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翌日清晨,天光乍現,魚肚翻白,薄薄雲霧環繞,涼意沁脾。
下山的路不好走,兩人一前一後,沉默著踩在鬆軟雪地里,動作輕快敏捷地下了山。
從山腰開始,積雪徹底消融,露出乾枯的樹枝和冷硬的黃土,再到山下,便是枝頭抽芽、綠意盎然的春天。
最近的地方就有一處城,城牆上方刻有「溪水鎮」的字樣。
和她世界的字一樣。
知珞收回目光。
城外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數不清的商販雜役推著板車入城,一些布衣打扮的百姓也進進出出,摩肩接踵,偶有錦衣玉食的有顯赫身份的人坐在馬車裡或者搖著扇子經過。
管理鬆散,城門大開,祥和到有恃無恐的地步。
兩人經過山路洗禮,渾身看著狼狽不堪,但比城牆角的年老乞丐好很多。
幸好昨日那兩個死人身上不僅有丹藥傀儡線,還有些錢財。
知珞旁若無人地走進城,燕風遙自然跟在身後。
他與她始終保持半米遠的距離,燕風遙掃一眼道路兩旁的熱鬧人群,吆喝聲和吵吵囔囔的對話一齊湧來,滿目繁華。
修仙界里的凡人聚集地也不會如此安然肆意,想必背後是有什麼強大的力量所庇佑。
這是和魔界截然相反的景象,猶如玻璃幻象,水中鏡花,讓人如墜夢中。
燕風遙指腹在手心微斂,面上毫無波動,收回視線,又微微側頭往後看了一眼。
那股被隱隱窺視之感,在他轉頭后消失殆盡。
前面步履平緩的少女徑直走向一處茶莊,停止腳步,她抬頭望了望「茶煙亭」的牌匾,又轉身離開,繼續在街上行走。
而後又停在一處糕點小鋪的門口,往裡看了看,又離開。
跟著她左拐右拐的燕風遙:「……」
她是在找什麼。
少女表面太胸有成竹,他跟著走半晌才發覺她是不認識路。
知珞對這個古色古香的小鎮不熟悉,有些店名取得讓人云里霧裡,門扉又虛掩著,不到近處看完全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一些茶莊食店大得和住宿樓一樣,迷惑性很強。
缺少經驗的她第一反應也不是問路,而是自己先找找。
日升雲開,街上金輝傾瀉,知珞踏進一間布莊。
體態肥胖的掌柜在打算盤,見有人進來抬頭便笑,朝一旁的青衣男人說道:「二金,快接客人。」
青衣男迎上來,沒有人因為客人的衣著打扮簡陋而面露鄙視,畢竟在這溪水鎮,什麼事情人物他們沒見過。
待走近,青衣男腳步微滯,表情也不自然一瞬。
站在前方的稚嫩少女還算好,一雙杏眼在看店內綢緞衣物,卻沒有半分打量的意味,只覺得她涉世未深,天真無邪。
但是她後面的少年似乎是浸泡了鮮血,在血腥廝殺里滾了一遭,眉眼好看是好看,卻太過凶戾,不大的年紀就散發著冷意,瞳如漆黑一點,少年氣的同時也夾雜著愈加顯眼的隔閡疏離。
他在青衣男看過去的那一刻,幾乎是同一瞬間就捕捉到他的目光。
輕飄飄地觀察衡量,又輕飄飄地移開。
青衣男慌忙錯開視線。
「給他兩套一模一樣的衣服,我要三套相同的。」少女開口,指了指後面的人,又指了指自己,聲線平直。
「好…好的,姑娘想要什麼樣式?」青衣男回神,看準了做決定的是眼前的姑娘,微微彎了彎腰,笑得燦爛無比。
「方便活動的就行,」知珞頓了頓,「等下他來拿。」
她轉頭看向燕風遙,張了張嘴發現不知道他叫什麼,乾脆直說道:「等我們找到客棧,整理好了你就來拿衣服。」
少年嗯了一聲,沒見一點反抗不滿。
竟然是主僕關係。
青衣男微怔,不太明白這少女是怎麼讓他成為奴僕的,也許是家世顯赫,但這副狼狽模樣,怎麼看怎麼不可能。
沒有深究冒犯客人的打算,青衣男僅僅是產生一點疑惑就拋之腦後,專心致志地介紹各式各樣的衣裙。
她隨意挑了兩件,速度極快。
青衣男讓另一個女娘來給姑娘量尺寸,他則小心翼翼地量姑娘僕人的。
湊近才發現,少年身上有舊疤痕迹,袖口衣領,皆有猙獰的暗紅色疤痕隱隱探出,一伸手抬頭就能被看見。
不敢多看,他量好尺寸就退下。
等兩個客人付了錢離開,青衣男才舒緩了口氣。
這裡雖說是十二月宗所庇護的鎮子,但仙人本就高傲,更別說臨近宗門弟子大選,鎮里魚龍混雜,普通凡人保命要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金,」女娘湊過來,輕輕皺眉,目露擔憂,小聲道,「剛剛那姑娘,身上都是些舊疤傷痕。」
「……可能是來求入仙門的人吧。」
談話點到為止,越靠近大選之日,鎮內越躁動,人也繁多雜亂,他們做好本分生意足矣。
*
沒想到住客棧的人這麼多,知珞找了兩間客棧,都沒有空餘的房間。
到位置偏僻的第五家客棧才僅有兩間空房。
剛剛買衣物,知珞是隨便給錢,最後都找回來,這次店內上方的木牌懸挂著價位,她看了眼,拿出十塊靈石。
「姑娘,這些只夠一間房。」掌柜笑道。
「就一間房。」
一個店小二從樓上走下來,應一聲:「好嘞,那姑娘跟我來吧,就在二樓往裡。」
知珞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的人沒跟上來,回頭一看,燕風遙和掌柜說了幾句,隨即另一個人冒出來要領著他往另一處走。
知珞出聲:「等等,他去哪兒。」
「他不是姑娘您的奴僕嗎?奴僕都是睡在馬廄旁邊。」掌柜道。
「不用了,他要做事。」知珞只是單純的覺得這樣僕人不就不能隨時幫她做事了,很麻煩。
她抬眸,少年與她對視。
他忽然輕輕一笑,似乎很是順從,笑意沖淡了眉目間的凶戾,顯現出幾分少年朝氣:「是。」
房間不大不小,一床一桌一衣櫃,窗欞被兩根木棍支起,窗外是客棧後院,幽靜無人。
燕風遙踏進屋,先不著痕迹地四處觀察,再看向窗欞旁低頭望後院的少女。
他不知道怎麼與她相處,或者說僕人也不需要去主動,只需要完成主人的命令就好。
如若不是他昨日傷勢太重,可能也不會被她救下,然後鑽空定下誓約,事已至此,他只想著如何活下去,並且活得更好。
他向來習慣忍耐,更何況她並不殘暴,甚至仁慈善良到讓他鬆懈的地步。
「我叫燕風遙,你叫什麼?」
知珞回頭。
「我是說……」燕風遙一頓,再露出一個笑,「作為僕人的我該怎麼稱呼你?」
知珞沒發覺他的試探謹慎,「叫我知珞就行。」
燕風遙:「可是作為僕人總不能直呼主人的名。」
知珞壓根沒在意他的訴求,偷懶道:「可是作為僕人總不能不聽主人的命令。」
「………」燕風遙沉默下來。
知珞想起什麼,幾步走近,一雙眼盯著他的眼睛。
燕風遙幾乎要下意識後退一步,硬生生忍住。
「我要洗澡。」
「……什麼?」
知珞重複:「我要洗澡,你去準備,然後拿新的衣物過來。」
「…好。」
但這裡的浴桶一般是店小二抬進來的,熱水已經加好,燕風遙順勢道:「等衣物送過來,我能不能出去打聽打聽,鎮內似乎有要事發生。」
知珞沒在意,隨口應了一聲。
等他們離開,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
【他肯定是去了解修仙界統治下的整個世界的情況,以免被你發覺他是魔界來的人。】
系統突然冒出頭。
「系統?你好了?」
【只在心裡和我交流就可,不用說出來。】它似乎在消失的時間裡做足了心理準備,現在的態度十分專業且平和。
【放心,你洗澡之類的私事我會被屏蔽,我先把小說原著內容給你傳過來。】
知珞脫下衣物,整個人泡進浴桶里,常年不見陽光的皮膚近乎蒼白,臉頰上浮現出熱水氤氳的微紅。
她的腦海里突兀地出現一本書,無風自動,內容如同記憶似的傳輸進她的腦子。
這是一本披著修仙皮的戀愛文,男女主是師徒關係,女主從小被家族溺愛,到七歲時被送到十二月宗修鍊,十歲拜入劍尊門下,成為劍尊男主唯一的徒弟。
幾年後,女主對師尊產生愛慕之情,劍尊也對她心生情絲,但礙於師徒關係,他們被各種各樣的原因阻撓,一直到大結局,共同擊退魔界的邪祟浪潮,一舉成為救世主,再無人反對他們的戀情,男女主成了一對人人稱羨的道侶,遨遊天地。
而燕風遙,起初是逃出魔界的一介凡人,隱藏身份,拜入十二月宗。他根骨極佳,一度成為宗門新晉天才,行事恣意,時常帶著銳利的笑,意氣風發。
只不過用的是紅纓長槍,而非劍修,和男女主牽扯不深。
直到他丹田裡的魔種暴露,魔界里的人也潛入十二月宗極力勸說燕風遙回去振興魔界。
在那之前,他從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天生魔種,天生魔修的種子。
從生下來根就是壞的,腐爛的如同泥垢。
因為暴露,他遭受了殘酷的釘骨刑,少年本就不是什麼真正好人,從此更是徹底墮落,偽裝的笑意再也支撐不住,露出暴戾的內里,被魔修帶到魔界。
再後來,就是在魔界邪祟爆發的結局看到他。
原著原結局裡他應該再也不會出場,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
但在改變的世界線中,少年不知何時掌握了書中必爆發的邪祟,在修仙界討伐時,他勢不可擋,消滅了修仙界,也同樣消滅了自己。
硬生生改變了書中結局。
知珞眨了眨眼,腦海里是大戰後的場景。
暗雲陰沉,偌大的平地蔓延死寂,令人畏懼膽寒,風夾雜著濃重的血腥氣吹來,凄厲鴉聲尖嘯著,啄食新鮮的屍體殘肢。
少年一個人跪在血土屍山之上,長槍插進屍堆,握槍柄的手染上鮮紅,漆黑的眼瞳溢滿鋪天蓋地的殺意戾氣。
良久,黑眸微動,低頭看向被邪祟啃噬的心口。
——他放棄了驅使邪祟,任由身體被啃食殆盡,魂魄消散在世間。
文里有一段他的獨白。
「我只是想在修仙界做我的修士,那裡卻容不下我。
我在魔界受盡屈辱,再回到這裡似乎也沒什麼改變。
他們想要殺我,我自然就要殺了他們。
既然他們技不如人,敗在我的長槍下就別說什麼冠冕堂皇,自以為正義的話。
我只是想活下去。」
「……雖然現在發現活著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
知珞看完,內心毫無波動。
讓他一直做修士,不被人發現是魔種應該可以阻止他滅世。
不過有點難度,還很麻煩,不如控制他。
這麼看來,她走的是正確路線。
洗完澡,衣物被提前放在屏風那頭的桌上,知珞穿上淡藍色衣裙,研究了半天怎麼綁系。
黑髮被她隨意攏在身後。
她坐在桌邊好奇地倒了杯茶,嘗了一口,沉默著放下。
……和她世界的茶一樣苦。
半晌,窗外傳出細微的聲響。
少女偏褐色的眼轉向窗欞。
*
臨近十二月宗弟子大選,無數人湧入宗門山下的鎮子,溪水鎮只是其中之一。
這段時間充滿人多繁雜的混亂,也是最適合偷盜搶殺的時刻。
那些人的目標通常是凡人,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女老幼。
偏僻的客棧更是偷盜搶人的多發地。
黑夜降臨,星掛暗幕,幾個人影熟練地翻過圍牆,跳入後院。
「……確定是這裡了嗎?」一圍著紅色頭巾的男人小聲道。
「確定,就是個小丫頭。她旁邊的小子看著不是個好惹的,但是剛剛看他應該不在這裡。」打著赤膊的男人答道。
「行,綁了就走。」
他們白日盯上的就是那個少女,渾身狼狽,很可能沒有顯赫家世,年紀尚小卻剛好是達到婚嫁的適宜年齡,臉長得乖巧天真,看著很是弱小,只有旁邊的那個少年從頭到腳都散發著凶意。
他們剛沿著牆角走到院子中間,就傳來木門敲牆的輕響。
「有事嗎?」
聲音不大,卻如同落地驚雷炸在他們心口,三個人循聲望去。
才洗完澡換完衣服的少年正在理袖口,一身黑衣,衣擺邊緣綉有靛藍祥雲線邊,露出黑色藍紋的靴,窄袖也被手腕處的一圈一圈藍色線綁緊,袖口貼膚,修長的手骨完全顯露。
黑髮被兩根緞子束成高高馬尾落在身後,緞子一藍一黑,隱藏在利落馬尾里若隱若現,少年的意氣隨風而生。
他含笑望著他們,面對必須聽她話的主人他會裝,會受制於人,面對陌生敵人又是另一番景象。
特別是,這些上不得檯面的人。
從魔界逃出,遭受追殺以來,他心中鬱氣無處發泄,本就在魔界耳濡目染,根都被拖入黑潭淤泥,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適當懲戒、善意寬容的念頭。
他曾經將欺辱過他的人折磨了三天三夜才讓其徹底咽氣。
人人可欺的螻蟻好不容易苟活到十幾歲,心中殘忍怨念可想而知,在走出魔界前,他的地位才剛剛有起色,只是遭遇一些有修為的魔修窺視才迫不得已逃了出去。
三人見少年只有一個人,手裡更是沒有武器,惡向膽邊生,齊齊沖向他。
燕風遙剛要有動作,忽覺身體不受控制,猛然單膝下跪,黑瞳微微睜大一瞬。
身後一人一隻手撐在他的左肩騰空而起,彌補了與三個壯漢的身高差距。
他的餘光瞥見她的手背皮膚在黑暗裡白皙一片,隨後是淡藍色的衣擺。
她殺人的時候也照樣平靜,連凶意都不會產生,就像喝水吃飯,十分平常。
寒光閃過,兩個壯漢應聲倒地,最後一個還是她直接攀爬到他的背部扭斷了脖頸。
血沾染上她嶄新的衣裙,點點紅梅綻放在藍海。
知珞一個一個看到底死沒死絕,蹲下去認真探脈搏,確認死完了就轉身準備回房間。
「……等下,放屍體在這裡可能不太好。」燕風遙站直,氣勢盡斂,看著她說道:「雖說我們在理,但掌柜一定會找麻煩。更何況,這些人背後可能有同伴,如果他們的計劃是背後同伴知曉的,那麼很有可能後面會來找我們麻煩。」
他沒說什麼這些人是惡人,必須懲惡揚善的鬼話,不如說腦海里根本沒那個意識。
知珞有點睏倦,揉了揉眼睛,「然後呢?」
燕風遙:「不如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俗稱把一窩都殺了。
「那你去摸吧,我睡了。」知珞打了個哈欠,走上樓。
燕風遙無言以對:「……」
半晌,二樓窗欞處又探出一個腦袋,知珞是極其柔軟的相貌,在背靠燭光中探頭,猶如草叢中噗嗤露出的一朵小花,她朝底下的燕風遙招了招手。
燕風遙看了片刻,發現是個招小狗的手勢,但她眼神澄澈,一些侮辱人的動作由她做出來竟惹不起他人半點羞怒。
他走上樓,進入房間。
知珞剛好把外層染血的衣物脫下來,只留下中衣。
他一進屋,就看見她把淡藍衣物裹成一團遞過來。
原本還要按照禮儀撇開眼躲避一下的燕風遙微微一怔。
知珞:「洗衣服,上面的血要洗掉。」
「……行。」燕風遙接過。
只是外衣,沒什麼值得避嫌的,更何況這兩人一人沒那根筋,一人對情愛無甚了解。
「我回來的時候會守在門外。」燕風遙說了一句。
知珞裹著被褥把自己卷進去蜷縮成一團,背對著他,聞言只伸出一根手指反手指了指床旁邊的地面,「你睡這裡,等還有人來殺我就叫一聲。」
她警惕心不足,方才如果不是燕風遙打開門弄出了響聲,她不會那麼早察覺,乾脆弄一個人工屏障,他守在門口卻還有窗邊的漏洞,所以躺這裡最好。
「是。」他很想說那些人不是來殺她,而是來綁她的,想了想又沒必要,沒什麼差別。
蠟燭熄滅,黑暗籠罩,門被輕輕關閉。
燕風遙立在門前,看了眼手中的衣物。
今夜不僅要順藤摸瓜去殺人,還要洗衣服。
「……」
還挺平和,有種安然生活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