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他本以為「可憐」這種情緒不會出現在他身上。
燕風遙自知心冷,看著別人受罪、皮開肉破,不感到愉悅已經是他良心發作,更別說「可憐」。
但此刻,他看著放在他腿上的手,一點一點塗抹上藥膏,指腹下那本應該柔軟細膩的皮膚變得有裂痕傷疤,心臟就如同泡進粘稠沼澤,喘不過氣的悶。
這是什麼情緒?陌生至極。
明明以前看見她受傷,是想要將傷害她的人千萬倍報復回去的想法佔據上風。
他和她一樣,認為不致死的傷口無需在意,只是燕風遙更加暇眥必報而已,所以這次的軟弱情緒實在陌生。
——她手臂上的傷呢?
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知珞的左臂。
知珞躺在床上正無聊,她想到今天的屍體,撇過頭問:「殺人、折磨人,真的好玩嗎?」
在她開口的一瞬間,燕風遙就像是被燙到,立刻撇開視線,重新看向她被包紮好的手。
他慢半拍才意識到她問了什麼。
「……玩嗎?不清楚。」
知珞反駁:「可是你每次殺人的時候都挺高興的吧?殺得慢了,你就更高興。每次你去解決人,都很慢很慢,肯定是折磨人很好玩才喜歡做的吧?」
「……」他徹底回過神,頓了頓,模稜兩可道,「大概是的。」
知珞只當他承認了,說:「可惜魔修身體被污染了,下次再試試。」
燕風遙看了眼少女褐色的瞳,長睫動了動,不動聲色地問道:「……想要玩我喜歡玩的嗎?」
知珞沒什麼不可以承認的:「對啊。」
他沒再說話,反而輕輕笑了幾聲。
知珞疑惑地望過去。
少年的笑充滿愉悅,低頭幫她理好袖口,睫毛鴉黑,彎曲的弧度很小,乍一看就像是直直的細睫,小刷子一樣,將眼眸襯得若隱若現、自帶凌厲銳氣。
他也不解釋笑的緣由,提起另一個點。
「被污染?」
知珞:「離玉說魔修被魔氣浸染,血肉與骨已經沒用了。」
話說燕風遙既然來自魔界,那應該懂得更多?
知珞:「你來說說。」
有點指使的語氣。
燕風遙自然接話:「不是全部,之所以說沒用,是指對修仙者沒用,魔氣與靈力本就不同,修鍊筋脈流轉也不同,對修仙者來說,魔修的屍體就是一具廢屍——不過殺掉魔修的手感與人一樣,血也是溫熱的、骨也是硬的、也會掙扎、哭喊、求饒。」
他訴說著,回憶起那些在他手底下喪命的魔修,講得愈發具體。
記不清他們的臉——也無需記住,燕風遙只記得那時候的感覺。
雀躍、舒適,就像本應該這麼做。
過了半晌。
聽得逐漸走神的知珞:「………」
他講得好詳細,在全力推薦嗎。
他的殺人風格與知珞不同。
他很講究人體肢體構造,畢竟要吊著對方的命,又想要對方求饒,不能翻身,就得掌握好度。
燕風遙對於人身體的了解很深,他清楚怎麼樣死得快、怎麼做來減緩死亡的進程。哪裡更痛卻不致命,哪裡能麻痹人的身體。
內臟與骨骼,肌肉與血管,看人就跟看一塊肉沒什麼兩樣。
知珞就不一樣了。
她只需要知道哪裡致命就行,花里胡哨的東西她不學。
被知珞評價為手段花里胡哨的燕風遙忽然停下話。
知珞的手還放在他腿上,沒有人提出,一個是無所謂,一個是私心不想。
見他停了話,知珞還用
手指敲了敲他的腿。
燕風遙抿了抿唇,低聲說:「……有人來了。」
知珞:「?」
她不像燕風遙那麼警惕,也沒有放神識的習慣,那個村民靠近門口她才感知到。
叩叩叩。
那個人萬分小心地敲了敲門示意,恭敬道:「兩位仙人,我們的慶典馬上就要開始了。神女請兩位仙人前去落座。」
燕風遙看知珞,她點了點頭,他才回道:「謝謝,我們知道了,等會兒就去。」
那人立馬應下來,走出院子。
他還悄悄看了下旁邊仙人所說是修鍊時意外毀壞的房屋。
不愧是仙人,隨隨便便一招就能毀掉這堅固房屋,更別說人了。
屋內。
知珞起身,「走吧。」
燕風遙也順勢站起:「嗯。」
所謂的慶典也只是許許多多的桌凳擺放在一起,村裡的人都圍坐在這裡慶祝,桌上擺滿了飯菜,是全村的人家出力,會做飯的做飯,貢獻自己家最拿手的好菜,氣氛歡樂。
知珞兩人趕到時,離玉戴上了面具,坐在首位,面具口部有機關,可以向下撥動,露出嘴部。
「你們打算多久回宗門?」離玉柔聲問知珞。
知珞:「吃完就走。」
離玉:「這樣啊……」
她再次鄭重道:「今日之事,多謝二位,我也沒什麼好物可以贈送,希望這兩枚玉佩,你們不要嫌棄。」
她將一對玉佩遞給知珞與燕風遙。
那原本是一整塊玉石,有清心的作用,也能儲存很少的東西,被離玉一分為二,中間的斷痕很規整,圓形玉佩變成兩個半圓。
「謝謝。」
知珞接過,手中的玉佩觸感冰涼,她舉起來,玉佩在月光下變得透明漂亮,一條尾巴墨色、前半身透明輪廓的魚在玉佩里悠閒遊盪,被知珞看著,它有些慌亂,尾巴擺動得更急,在狹窄的半圓玉佩里游來游去。
燕風遙低頭看著玉佩,玉佩里的魚尾巴也是墨色,被盯著也一動不動,偶爾懶懶地擺弄下尾巴。
和她的是一對。
少年抬頭笑道:「謝謝離玉道友。」
……果然很高興。
離玉內心默默想到,表面微笑:「不必,本就是你們幫了大忙。」
兩個成熟的場面人在禮貌又適當地寒暄推辭,知珞一個人站在中間看魚。
她搖了搖玉佩,裡面的魚頓時嚇得亂竄。
等魚停住,她再搖了搖。
魚又嚇得亂竄。
她再搖。
魚再竄。
她又搖。
魚……魚習慣了,不動了。
這是能夠吸收佩戴者部分繁重思愁的雪泥魚,在修仙界很少見,因此價格也格外昂貴,一魚難求。
飯菜擺好,眾人嘈雜,你一言我一語,熱鬧非凡。
先坐好的知珞右手綁有紗布,她用左手拿起一塊糕點慢吞吞吃。
有一村民熱情地給他們倒了杯清酒。
知珞沒有注意,一口喝掉,馬上被辣得咳嗽幾聲。
才回來的燕風遙拍了拍她的背:「這是酒。」
他給她換了杯清水。
燕風遙沒有吃菜,全程作為僕人服侍一般,挑菜添水,一樣不誤。
原本還緊張等著招待仙人的一村民頓時放鬆了下來。
因為他發現……完全沒有他需要招待的地方,那仙人做得比下人還完美,沒有他插手的餘地啊……
一場不知名頭的慶典結束。
知珞與燕風遙收拾好就走出村子。
在月光下,知珞看了看受傷的手,忽的回
頭。
燕風遙:「怎麼了?」
知珞誠實道:「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想再看看離玉。」
「是不舍嗎。」
「可能是吧。」
畢竟離玉馬上就要死去,再也見不到了。
「……」
燕風遙靜靜地凝視她,面色如常,眼睛卻異常沉靜,不放過她任何一絲表情:「那我們就再去看一眼。」
知珞回去了,站在樹上遠遠遙望。
那些村民居然在齊齊下跪,離玉獨自一人,消失在往常住的山林。
離玉走後,那些村民才開始憋著勁哭泣。
「不要太悲傷,神女說過,她是喜喪,喜喪啊……現在有多少人能夠是喜喪?我們的神女,是幸運的神女。我們也有自力更生的能力,神女留下的法寶和辦法也足夠讓我們抵禦妖魔,神女…神女她是放心的。」村長的接班人說道,他的臉也滿是淚痕,沒有哭聲,眼淚不自覺流下。
在場的人無一不是神女看著長大,在他們心底,修仙界就像月亮那麼遠,神女卻像頭頂的樹葉那麼近。
知珞看了片刻,轉移目光望向山林。
她御劍飛去,燕風遙在山林外圍就停下,抱臂守護。
他對耳邊的哭聲並不在意,垂眸盯視地上的一棵草。
知珞就像才入世的懵懂少年人,自帶一套行為思想,現在只是學到了新東西,但那些新東西不代表她必須學的和常人一樣,就連不舍永別,她也不像常人那般悲傷。
燕風遙兀自笑了笑,抬頭看夜空。
她就像月亮,還在天空掛著,但月輝終於捨得落下一點,視線也投下。
她當然會永遠掛著,無需落入凡塵,只是行人需要她的月輝,才能看清她的位置,奔月而去。
*
樹林里,離玉坐在一塊石頭上,白鳥面具在月光下顯得潔白無瑕。
知珞走出,她站在原地,疑惑地看了看望月亮的離玉,再循著對方視線也望向月亮。
好圓的月亮。知珞想到。
離玉:「你怎麼回來了?」
知珞實話實說:「因為不捨得你,所以想要看著你死。」
「……哎呀,」離玉笑出聲,「好直白。不過死亡沒什麼好看的……知珞道友,你也並不悲傷。」
知珞皺眉:「有什麼好悲傷的。」
她只是想看著離玉到離玉死去,就來看了。
離玉轉頭看向知珞,悶聲再笑了幾聲:「知珞道友,因為別人的不舍都是與傷心掛鉤,但你不是別人,所以不掛鉤也是很有道理的。」
知珞點點頭。
兩人安靜下來。
離玉感覺到身體在極速虛弱,她望向夜空,看著夜幕皓月。
知珞對月亮不感興趣,就一直看著離玉,直勾勾的,確實是在正經等待她的死亡。
清風拂面,樹林簌簌搖動。
離玉驀地喃喃:「……我想一個人進入山林,看著月亮死,現在多一個人也不錯。」
「村民有很多人,」知珞說,提出建議,「可以再拉幾個人上來。」
「哈哈哈哈哈哈,」離玉笑完,又看向知珞,「知珞道友,你真的很不一樣,希望你以後會變得強大,是不需要適應世間,反而世間需要適應你的強大。「
「至於請村民……算了。」離玉搖頭,她語氣淡淡,「我三百多年都在為村子,最後一刻,就讓我不再看著村子,看著月亮吧。你抬頭,月上有花紋,很漂亮。」
知珞聞言,轉頭看月亮。
「知珞道友,十二月宗的宗門外有十二個月亮,是開山宗主遺留下的十二個彌子空境,她太過天才,是第一個開闢彌子空境的修
士,形成了十二月宗的基礎領域。」
知珞偏了偏頭。
她不知道這些。
離玉說完,長呼一口氣:「當初我才入修仙界,可想要進入四大門派了,那些有趣的歷史我記得清清楚楚,如數家珍,沒想到到了現在,竟然還記得。」
她不後悔守護村子的選擇,只是內心對另一條路還抱有些微的遺憾念想,與期盼。
又安靜下來。
知珞站在一旁,和離玉一起望著月亮。
知珞主要是在看花紋。
過了不知道多久,雲遮住一部分月,又飄然走開。
知珞忽然聽見她慢慢地、輕聲地感嘆,彷彿怕驚擾了什麼。
「也不知道那些融合期的修士,金丹期的修士……看到這月亮,會不會覺得它其實沒那麼高呢。」
話音剛落,傳來面具掉落草地的悶響。
知珞轉過頭。
石塊上已沒了人影,徒留下一塊象徵著她存在過的面具,孤零零地落在草地里。
修士被殺死,就是一具普通的屍體,可是如果是壽終正寢的寂滅,築基期及以上已經算是逆天而行,不被大地所接納,他們就會化為一縷煙、一陣風、一些靈氣,消散於空中。
大地不接納,他們就在天地間遨遊一段路,作為最後的修行。
石塊上空空蕩蕩,白鳥面具是一個走出去修仙的村民千辛萬苦為她帶來的寶物,她選擇了讓它留下。
知珞看了片刻,走近,彎腰撿起面具。
她沒有哭,也沒有表露悲傷。
「我能不能拿走。」
一縷風溫柔地吹拂她的指尖,表示同意,再隨著自然的風遠去。
知珞走出山林,對燕風遙說道:「走吧。」
他點了點頭。
兩人離開村莊,在半路上知珞停下,突發奇想一般取出面具舉在面前,那雙褐色的眸透過面具的眼去凝望月亮。
高高的空中雲映月輝,他們離月亮很近,又很遠,風將衣袂吹得獵獵作響。
燕風遙沒有說話,安靜地等待著。
知珞認真記住了築基期看月亮的樣子,收起面具:「等我融合期再看看。」
燕風遙笑了笑:「怎麼了?」
知珞講了一遍,回想:「因為她最後問我問題,我要回答。」
燕風遙靜默一會兒,定定地凝視她的側臉。
知珞的表情如往常,天真又懵懂,帶著嚴肅,她就像接任務一樣,認為這是個承諾,一根筋地去履行罷了。
沒有悲傷,沒有紀念。
但有不舍,有對待承諾的認真。
她不必和常人一樣,不必落入世間,只需要灑下一點月輝就夠了。
燕風遙目光不移,一直停留在她清澈的眼睛里,應了一聲。
「去浮雲谷交完任務,我們去哪兒。」
知珞:「回宗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