,結果表面上摘了,實際又偷偷掛上去。
「席舟在裡面多功能教室,你可以去找他。」
「好的,謝謝。」
溫隨放下包,走到教室前從小窗口觀望,投影幕布上正播放比賽視頻,是上屆奧運會的女單決賽。
席舟站在幕布旁,也看向屏幕,沒有注意到門被輕輕推開。
漏出一條縫后,視頻的聲音也傳出來/.52g.G,d./,男解說員正在解說,現在進入第三輪,中國選手暫時落後1環。
整個教室的空氣在選手拉弓時彷彿也跟著繃緊,小學員們各個端坐,專註盯著前面。
隨著解說員一聲激越的「十環!」,大家紛紛鼓掌歡呼,而後一旦開始拉弓,又都噤若寒蟬。
看來舟舟教練將觀賽禮儀教得挺好。
第四輪的最後三支箭開始,中韓兩名選手你追我趕,到最後中國隊戰勝韓國隊。
小學員們跳起來,歡呼雀躍,手裡都舉著小紅旗。
他們不停說話,熱烈討論剛剛看完的過程,直到頒獎禮時,電視里傳來肅穆的聲音——奏中國國歌!
不需指揮,小學員們紛紛在原地立正,仰頭看向大屏幕,跟著激昂的音樂一起大聲唱起國歌。
溫隨站在門外,也看到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以及幕布旁邊那個人,眼角震顫的、令人動容的星光。
是第二次,溫隨從席舟這裡感受到運動員的情懷,和他內心對奧運冠軍的渴望,失去那晚的躲藏與掩飾,在這些純真稚嫩的心靈面前,完全而徹底顯現。
結束后,小學員們意猶未盡,圍著席舟問什麼時候會再有視頻課。
見他們要出來,溫隨暫時離開教室門口,有個男生眼尖看到他,高興地喊「溫隨哥哥!」
溫隨剛轉身,他已經跑到他面前,溫隨差點沒認出來,仔細辨認了一下,竟然是那個因激素葯而發胖的小男生,他竟然瘦了,還長高了。
「尚禮?」
「溫隨哥哥還記得我呢,我真高興,我都一年多沒見你了,聽舟舟教練說你放假才回來,你每次回來我都正好不在。」
不僅人變成小帥哥,性格也開朗許多。
「溫隨哥哥,上次舟舟教練給我們放了全運會的視頻,你好帥哦!」
正說著,席舟從教室出來,那些嘰嘰喳喳的學生原本都圍著他打轉,這會兒才又轉移目標各找各家,迫不及待分享今天的課程。
「媽媽!我們中國隊好厲害!」
「爸爸爸爸,你沒看到,那
一箭——像這樣,哇哦!」還酷酷地比動作,再給自己點個贊。
一片歡聲笑語中,席舟也看到了溫隨。
或許在教室時就看到了,神色如剛剛才見過一般,「什麼時候到的?」他走向他。
溫隨回答,「剛到。」
等人都送走,席舟回教室,「我先收拾教具,你等我一下。」
「我幫你。」
兩人眼神稍有碰觸,彷彿塵埃落定,雖然病還沒開始治,溫隨卻已經感到莫名的安心。
晚上回家,開鎖時沒有爪子迎門的聲響,滿室靜悄悄。
「爪子呢?」
「終於想起它了?」
這兩個月溫隨全心投在訓練上,別說爪子了,連爪子的主人都遭到冷待,也不知席舟這話的ta是哪個ta。
溫隨竟被噎了一下,席舟笑著解釋,「那小東西寒假在外公那兒待得樂不思蜀,外公也挺喜歡它,我時常忙顧不上,就索性留下了,殼殼也送過去,外公家院子大,它倆都自在。」
晚飯席舟做的炸蘑菇,平菇表面裹滿麵粉,下鍋一炸金黃酥脆,飄香四溢。
溫隨被香味勾到廚房門口,席舟不需回頭更不用問,蘑菇撈出鍋后,用筷子夾了一個,轉身道,「嘗嘗?」
溫隨湊過來張口就咬,席舟的「小心燙」剛落音,小蘑菇已經被叼走了。
「不燙,好香!」溫隨抬手對著嘴扇風,眼睛眯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明顯還是燙到。
席舟出去給倒了杯涼水,盯著他一頓咕咚,有些無奈又好笑,「沒人跟你搶。」頓了頓,故意逗他,「現在貓也沒有。」
這樣一想爪子不在挺好,還能獨享美食。
吃飯的時候,席舟問溫隨,「明天我送外公去複查,你想在家還是……」
習慣性的選擇題,席舟卻咽下第二個選項,問完才意識到第一個選項也不好。
家裡沒了爪子,溫隨也不用埋頭做題,總不能宅在家看電視。
席舟正要提建議,比如去哪裡逛逛爬山散心什麼的,結果溫隨說,「我也跟你去吧,看看閆爺爺。」
周一醫院人滿為患,溫隨去正好多個幫手,席舟排隊,他還能幫忙照看閆明生,陪他說話。
老爺子最近痴迷書法,張羅著要給小外孫露一手,等叫號時就已經讓林姨把筆墨紙硯都給備好。
閆明生喜歡在小院里寫字,說這樣汲天地之靈氣,比關在書房裡寫得妙。
「我是沒什麼文化,但是呢現在老頭兒退休誰不愛寫個字?我也得緊跟潮流不是?這叫什麼,附庸風雅。」
閆明生有模有樣擼了把袖子,為寫字他還特意弄來一身布褂。
席舟幫著研墨,「您視頻課老師還是上次那個?」
「沒有,早換了,」閆明生挑了桿筆,眯起眼琢磨,「行書不洒脫,我現在練草書呢。」
小院難得這麼熱鬧,爪子也不得閑,跳到桌面上蹲著,晃悠悠的尾巴差點蘸了墨汁來個寫意風景。
閆明生趕它好幾次,下去兩秒又跳上來搗亂。
溫隨索性將爪子抱住,懷裡一坨可比弓沉得多,「怎麼又胖了?」
「那可不,」席舟笑道,「在這兒沒人跟它搶食。」
「……」溫隨瞪他。
閆明生揮毫一筆而就,頗為自得地問,「你們看看,這是個什麼字?」
席舟只一眼就認出來了,故意笑而不語。
溫隨卻上下左右瞧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地道,「越?」
他對草書真的一竅不通。
「什麼越啊,這不明顯『隨」嘛,你的名字都不會認啦。」閆明生像個獻寶不成反被燎了鬍鬚的老頑童,滿臉不樂
意。
「您可別說小隨了,我也不認識。」席舟睜著眼說瞎話,護短護得理直氣壯。
給閆明生氣得,「你你一邊去,我跟我小外孫說話呢,你插什麼嘴。」
然後席舟就被趕去廚房給林姨打下手了。
閆明生被攪和得沒了寫字的雅興,倒是看著紙上那個隨字,被觸動想起些往事。
「你爺爺給你起這個名字,說得一套一套的,說什麼隨這個字啊,表面看來是跟從的意思,聽上去就像沒主見,比如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但其實就是這『跟從』的『從』,大有文章。」
他又端端正正寫了個「從」字。
「你看,從是兩個人,兩人比肩一樣高,從對了人,不僅自己輕鬆,還既討巧又有效。而且啊不僅從人,還可以從事,更要從己。能跟隨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境界啊,你說是不是?」
溫隨怔怔地看著老爺子,見他緩緩對自己一點頭,眼角的皺紋在飽經風霜的臉上綻開一叢笑,渾濁卻溫潤,透著一股祥和安定。
「他呢就希望你,以後隨人隨己一樣不差,身邊有人心中有己,兩相得宜,怎麼樣?你爺爺給你取這個名字好吧?」
「……」溫隨感覺喉頭略有些哽。
不知怎麼回事,生病前他滿心滿眼都是訓練,沒有任何別的事能影響他,也一直覺得自己足夠強大,無堅不摧,無往不利。
而如今病了,就像是突然間靈魂布滿窟窿,一點點風吹草動就……
席舟端著兩道開胃前菜出來,「外公,我聽的版本明明是,你倆商量給小隨起名字,你給人溫爺爺出餿主意,要叫溫水,說哪家孩子就叫白水,又簡單又好記又叫人印象深刻,考試字還少,溫爺爺說溫水太怪,所以才改個諧音叫溫隨的。」
他這話一出,別說是哽咽的喉嚨,再漏風的靈魂也給補得嚴嚴實實。
好容易營造出來祖孫感動的煽情氛圍就此幻滅,閆明生簡直想拿掃帚追著席舟打。
「你這小子!越大越出息了,外公說話你怎麼老打岔,飯做好沒?」
「做好了做好了,」席舟笑得直搖頭,溫隨看這耍寶的祖孫倆,也禁不住笑了。
吃完午飯,閆明生靠在躺椅上準備午休。
他見溫隨坐著,叫把屋裡另一張小些的躺椅也搬出來,讓他和自己並排躺著聊天。
「黃心病啊沒那麼可怕,那些人就是自己嚇自己,老說得很可怕,實際越怕越不行。」
閆明生晃悠著椅背,「我小外孫我知道,肯定沒問題……」說著忽然勾了勾手,「來外公告訴你一個秘密。」
溫隨湊近耳朵,聽他悄悄說,「黃心病只找最厲害的高手,普通人想得還得不上呢,懂嗎?」
「……」溫隨心中一動,「我懂的。」
席舟從屋裡出來,就看到溫隨跟閆明生各自一張躺椅,都閉著眼。
橙黃色的暖陽灑在溫隨身上,他的臉頰凹陷不少,睫毛尾部沾染了一點不知名的熒光,胳膊上的肉好像也少了,手肘骨骼凸顯,多餘的肉彷彿分給懷裡的爪子。
爪子縮成一隻黑色肉團,雪白的前爪扒在溫隨肚子上,隨著呼吸起伏,正呼呼酣睡。
早春時節,小院里生機盎然,微風拂過,粉紫雪白的玉蘭花簌簌落滿了誰的衣襟。
席舟悄悄退回去,沒有上前打擾。
下午兩人到箭館,晚課由那位新招的教練主上,席舟偶爾進去看看,不多時又出來。
溫隨正在看書,對面桌上忽然放了一瓶石榴汁,他仰頭問,「怎麼想起來招新教練的?」
「因為沒人了,」席舟答,「許然要回去繼承家業。」
溫隨詫異地一挑眉。
席舟笑道,「現在的網路流行語不都這麼說嗎?不過他是真的,玩了這麼些年,家裡讓他收收心,該要成家立業了。」
但之前鄭許然也經常不在,這個新招的教練感覺就是全職,跟那種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不一樣,否則不會閑時也由他上課。
溫隨問起這個疑惑,席舟的解釋是,「除了箭館,我也想做點別的事了。」
又是招新教練,又是把爪子和殼殼送走,溫隨初聽就覺得這其中有關聯,「你想做什麼事?」
席舟卻說,「先保密,等我做成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溫隨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繼續在書架旁看書,等到晚課結束后才出去。
本以為人應該都走了,教室里卻還剩下個小學員,估計是家長來得晚,席舟正同他說話。
新教練收拾完東西也下班了,溫隨到教室外邊,看席舟給那孩子開小灶。
應該是個新學員,動作總是很僵硬,怎麼都糾正不過來,席舟站在他身後,兩手分別虛扶著男孩執弓和拉弓的手,給他一個輕微的借力。
「射箭是鍛煉身心的運動,不要把它想的太可怕,身體可以緊張,但呼吸要放平,表情可以嚴肅,但眼眶要鬆弛,現在注視箭靶,想象它在你視線的延長線上,對這樣,往後拉保持住……」
溫隨發現自己竟然聽這聲音聽得入了神,直到席舟叫他,才反應過來。
「小隨,沒事吧?」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替他擋住那邊的箭靶牆。
溫隨看著席舟,忽然道,「我想試試。」
席舟一愣,聽他又確定地說,「我想練一箭試試。」
已經十二天沒摸過弓箭了。
當把弓拿在手裡,就像懸在心上時刻會墜落的一把刀。
溫隨深深吸了口氣,舉弓、搭箭、開弓、靠弦……
他閉了閉眼,感覺視野中的黃心在準星里顫動,終於忍不住輕聲道,「席舟,幫幫我。」
席舟走近,手剛要搭上溫隨執弓的左手,打算幫他穩住平衡。
可溫隨卻說,「不是這樣。」
「……」席舟頓了頓,什麼話也沒說,走到溫隨身後。
他右手握住溫隨的右手,手指重疊在拉弦的手指上,另一手環過溫隨肩膀,伸展著覆在他左手。
席舟的手乾燥溫暖,腕部非常穩,手把手領著溫隨拉開弓弦,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像對剛才那個零基礎的孩子,完全從頭開始。
「看到那個黃心了嗎?」他說,「我們一起瞄準它。」
溫隨終於睜開眼,席舟的手並未用力,卻像兩道穩定器牢牢鎖住了他。
身後能感覺到隔著衣服透出的體溫,並不是一個實質意義上的擁抱,卻好像整個人被摟在懷裡,心臟也像悄悄蜷縮起來,連同一星沉甸甸的溫柔壓在胸口。
目光往前,瞄準,靠弦,響片彈回發聲,撒放——
嘭!正中靶心。
「看,你可以的。」
溫隨聽見席舟的聲音,僵硬的唇角一點點放鬆下來。
他抬頭望向席舟,恰好席舟也正低頭看他,鼓勵的眼神中儘是斂藏得極深的心疼與寵溺。
溫隨的瞳孔微微地收縮了一下。
在這個世界,他確實遇到過許多不同的風景,體會過不同的人和事。
它們或許在他心中留下印象,卻大多止步於匆匆一瞥。
因為作為一個「外人」,溫隨其實從未將自己真正歸屬於這裡,也拒絕過多投入其中。
唯有一樣——
2022年11月到2025年4月,當決定學反曲弓那天開始,到淮中、到體大、到省隊
,到努力要進國家隊……
都從未停止過的、射箭這件事。
為了這件事,溫隨馬不停蹄往前走,近乎執拗地,片刻不願停留。
將近上千個日夜流淌而去,那些本就被刻意忽略的東西,愈加成為一晃而過的白駒掠影。
只是人非鐵石,未必真就能無動於衷。
但那又怎樣?
溫隨以為他會一直如此,直至某個既定之時再被不知名的神秘力量悄然帶走,了無掛礙抽身而退,徹底歸於史書里早該枯朽的那個名字。
從沒想過有一天,浮雲變幻峰迴路轉,寬闊坦途變為通幽曲徑。
未及離開就先被迫慢下來,被迫放開弓箭,被迫感受身前草木、腳下泥濘,被迫傾聽世間最溫柔的饋贈,碰觸那些最可貴的人。
撥雪尋春,燒燈續晝。本就是七竅玲瓏心,一旦拂去塵埃,還有什麼不明白?
溫隨垂下手,望向前方的箭靶牆,席舟也已經鬆開了他。
掌溫與體熱褪去,腦中光景漸漸溫涼,許多個念頭同時閃過,最終歸於篤定。
溫隨似嘆息又似自嘲般說出一句話,「如果你知道會像現在這樣,大概就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吧。」
「我會,」席舟毫不猶豫,「如果我知道,我還會更早點……」到你身邊去。
溫隨無聲地笑了笑,「那兩張欠條,我想先兌換第一個問題,可以嗎?」
「好,你問。」
溫隨轉過身,面向席舟,「你當時……為什麼選我?」
袁錳說,他是全淮中後台最硬的人。
那天溫隨就意外得知,是席舟推薦他進的淮中,無論轉學入學考試如何,他都肯定能進,而且會被特別關照。
這是在席舟退役之後,校長痛惜英才,給他的承諾和保證。
淮中將贈予榮譽校友席舟特權,只有他可以,也只有唯一一個名額。
他將這個名額給了溫隨。
連姚閔都說,席舟手裡有不少學生,不缺天賦、不缺技術、年紀更小、訓練時間更長,他不是無可替代,他怎麼就相信他一定行?
溫隨設想過某些具體原因,比如兩家的交情、比如原主的爺爺……
再比如什麼呢?
連他都想不出更多足以信服的理由,席舟卻不假思索,給出答案。
他說,「因為你射箭的眼神,很漂亮。」
是眼神,而不是眼睛。
具體明確,不含任何歧義。
就像當時在箭館外,溫隨拉開那把練習弓。
他凝望箭靶,並未看向任何人,可群山入畫,水天雲霞,每一寸生動,都成為後來席舟心底起過的波瀾。
原來早從第一眼,就埋了種子。
「……席舟,」溫隨似乎下定決心,「投桃報李,有件事我也要告訴你。」
他抬眼,異常認真地凝視對方,「還記得開始嗎?你總問我為什麼射箭,問我目標,我從沒正面回答過你,因為我確實沒有目標,或者說曾經有過,但它被毀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做什麼都找不到方向。」
「是因為你,我才決定要走這條路的,或許起初只為給自己找一個理由,但是……你指給我看的夢想,太好太耀眼,到現在我是真的很想走到那邊去,親眼看一看,也替你看一看。」
「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做到。」
很快。溫隨就會回來,重新帶著榮譽回到你面前來。
他在心裡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