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暗沉的走廊在前端延伸，兩側的障門阻擋了陽光侵入，舊制的和室構造便由此更顯封閉。

前方帶路的人伸手拉開了左側的一扇障門，彎腰鞠躬后側身朝後擺擺手，領著人一道進了去。

「五條少爺，人帶來了。」

廊院一側的障門大開，天光傾泄而下在這一方和室內，房間中沒有任何其他陳雜的擺設，淺川璃寬一抬頭，光亮便猛然撞入了眼中，清淺瞳孔中的高光一陣流轉，看起來像是顆薄荷味的玻璃糖，他按著之前學到的禮數跪下、正坐，而後低頭俯拜，一本正經的樣子。

明明才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學著大人的規矩，沒什麼感情，活像是個機器人。

老管家在一旁看著，心裡嘆口氣，再次開口圓場似的喊了聲五條少爺。

於是面前的這位「五條少爺」才慢慢轉過身來，和傳聞中所謂的「百年一遇六眼之子」的想象完全符合，此時的五條悟還不曾用各種東西來遮眼，一雙澄湛的蒼天之瞳便這麼直接大喇喇地看過來，視線從管家灰白的鬢角掃過，最後落到跪趴在身後的小人兒身上，因為俯著身，便只能看見頭頂一個發旋，旋在後腦正中，很是完美。

發色倒是一致，那群老東西想來也是因此才找了這個小孩，只是黑市上的人哪有那麼好騙，懸賞自己的哪一個不是下了鐵定的殺心，什麼影子替身，妄言罷了。

被定義為「妄言」的人此時還俯身跪在地上，腦袋抵著榻榻米，獨有的松木指接板的氣味直衝鼻腔，淺川璃寬微微地聳了聳鼻翼，感覺很好聞，他喜歡這個味道，這個房間的話，他大概可以安靜地待上好久。

明明是等待去留宣判的時刻，被決定命運的人卻是毫無緊張感地在分心。

這之後又過了多久呢，問起來的話淺川璃寬自己也說不上來，大概是等那一小平方的松木氣味都被他吸進肺里之後，他才聽到前方有衣物摩擦聲，手掌撐著的這一片榻榻米傳來下沉感。

五條悟攏著和服衣袖走到廊院一側的障門旁，嗓子還是幼兒稍顯稚嫩的聲線，說出話的語氣倒是隱隱已經有了這一代天之驕子的氣勢，他只是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說了句：

「不需要。」

.

說了「不需要」，但實際上還是留了下來，被家族裡的上位者們。

淺川璃寬被安排在五條悟主卧房右側的偏房內，說是偏房，實際上也是一樣和制的榻榻米卧室，構造、建材、用具比對主室，都是一等一的。

朝南的障門拉開，也能夠看到小院，院中的那塘池水在陽光好的下午能將波光粼粼地照在和室的天花板上，沒有任何事可以做的時候，淺川璃寬就平躺在榻榻米上，欣賞那片泛著水色的波光。

說是「欣賞」也太過，他只是看，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不眨眼睛地就那麼盯著看。

他沒有感情，他只是個負責補完劇情的NPC。

「你沒有感情，是個負責補完劇情感情邏輯的NPC。」

醒來的第一眼，面前的暖黃色光球如是說道，它自稱是系統，編號S9819，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淺川璃寬都要和它相處，畢竟前者說自己是NPC完成任務時的監督者。

「我的……」

「你的記憶和感情在完成上個任務后都被清除掉了，所以現在什麼都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撒，讓我們趕緊開始這一次的任務吧！」

或許是因為沒有感情，淺川璃寬的動作也慢人一步，伸出的食指還沒點到自己的腦袋示意一下，就被光球給搶先回答了去。

不過任務還是順利開始了。

系統解釋說，這一次的任務是負責補全劇情缺失后原本應有的負面感情邏輯，淺川璃寬歪了點腦袋，努力想要聽懂，彼時他們已經走在東京的街上。

「這個時空里的夏油傑沒有逃離叛變，因此缺失了一段關於五條悟失去某些重要東西時的負面情感，而你的任務就是負責補全這一份感情邏輯。」

「……油傑，然後是……」

淺川璃寬才堪堪理解到「夏油傑是個人名」這一地步。

系統想嘆氣，但它沒有什麼出風口可以嘆出氣體來，於是作罷，只是繼續往前帶路，想著等日後一點點相處中再慢慢把人教導起來。

於是為了補全這段感情，淺川璃寬在剛明晰了自己的身份是個NPC后，便立馬又跟著系統一腳踏進了五條宅，隨後延展開來的暗沉走廊、障門、榻榻米以及老管家和小少爺，便都是NPC初出茅廬的第一次歷練。

只可惜，那個好看的白髮藍瞳小少爺，說了句「不需要」。

不需要啊……那怎麼辦，明明系統說劇本已經安排好了，等他和五條悟相處出一些主僕感情后就可以順利「死亡」，完成這一個任務了，都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但五條悟的一句「不需要」，直接將NPC絆倒在了起點。

草葉被拉直，隨後一鬆手便立時縮彈回去，掛在上面的水珠一下子被灑得星星點點地四下飛濺。

淺川璃寬抿著唇笑了下，他好像還挺喜歡看這種場景的，沒人理的午後，他便蹲在宅子的這一處，純屬自娛自樂了。

偶爾有幾個穿和服的小侍女路過，看見這邊蹲著的人也只是在遠處瞧瞧，交頭接耳一番便又捧著手裡的東西走掉了，淺川璃寬有一點知道她們在說什麼，這裡是本家中專屬五條悟的分宅，他剛來，消息變一下子在下使人中傳開了，而五條悟在他搬進來住下后從未找過他甚至從沒正經見他一面這種事，大概在之後也很快就傳開了。

午後的日光傾斜，後院雜草叢的這一側被後方的宅子擋住了光，有些陰涼起來，淺川璃寬起身，拍拍褲子準備回去，一轉身便和後面的人對視上了。

五條悟攏著和服袖子站在那兒，朝這裡看，宅子的前方大片陽光傾落，黃澄澄地將白藍的和服都染了顏色，只是六眼之子的那雙蒼天之瞳還是那樣湛藍，像是遠方天際的一角，此時正看向背陰處的人。

淺川璃寬的嘴唇張開，他覺得這時候說點什麼肯定有好處，但毫無社交經驗的腦子又提供不出什麼有用的語句，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見了少爺要彎腰鞠躬，如果有什麼大事，那就要先俯身跪拜一下了。

請使用我吧，我是您的影子替身，淺川璃寬想，要不就這麼直接跪下去說出來算了。

但話仍然是五條悟說的，對方緊著攏了攏袖子，轉身走人前瞟了眼身後的人：「別跟過來。」

於是落在宅子陰影面積里的人眨眨眼，閉上了嘴巴。

.

五條本家的宅院很是深厚，格局錯綜複雜不說，帶著舊制上位者的不懂變通，圍牆也砌到了5米，能越過的，也只有邊上新栽的梧桐樹了。

每個月末，五條悟都會從分院去本家總宅一趟，說是聽訓教導，實際上大概也只是過去喝喝茶而已，對於百年一出的天才咒術師，僅僅是為了鞏固地位，五條家也是極其尊重這位小少爺的。

旁邊的主卧里沒人了，小院側右邊的障門被拉開一條縫，隨後完全打開，探出一個白茸茸的腦袋。

淺川璃寬出來透透氣，他沒穿鞋，直接從廊下踩到了鵝卵石上，涼得他一激靈，光球從後面的和室內晃晃悠悠地飄出來，跟著一起曬太陽——系統說自己是太陽能的，就離譜。

好在無感情、無社會經驗的NPC並不這麼覺得，在他很是開心地一腳踩到草地上時，系統就像顆暖黃色的蒲公英球一樣隨意地盪在空氣里，偶爾被風一吹，就在空中輕飄飄地翻滾一兩圈。

池水的波光仍然粼粼地反射在豁然拉開的和室天花板上。

淺川璃寬在草地上躺下，看天，這已經是他來到這裡/五條本家/任務地點的第33天了，但劇情仍然毫無進展，別說主僕感情，他就壓根沒和【五條悟】這號人說上過話，除了單方面被說的「不需要」和「別跟過來」之外……

淺藍的天空趨近水色，無邊無際地蔓延開，配合上四面的高圍牆，淺川璃寬只覺得像身處一個巨大的魚缸內，天色自上而下地流進來，充斥著這一方小院的每一處，連同地面都被水流傾泄得波動起來，鵝卵石、草地、梧桐樹，都像是魚缸內的小擺設玩具。

五條家本就是個大魚缸，游進去的小魚就別想再出來。

或許是想象中天色多得要滿溢出來了，淺川璃寬感覺自己也在隨著水波晃動，一下一下地還挺舒服，他想調整一下，睜開了眼。

頭頂的天空嵌進了兩顆湛藍色的玻璃珠子。

五條悟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大喇喇躺在草地上的人，皺了一點眉頭。

反應過來看到的「兩顆湛藍色玻璃珠子」到底是什麼后，淺川璃寬立時坐了起來，順便去撇了眼系統——光球躲去了梧桐樹上，雖說一般人、即使是五條悟，其實也不會察覺到這種上位時空的東西就是了。

「被那群老頭子訓了，因為你的緣故。」五條悟雙手插進褲兜，今天他沒穿和服，只穿了和普通小男孩一樣的短袖t恤和五分工裝褲，此時說著瞟了眼旁邊的人。

瞟的時候淺川璃寬正雙手撐地在改變姿勢，準備從坐著改成跪著，跪好了之後雙手乖乖放腿上，繼續聽訓。

五條悟也就繼續說下去：「他們說我不用你是不行的，不能放著你不用，你是我的影子替身，必要時要替我去死，平常時候也應該時刻近身用著，當個貼身的下人使喚也很不錯。」

很不錯……？淺川璃寬不知道，但五條悟說「很不錯」，那就算是吧，他被系統教過，走劇情要有帶入感，特別是專門用來彌補感情邏輯的劇情，這時候五條悟和他是主僕關係，那就得什麼都聽主人的，淺川璃寬覺得自己想得頗有道理，於是在五條悟話音剛落後就點了點頭。

「你也這麼想？」五條悟的眉頭皺緊了一點。

那不然呢？淺川璃寬沒說話，歪了頭，聽出來這是個問句，於是應了一聲：「嗯。」

第一次交流，get。

「你真這麼想？」

「嗯。」

「當個下人被使喚也很不錯嘍？」

「嗯。」

「……像條狗一樣聽話？」

淺川璃寬抬頭，五條悟的視線來自上方，正盯著他看，眉頭鬆開，突然地一臉漠然。

「嗯。」

除此之外沒什麼好應的。

叮鈴噹啷地一聲響，像是小巧的金屬製品相互碰撞在一起，應完聲的人轉動瞳孔，看到了對面的主人鬆手盪著一串掛鏈，剛才的響動，就是透明的十字架和銀制鈴鐺撞在一起的動靜。

風吹起來，掛鏈上藏藍色的編繩也隨之晃了晃。

淺川璃寬不知道五條悟拿出這樣東西是要幹什麼，他分了點心思去看邊上的梧桐樹，只怕系統被這陣大起來的風吹跑了。

「今天出去那時候買的手機掛鏈，只是吧，繩子濕了就不好用了。」五條悟用手指捏著那串編繩搓了搓，隨後毫無預兆地，一抬手腕便將掛在食指上的東西朝後甩了出去。

噗通一聲，水池的波光被打碎。

「撿回來。」

是命令句式，淺川璃寬聽出來了。

三秒過去，風也停了下來，但跪著的人仍然跪著，沒有動作，於是五條悟便也哼笑了聲，重又將右手插進褲兜，繞過人準備往自己的主室走，人果然都是這樣，可以聽話地做事，但一旦被說成是狗，就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了。

系統在下一秒飛到了仍然處於靜止模式的淺川璃寬面前，光屏幻化出，打下了幾個炫目的大字：是那條手機掛鏈！！！

更為響亮的落水聲猛然響起，將波光炸碎，也成功停頓住了五條悟走向卧室的腳步，他轉過身，後方便是自己濕淋淋的影子替身。

即使淺川璃寬動作再快，入水出水后仍然濕了一大片，頭髮粘在耳邊，滴答滴答地淌著水，他聽得懂命令句，但理解不了隱藏的主語，拋出掛鏈的動作和說出的下一句話在他眼裡是分離的兩件事，他知道要撿東西回來，但一下子又不懂要撿什麼東西。

好在系統比五條悟更了解自己的NPC。

叮鈴噹啷地一聲響，是小巧的金屬製品相互碰撞在一起的聲音，透明的十字架撞在了銀制鈴鐺上，一陣晃動。

淺川璃寬微微喘著氣，水珠滴到了眼皮上，潤入眼中，他的食指掛著那串鏈子，向自己的主人補上主語：

「是手機掛鏈，五條、少爺。」

風又吹起來，對方碎亂的白色髮絲中，五條悟才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影子替身並不完全與自己相同，他沒有蒼天之瞳，沒有六眼，只是一雙普通的淺綠色瞳孔。

午後的陽光直射，滴入眼中的水珠又流下，於是清淺瞳孔中的高光一陣流轉，像是顆薄荷味的玻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