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害
他這一走便是兩周,別的不說,肯定沒有太多時間和阿雀聊天。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師妹都不叫了,就叫阿雀。
親近又帶點寵溺地在心裡這樣喊她。
一想離別就會讓謝持光不爽。
即使他向來自持,但前幾天心情剛大起,猛然大落,誰都看得出來,尤其是幾個和他常常交接門派事宜的師弟師妹。
江流風還不知道自己謝師兄突逢離別相思之苦,還停留在前幾日的幸福時光里。
他匆匆寫完謝持光給他布置的課業,就呼朋引伴喊朋友來他院子里喝酒,不知道被誰散了消息,烏泱泱來了一群人。
那能怎樣?一起喝唄。
年輕人,又正是十七八最狂傲的年紀,喝多了不僅嘴上沒有把門的,而且特別容易吹牛找茬。
有人就說:「流風啊,我真羨慕你,不僅表哥天榜有名,待你像親兄弟,就連謝師兄都對你那麼好,每次一絲不苟教你。」
這話說得江流風舒心,正欲回答,有人插嘴道:
「這有什麼好羨慕?哈哈,堂堂七尺男兒,被人管得像軟腳蝦!我骨頭可沒有那麼軟。」
有人應和:「是啊,幸虧流風性格好,我是受不了謝師兄那種管教的。」
「上次江流風被罵得狗血臨頭,這小子都快哭了哈哈哈。」
江流風臉一瞬間就紅了:「胡說什麼?!」
「你敢說你不怕謝師兄?每次恨不得老鼠見了貓似的,溜著牆邊走。」
他們喝大了,完全忽略:在座的各位,哪個不害怕謝持光?別說他們,就連天段的師兄師姐,謝師兄冷不丁瞥過來都要打寒戰。
有人喊:「下酒菜吃沒了,欸,澤園,你再去拿點菜,快快快,就你喝的少。」
被點到名的少年人推脫不了,「還喝啊?明天不是還有課……」
「說什麼掃興的話,快去快去。」
叫澤園的少年拍拍江流風的肩膀,「喂,你少喝點啊,喝太多管不住嘴,小心禍從口出。」
說完,掃視一圈那幾個醉醺醺的少年,出去拿菜。
他隨意挑了幾盤下酒菜,沒有拿酒,準備到時候就說忘記拿了。
再回到自己宿舍門前,冷不丁一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站在門前。
「謝師兄好。」澤園硬著頭皮喊,饒是喝了酒,但見到高半頭的謝師兄站在那,酒也變成冷汗出來了。
糟糕了……謝師兄最重規矩,看見他們在這胡喝海鬧,肯定會挨訓。
澤園眼觀鼻鼻觀口口關心,恨不得當場低頭罰站。
就在這時,門內傳來一聲囂張的叫聲:「誰說我怕謝師兄?
我最煩別人對我指指點點,我尊敬謝師兄,不是因為我怕他,只是因為他是我師兄,我給他面子!
誰那麼賤骨頭,上趕著挨罵,我也早就厭煩,誰人敢再提此事,就是與我江流風找不痛快!」
澤園:嚯,好一番「豪氣干雲」的發言。
他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心想這是什麼沒良心的屁話,江流風啊江流風,我說了吧,禍從口出、禍從口出,那群龜兒子激你你是真上鉤啊。
這下好了,誰都救不了你了,等著被謝師兄暴打吧!
但出乎澤園所料,謝持光師兄竟勾起一個笑,雖說有些涼薄吧,但確實是一個笑容。
「有意思。」謝持光道。
輕輕三個字,落在澤園耳里,重若千鈞。
他隨手把一沓子紙交給澤園,「給江流風,我回玄天前,全部做完。」
「好的師兄,師兄慢走。」澤園挺直脊背恭恭敬敬道。
他一直保持著這種嚴肅的表情目送謝師兄離去,等人走遠才垮下來,自言自語念叨:
「這是……沒當回事?
果然哪,謝師兄就是謝師兄,他何等胸襟,怎麼會和江流風那種小子計較呢。
哎,江流風啊江流風,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等本爺爺來救你吧。」
說完,衝進去,稱:謝師兄來了,讓大家趕緊滾蛋。
剛剛還放狠話的江流風一聽到「謝師兄」三個字,立馬敬畏又不失狗腿子地大舌頭問道:「謝、謝師兄……什麼時候來的?
他怎麼不、不把作業親手給我,哎!我還等他評點我上次、上次的劍法呢,嘿嘿,謝師兄。」
話音未落,一身冷汗:「等等,你是說,謝師兄剛才來了?」
一眾喝的爛醉的少年人互相對視,都感覺凌空一盆冷水潑到自己頭上,清醒了大半。
尤其是那幾個挑事的,面色煞白,結結巴巴告別了。
留下江流風呆若木雞站在原地,「澤園啊,你是說,我那句話……被謝師兄聽到了?」
澤園:「嗯,幸好謝師兄心懷寬廣,我觀他表情如一,沒有要與你計較的意思。」
當時,師兄眉眼如霜,是他一貫的神情,也沒有問什麼,面容冷漠又俊逸,還有些富家公子哥的不屑氣質。
江流風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嘟囔道:「那就好。」
說完,醉意又翻湧上來,「澤園,快點扶我一把!」
謝師兄真如他面上那麼淡定么?
沈雀薇正在上課,冷不丁靈珠亮了。
等到下課看,是照夜師姐,簡簡單單四個字:心情不好。
沈雀薇很緊張,接觸那麼久,她清楚照夜師姐並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冷酷,愛吃甜、小傲嬌、尤其強烈的勝負欲、討厭男修……
本質是一個非常溫柔可愛的女孩子。
她眉頭緊皺:「師姐姐,發生什麼事了?誰惹你不開心?」
照夜師姐:一個師弟。
謝持光自認一身傲骨,從不屑向別人示弱。
就他的經驗,這種「被用心當弟弟對待、教習很久的師弟討厭」的事,對他來說,只是小事,也不屑於去傾訴抱怨。
他謝持光需要在乎這點小事?
用得著和一個毛頭小子計較?
不必多言。
所以回答:「一件小事,不足掛齒。」
沈雀薇早了解他的性格,哄道:「可是我好生氣,誰惹那麼溫柔的姐姐生氣,你如果不告訴我怎麼回事,我會吃不下午飯的。」
「對了姐姐,我煲了山藥烏雞湯,你要不要喝,又鮮又香,我給你送一碗過去好不好?」
師姐說:「不必了。」
緊接著又解釋:「任務臨時有變,我提前兩天出發,今天下午就要走。」
沈雀薇早聽姐姐提起過外出做任務的事,心中泛起漣漪:
要兩周呢,這兩周肯定不能像現在這樣每天聯絡,而且……天段的任務,一定很危險吧?
出行前更不能心有鬱結,沈雀薇摸著下巴,哄:「姐姐不開心的話我也不開心,你說出來我哄哄你,就當哄我自己好不好呀?」
……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
傲嬌的照夜師姐猶豫片刻,發來一個「好吧」。
照夜師姐:「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師姐發來一個小兔子摸頭的小像,繼續道:「只是一個看重的師弟太天真,酒醉后就輕易聽信讒言說我壞話,嫌我嚴苛、管束過多,不必為我不開心。
讓你不開心不是我本意。」
「師姐對那個師弟的人品那麼了解,想來一定是很熟悉。」
沈雀薇道:「這太讓人傷心了,我知道姐姐於修行天賦異稟,如果願意花費時間悉心指導,一定是盡心儘力、傾囊相授。
但那個師弟的話我也能理解,姐姐,你太厲害了,尋常人怎麼跟得上你步子。
我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一道題要姐姐講好多遍,我想,那個師弟是男子,又沒有我與姐姐關係親近——是吧,姐姐,我是不是你最喜歡的師妹?」
照夜師姐:「嗯。」
沈雀薇繼續道:「對呀,那你對他肯定不會像對我那麼溫柔。
而且,我覺得那不是真正的厭惡,誰會厭惡姐姐呢?姐姐這種瑰姿雪貌、溫柔細緻、天縱奇才的女子,我們喜歡都嫌不夠,怎麼會討厭?
無非是討厭姐姐做的那件事——『管束太嚴』罷了。論事不論人,你千萬不要把那份情緒攬到自己這個人身上,好不好呀姐姐。
想想我小時候,也超級煩我爹讓我抄書寫字,但是現在反而會想,如果阿爹當時再嚴厲些就好了,字就不會那麼爛。
你看,我現在就知道老爹苦心,你師弟肯定也會很快想明白,來跟你道歉的。
哎呀,說起來,我也好奇——
姐姐那麼厲害,小時候一定非常勤勉。姐姐,你小時候被逼著練劍過嗎?那時候不會覺得爹娘、老師討厭嗎?」
兜兜轉轉,連安慰帶轉移話題,氣也轉悠沒了。
照夜師姐沉吟后回復說:「我都是自己加練。」
光明正大卷死所有人。
沈雀薇驚嘆,又是一番讚歎誇獎:「姐姐好厲害,姐姐就不會鑽你師弟那種牛角尖!」
謝持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眉頭舒展,說的話也不像自己,回首一看,又是說自己委屈、又是誇自己勤勉。
謝持光,你在做什麼?一個小人暗戳戳指責自己,但就是阻擋不住心中暢快的心情。
他心中鬱結一掃而空,也笑自己何必和江流風這種弟弟計較,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
那邊沈雀薇還在問:「師姐,你為什麼對自己要求那麼嚴格?」
謝持光想:為什麼對自己要求嚴格?
因為生來不凡啊。
一出生就是兩大世家最灼目的天才,他父母離經叛道,早年的名聲就傳遍九洲,這樣熏染下,再加上天生的傲骨,他怎麼能不對自己嚴苛?
當然,謝持光想:或許也與無趣的童年有關係。
他父母都是很傲氣的性格,打小就有婚約,但誰也不肯低頭,成婚後還常常因為一點小事鬧得天翻地覆,一身稜角似乎要扎死彼此。
謝持光難免受到波及。
他從小就對這些情情愛愛啊不感興趣,五歲趁爹娘爭吵之際,自己駕駛雲州,帶著行李,不遠萬里趕到玄天。
把他掬玉師姐震驚得要命,就連久未露面的他師尊都趕來看小孩子的熱鬧,捋著鬍子感慨:夠膽識、夠犟。
說完解下腰間的含光,遞過去,五歲的謝持光被沉重的寶劍猛地帶了一個大跟頭,額頭磕在劍柄上,一個青色的大包,幸好沒有磕破流血,否則謝持光就破了相了。
劍尊笑道:「這還是你小師弟抓周時抓到的,我代為保管那麼久,也該物歸原主。」
掬玉大驚:「真把含光給我小師弟了?」
儘管非常了解自己師尊洒脫的性格,這件事還是讓掬玉大吃一驚,扼腕嘆息:「師尊,您該在我抓周宴時收我為徒的,那含光就可以歸我了。」
自那以後,謝持光就開始了在玄天常住的日子,哪怕後來他爹娘冰釋前嫌、誤會盡消,想過接他回去,但謝持光習慣了在玄天,不願回去。
這些年,常伴己身,唯劍而已,是有點執著在上面的。
所以他那麼回答沈雀薇的問題:「因為我不能辜負我手中的劍。」
對面沉默三秒。
沈雀薇:「好、好酷啊!」
「姐姐,你好厲害,怎麼只是回答一個問題都那麼酷呢,我真的要崇拜得暈過去了!」
「姐姐真是超級厲害的修士,以後一定大有可為,嗚嗚姐姐,苟富貴勿相忘當,當掛件也是可以的!」
柔聲細語的安慰、真誠誇張的讚美崇拜,完全把謝持光包圍。
他甚至覺得自己不由自主變得乖巧,乖乖被少女「照顧」,好像變成沈雀薇發來小圖裡那些毛茸茸的小動物,想要被她溫暖柔軟抱在懷裡,帶著許多愛意。
緊接著,謝持光注意到一個細節。
按捺許久,他還是沒沉住氣——
「『超級厲害的修士』。
那阿雀心中最厲害的修士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