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既然他的屍體沒有用,知珞就拿走他的寶袋。
儲物袋失去了主人,自然就失去了禁錮,知珞的神識很輕易地探入。
很多很多新鮮的生肉,估計是喂這群小妖魔的。
知珞沒再浪費時間,收起儲物袋,準備離開。
離玉拉住她。
知珞偏過頭:「?」
離玉是清秀的長相,眉眼間沉澱著幾百年來的歷經所得的一切,彷彿沉靜下來的水,偶爾波盪一下,讓人感到無比的寧靜。
有些修仙者在宗門被保護著度過幾百年,照舊心智不改,而有些修仙者過得歷經千帆,心境攀升或墜落。
離玉在人界度過了幾百年,心態上已是與外表不同的境地。
她現在看知珞,就跟看村子里的小孩一樣,但也混雜著對修為更高者的尊敬。
「先處理你的傷口吧。」
知珞:「讓燕風遙處理就好。」
離玉失笑,搖了搖頭:「傷口自然是越早處理越好,不要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
「不會死。」知珞低頭看了看充滿刺的手,可怖的血淋傷,不受控制地輕顫,無法曲指,她卻面不改色。
離玉有些明白這少女的思考方式了。
她並不是真的不痛,而是在意的底線比常人更低。
為什麼?
離玉無意探究她的私事,只問:「那疼嗎?」
「疼。」知珞誠實地說道。
「疼的話,處理一下就會好很多,」離玉輕聲講,眉毛微松,呈現一種哄人的柔和表情,「因為會死才去關心自己的身體……不如因為疼去關心呢?有些傷口日積月累也會造成很大的損害,縮短壽命。」
「更何況如果不及時處理好傷口,萬一等會兒又有突發的狀況,卻因為沒有處理的傷的影響而被殺死怎麼辦呢?畢竟我修為實在不夠強大,不如知珞你,也許不能很好地保護你。」
「………」
知珞沒有說話,微微抬頭望著她。
離玉依舊笑著,態度依然是謙和的。
知珞靜默一會兒。
知珞:「……」
她說的好像很有道理。
知珞想了想,點點頭同意了。
離玉笑意更深。
藤蔓上的刺不大不小,離玉一個一個挑出來。
近距離接觸,她才真正把知珞的傷看了個仔細。
只能說觸目驚心。
那刺入肉中的銳利尖刺太多,離玉竟不知怎麼托著她的手,因為不論哪裡都有細小的傷痕。
更別說打鬥過程中,知珞身上產生的傷。
她記得知珞還被那魔修的鞭子擊中腹部砸穿了一塊巨石。
離玉無言又小心快速地挑走尖刺。
刺被拔出時,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痛意,直直扎進知珞的太陽穴,不斷攪弄。
知珞習慣了,忍耐性極強,垂眸看著,眉毛一動不動。
唯有離玉額頭滲出汗水。
一根一根浸紅的棘刺被拔出,掉落在地。
在挑出最後一根刺后,離玉用乾淨的布簡單包紮了一圈,忽然說道:「還要謝謝你救了我。」
知珞面無表情:「因為任務。」
離玉笑出聲:「哪兒有為了幾千塊的靈石任務而不顧自己手的劍修呢?還沒有修鍊到神體分離,傷到根骨怎麼辦?」
她又說:「知道有魔修之後,也是自己去,而不是通知宗門,稟告任務級別出錯。」
知珞皺了皺眉:「這是我的事。」
更何況燕風遙還差點失控了,被別人發現了還得她來滅口,好麻煩,多
此一舉了。
知珞想到。
離玉看了她片刻,笑道:「我知道了。」
是對宗門沒有太多依賴性的修士。
離玉囑託了她幾句養傷需要注意的地方,「其他的也許你去看醫師時他們會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告訴你什麼時候塗藥——」離玉停住話頭,冷不丁地問,「你沒有看過醫師嗎?處理傷口的話都是怎麼處理的?」
「沒有。自己處理、燕風遙處理,」知珞頓了頓,補充,「還有你。」
「…我知道了。」
離玉的手法很溫柔。
燕風遙幫她包紮時,知珞還未曾認真注意過對方,因為他是僕人,她那時候也沒有意識去關注。
現在看著離玉,知珞忽覺離玉的表情和平時不太一樣。
她直白地問了出來。
離玉一愣,繼而柔柔笑道:「因為你是為了我受傷,我自然擔憂。」
她們回到村莊時,離玉本以為會看到村民喜極而泣地前來迎接的慌亂景象,誰知依舊和往常一樣,甚至更加井井有條。
種田、澆水、開小鋪的人家都在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沒有耽誤,村莊的正常生活依然在繼續。
看見神女回來,他們才露出笑容:「神女回來了!辛苦了,快休息休息吧。」
「神女姐姐,那些壞人被打跑了沒有?肯定落荒而逃對不對?」
「神女,這是今年村莊里的慶典安排,就在今晚,村長說一定要您過目。正好今日神女勝利,真是巧啊!」
一堆人圍攏過來,知珞被順帶著圍住,處於四周都在嘰嘰喳喳的環境,她聽得煩悶。
事實上與神女說完話的村民也在偷偷瞥神女旁邊的仙人。
怎麼會有這麼水靈的女孩子,仙人就是不一樣,背後的劍也不似凡物,就算是打鬥過後的略顯狼狽,在村民眼底也是天上月一般的存在,不敢貿然靠近打擾。
一個人看見知珞手上的傷,猶豫好久才小心問:「仙人受傷了嗎?」
知珞:「嗯。」
另一個人見此,也大膽開口:「謝謝仙人相助!仙人的恩情我們稻時村沒齒難忘!」
知珞疑惑地望過去。
這人突然吼得好大聲。
她淡淡道:「因為接了任務。」
「那也是相助,謝謝仙人和神女!救了我哥哥!」那人說著說著,一時激動竟跪下了。
知珞就這麼看著,完全沒有扶起對方的意識。
如果是其他修仙者,多半要上演他一句「哪裡哪裡,分內之事,不必跪下這麼貴重!」然後匆忙扶起對方,對方也順勢痛哭流涕訴說感謝的場景。
離玉在不遠處被圍著,沒看見知珞這邊發生的事。
知珞:「你哥哥是誰。」
「是張狗,他就住在妖魔出沒地點附近,差點沒命,他太固執不肯搬家,幸好有仙人神女幫助!要不然我哥哥肯定得付出性命!」
誰?張狗?她不認識。
而且不肯搬家。
算了,都是「村民」,任務的對象,沒什麼差別。
知珞:「因為任務。」
那人還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仙人不必推辭!論跡不論心,更何況仙人的心就是善的!不然也不會接我們這窮鄉僻壤之地的任務了,謝謝仙人!」
「不是,就是因為任務。」
「仙人太過謙讓,如此少年有成還這麼謙遜……我們村莊何其有幸能獲得仙人幫助啊,仙人也救助了神女,值得我們全村人感謝!」
知珞:「……」
什麼感謝,他都不聽她講話的。
她停頓片刻
,想了下,乾脆認真道:「不用謝。」
果然,那人得到了回應,立刻只嗚嗚咽咽起來,重複崇拜的話語,很快就哭不出來了。
離玉正驚訝於村長所說的燕風遙。
短短一日而已,他就能夠掌握住村莊嗎?
不只是安撫,還有掌握。
按照村長的描述,燕風遙起初是用話術安撫,不能起長時間的作用,但他幾乎是問題一出來就巧妙地處理好,讓所有人都滿意,但不是老好人做法,是威恩並施,很快就獲得了絕對話語權——有些事情,不只是實力強大就能勝任的。
一路下來,竟然不止是穩住了局面那麼簡單,還安排得有條不紊,一堆雜事都能迅速掌握情況,並且激得村民做自己的事做得更賣力。
村長老了,本就力不從心,村長的接班人還沒來得及回村子,一個月前就外出,去帶家人看病,這一個月村長也是強撐著身體去管。
以為這仙人只是來讓村民安心的,誰知居然有這等能耐和耐心,一問,他也笑著說是另一個仙人讓他這麼做,自然就要做得最好。
少年談話間也會把隱藏的含義暗示加進去,似乎是不經意一提,很快略過,卻明顯增加了村民他們對知珞與離玉的感激之情。
「對了神女,那個暴露我們村莊礦脈的人正在示眾斬首,仙人,神女,請跟我來。」
這裡的村規法紀離玉不懂,她本就不擅長這類東西,只擔起守護的責任,其餘的都是村民自己自力更生。
背叛村莊,為村莊帶來滅頂之災的人,自然是死罪。
知珞也跟著去了。
簡陋的木台上,一人被綁著跪在台上,苦苦求饒:「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應該為了一點錢出賣村子!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人群中有一老年女人垂淚,身體不好,被旁人扶著。
「時辰到了——斬首!」
離玉移開視線,不忍再看。
這個人是她曾經救回來的嬰兒之一,她說不清什麼感受。
村子里的斬首沒那些官家講究,隨便拉一個力氣大的人上來砍首就行。
知珞正看著,身邊驀地多了一人。
「你受傷了。」
知珞側頭,看向燕風遙:「嗯。」
燕風遙微微斂目一瞬,說道:「我聽你的話,一直守在村子里,沒有妖魔魔修潛入。」
「嗯。」
「……傷口,是那離玉為你包紮的嗎?」
燕風遙說完就一怔。
他當然能看出是別人為她包紮的,只能是離玉了,卻不知自己為什麼脫口而出那句廢話。
知珞也覺得是廢話:「對啊,我自己包紮又不行。」
頭顱滾落的聲音,歡呼聲與呼喊聲一起迸發。
那人群中的老人悲痛大哭,不住地說:「死的好,死的好啊!我教過你什麼,你難道都忘了嗎!你忘了是誰把你救回來的,是神女啊!忘恩負義,本就讓你去問神女,你卻因為錢而略過神女,置村子於不顧,死的好啊!死的好啊!」
她一說完就掩面而泣,嚎啕聲不絕於耳。
知珞看了一眼,離玉走過去,似乎在安慰。
「那老人會交給她的親生孩子照看,而且昨夜的房屋損壞已經賠給了村長,因為那是沒有主人的房子,就充當村子里的費用了。」燕風遙說道。
才不到一天,他就摸清楚了很多細節狀況。
知珞噢了一聲。
她把魔修的儲物袋交給燕風遙:「看看有什麼好用的,分出來。」
「好,」他應了一聲,又說道,「……傷口最好塗藥。」
知珞:「那你來塗。」
兩
人沒有再看,進入燕風遙的屋子。
知珞坐在床沿,後知後覺地感到疲憊,乾脆脫了鞋,縮進被窩裡,側躺著,只把受傷的手伸出來。
燕風遙看了眼傷,坐在床邊,將她的手放置大腿上,自己取藥膏。
「那魔修死了嗎?」他似乎是不經意地問道。
「死了。」她把一群妖魔的事說了出來。
燕風遙與離玉知珞二人不同,他稍微一想就覺得此事有蹊蹺,不過現在還是眼前的事更為重要。
少年沒有再想,垂首仔細塗上藥膏,指腹在她手上輕輕摩挲。
安靜的氛圍在兩人之間流淌。
半晌,知珞半闔著眼昏昏欲睡時,燕風遙突然道:「我聽你的話,一步都沒有離開過村莊。」
知珞看向他。
少年的臉在微低時,漂亮得不可思議,唇色淡淡,瞳如黑漆,他面色似乎沒什麼情緒。
有了今天離玉的前提,知珞這次倒是好好看了眼燕風遙的表情。
他雖然不露聲色,但微抿的唇與眉梢還是泄露了一點。
知珞:「你和離玉一樣。」
燕風遙:「……什麼?」
他低頭望向她。
知珞伸出另一隻手,按了下他的眉梢,示意:「她說她因為我為她受了傷,擔心我,你也是。」
「……」少年沒有動,依舊垂著首,任由她探究似的摸了摸顯示情緒的眉。
黑眸定定凝視,他唇角倏地帶笑:「不,她是因為你為她受了傷擔心,我是因為你受傷擔心,不一樣。」
知珞收回手,「因為你是我僕人。」
「…也許,」他回答,繼續小心翼翼地塗抹,將她的手當做易碎品,「所以不一樣。」
他和離玉不一樣。
少年的心臟聲恢復,穩步跳動著,在她出去找魔修的時候不住跳動的青筋也停歇。
今日異常奇怪,分明以前也是分開過的,知珞實力也不差,可他總是會想她,擔憂又煩躁不已,為自己不能前往而心情郁躁不安,只能強迫自己完全投入村莊里的事。
躁動、煩悶、焦躁不安,彷彿應激又必須聽話不能反應出來的獸類,必須收斂一切。
他隱藏得極好,好到村民以為他和善,好到知珞一到村莊,他就只遠遠看著,指尖無知無覺陷進肉里,硬是撐到最後極限才出現在她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在自顧自隱瞞什麼,在抗拒什麼,明明怎麼樣都是獨角戲,卻還是做了。
他甚至在今天想象了千百遍知珞死亡受傷的場景,特別是昨日,她被類饕餮咬住胳膊的景象。
內心不是往常想象死亡的興奮,而是恐慌。
恐慌到大腦先一步構造出她死亡受傷的可能,一次一次加強內心的空洞,再次激起更大的恐慌,循環往複,狼狽地逃不脫。
那可能性重複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在加重不安躁動。
無法控制,想象無法停止,為什麼不能停止。
心臟混雜著恐慌與恐懼,急促地跳動著,長槍帶著害怕,在儲物袋裡不住地發出鳴顫,彷彿下一刻就要衝破束縛,自行出來。
藥膏的清香蔓延撲面,燕風遙安靜地塗抹著。
知珞感覺到他的情緒在變化,她問:「不會死的傷也要擔憂嗎,反正都要好。」
燕風遙察覺到她話語中的疑問,他斟酌許久,才道:「對,因為會疼。」
知珞:「確實很疼。」
知珞翻身正躺,盯著床頂發獃。
她在原世界不入世,不通情,在這個世界才遇見一些好奇疑惑之事。
燕風遙描摹了一遍少女的神情,很輕易地覺察她的狀態
,語氣平常地說:「畢竟人都是貪婪的。能有銀的,就想要金的;能有食物,就想要好吃的食物;能有道侶,就想要一心一意的道侶。」
他一頓,見知珞看向他,才繼續平緩說道:「那離玉感激你,有『你不會死』,自然就想要『你不痛』。」
「原來如此,」知珞贊同,「很有道理,就跟那斬首的人一樣,如果說要把他粉身碎骨,他就會非常喜歡斬首了。」
「……」
感覺是反向的舉例了,是在說她自己的心態嗎?因為以前過的生死不定的日子,才覺得痛是不重要的東西。
並不是燕風遙想要探究她的過去,而是她透露的意思對於燕風遙來說太明顯,他的腦子不自覺就處理了這些信息,連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幾乎是轉瞬之間,燕風遙直接猜出了她的態度理由。
最後他說道:「……差不多。」
「那你也是了,」知珞理所當然地套句式,「有『我不會死』,自然就想要『我不痛』。」
燕風遙笑容停了一瞬,注視著她,隨後又恢復了很快最讓人感覺到好看舒服的笑意,彷彿剛剛的不明神色是錯覺。
——「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