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彷彿沒有聽出五條悟語氣中驀然出現的冷意,加茂伊吹若無其事道:「這裡不是第一次發生咒靈傷人的慘案,一向會積極做出響應的咒術界卻沒採取任何行動,也許的確是一時疏忽,但難免還是讓人覺得不安。」
「即使我們今天將這隻咒靈祓除,也不能保證此後不會有類似的情況出現,弄清這隻咒靈至今還能逍遙法外的原因就格外重要。」
即使這本該是一場交易,加茂伊吹仍然放低姿態,顯出了十二分的誠懇:「我不在東京居住,本身也人微言輕,之後還要麻煩五條君在這事上多花些心思,直到查清真相為止。」
回應他的是長久的沉默。
「或許會不方便嗎?」加茂伊吹似乎顯得有些窘迫,「果然,是我太冒昧了。」
五條悟沒回話,稍微過了會兒后才追問道:「還有嗎?」
加茂伊吹晃了晃頭,一味說著別在意,耳尖都微微發紅。
「總之……等我回家后,托父親上報到有關部門也是一樣的。」他花了點時間使心情平緩下來,語氣也重新變得溫和,「剛才的話……抱歉,我無意為你施加壓力。」
不知為何,五條悟心頭浮現出一種微妙的怪異感覺。
他想探頭看看加茂伊吹說話時的表情,又怕重心突然晃動、給對方增添額外的負擔而不敢動作。
直至此刻,他還在因為這個委託感到難言的不適,只不過這份不適的來源並非真如加茂伊吹所說的一樣,調查此事會令他感到為難或麻煩。
那些與本家攀到幾百年前才能找到相同血脈的遠房親戚,幾乎能夠毫無負擔地掛著將他奉若神明的微笑,做出阿諛奉承的樣子,將腰幾乎彎進地底以謀求些什麼。
金錢、權勢、地位、名聲——五條悟只是見過太多更有分量的要求。
或許是因為真的非常疲憊,不斷有汗水從加茂伊吹的額角與鼻尖撲簌簌地滑下。
五條悟有時會扯著袖子擦一把他的眉尾,以免汗珠滾進他眼裡,就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加茂伊吹也會為此不厭其煩地道謝。
如同那些親戚一樣,加茂伊吹在說話時也微微彎著腰,但壓低他身子的不是貪名愛利與攀附權貴的心思,而是一個六歲的男孩。
五條悟不了解加茂伊吹,但他心中隱約有種預感,即使此時和加茂伊吹一同存活下來的男孩不是名聲響徹咒術界的六眼術師,而是任何一個最普通的受害者,加茂伊吹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但歸根結底,加茂伊吹這樣的好人的確少見,五條悟卻也不是會被突兀出現在人生中的些許善意打動的性格。他如同品味食物般細緻地將心頭的情緒嚼了個遍,然後又找回了尋常的平靜。
使五條悟回過神來的是加茂伊吹的呼喚。
「五條君,馬上就要上岸了,還請你做好準備。」加茂伊吹沒將剛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或許是因為終於要結束這漫長的一程,他的語氣中多出了些從未有過的輕鬆。
「你說的事情,我答應了。」五條悟收斂了剛才的許多想法,終於給出了回應,「該怎樣告知你結果?」
加茂伊吹愣了愣,答道:「我不用知道。」
這次事故本質上是神明為他與五條悟創造見面機會的突發事件,背後真相最糟糕也不會涉及到什麼能夠顛覆咒術界的陰謀,最多可能只是有關人員欺上瞞下,以五條家的力量,完美收尾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工夫。
加茂伊吹以退為進,沒想到五條悟真應了下來。
在終於返回到更加乾燥的肉壁上時,加茂伊吹脫離了胃酸的浸泡,左腿火燒般的疼痛卻更加明顯,讓他覺得那已經不是立在地面的腳,而是烤在碳塊上的肉。
趁五條悟還伏在他背上,他飛快低頭看了一眼,腿上是一片發黑髮紫的血肉,模糊成一團,此時被赤血操術控制著貼合在小腿的位置包裹著骨架,勉強還能看出原本流暢的線條。
——這比他預想中的情況已經好太多了。
加茂伊吹此前的心理建設再也沒了用處,他想到不用為左腿也裝上假肢,終於鬆了口氣,卻也正是因為精神在此刻猛然懈怠下來,強撐著身體運作的核心便突然宣告起罷工。
五條悟只不過是剛站穩腳跟,加茂伊吹已經重重跪在了地上,在意識到身體發軟的瞬間,他眼疾手快地解開了打成結的衣擺。
在小腿的疼痛飆升到極致之後,大概是大腦擅自採取了行動,加茂伊吹驀然感到無比輕鬆——他的左腿沒了知覺,那種煎熬的感覺頃刻間無影無蹤。
他一時間有些晃神,隨後又想起了一個設定:人氣變動將會影響他的運氣與身體狀況,說不定現在的片刻安寧也不僅僅是身體的自保措施,而是人氣上升的實時反饋。
察覺到這個可能性,加茂伊吹心中五味雜陳。
在人氣排行中,五十名外的角色算是配角中的配角,因為人氣整體較低,競爭並不激烈,通常與重要角色產生接觸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名次。
五十名是個分水嶺,排名靠前的角色大多已經進入了人氣影響命運、命運反推人氣的正循環中,加上本身已經擁有一定固定讀者群體,競爭的難度與以往便再不相同,甚至前進一個排名都並不容易。
加茂伊吹此時還只是作品中的無名小卒,他幾乎不能想象自己該如何才能像黑貓所說的一樣,以壓倒性的優勢穩穩登頂人氣排行榜。
——他已經付出太多慘痛的代價了。
五條悟被他突然跪倒的動作驚了一下,皺眉問道:「你怎麼樣?」
他下意識先看向加茂伊吹的雙腿,此刻被衣擺擋住,沒露出什麼血色,愣了愣神,這才想起假肢不會流血,略略放下了心。
「……還好。」加茂伊吹臉色蒼白,勉強勾起一個微笑。
五條悟只以為他是勞累過度,又受到了咒靈術式的影響而變得虛弱,即刻便朝此前觀察出的薄弱點走去。
在血腥而粘稠的咒靈腹中,加茂伊吹第一次親眼見到六眼術師的實力。
順勢術式·蒼在五條悟掌心凝聚,形成了一個滿是壓迫感的漩渦,空氣中的咒力被其吸引,如同逐火飛蛾般卷過兩人身周,最終全部投入那個壓縮了龐大力量的小型黑洞之中。
咒力飛馳時帶起的狂風吹起五條悟的衣角與鬢髮,加茂伊吹從稍遠處獃獃地注視著他的側臉,感到那雙澄澈的蒼天之瞳都在發動咒術時成了分外明亮的光源。
像是無盡雨夜中永不熄滅的天燈。
術式朝著指定位置擊出,轟然炸響兩人逃生的希望,在橫飛的血肉之中,新鮮空氣瘋狂從五條悟破開的大洞中湧入,沖淡了鼻尖難聞的腥臊味道。
外界比咒靈胃中要明亮許多,這讓站在破洞處的五條悟像是推開了一扇通往天堂的門,周身繞著一層朦朧的白光。
他轉身,回到加茂伊吹身邊,居高臨下地伸出白凈的右手,意思是要拉人起身。
加茂伊吹出神地望著他,羨慕、崇拜、嫉妒、感激、敬佩等一系列情緒在此刻激烈地湧上心頭,將他的眼淚都沖了出來。
關於一年前的車禍,他終於釋然了。
五條悟絕不是人情淡漠的壞人,如果將選擇的權力交予這位六眼術師,即便與加茂伊吹並不熟悉,他也絕對不會放任那場災難發生。
那是場令整個咒術界都猝不及防的大型襲擊,五條悟或許因改變了勢力間的平衡而間接促使了意外的發生,但加茂伊吹只應該將仇恨傾注至加害者本人身上。
——錯不在五條悟。
從意識到主角身份時便開始在心底叫囂的憤憤不平終於化作飛灰,加茂伊吹對上五條悟的視線,只覺得像是掀翻了長久壓在心頭的巨石,只想在此刻放聲大哭,以宣洩無法言說的壓抑與痛苦。
五條悟看見加茂伊吹突然流淚,極輕地嘆了口氣,蹲下身體將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頭,用力帶著他的身子站了起來。
「我扶你出去。」他難得放軟了聲音,安撫般說了一句,「我感受到族人的咒力就在附近,之後你在原地等我,我叫他們來接應。」
加茂伊吹儘力平復了情緒,借著五條悟攙扶的動作站直,跟隨對方慢慢朝外走,從這句話中察覺到五條悟的意圖,問道:「去哪?」
「醫院。」五條悟言簡意賅地說道,「你需要接受檢查。」
咒靈的身體已經在逐漸消散,或許是因為被五條悟攻擊到了要害,雖然血肉飛濺,最終卻還是無法修復傷口,被順利祓除,盡數在空中散了個乾淨——事實上,拋開橫渡胃酸池的經歷不談,這已經比加茂伊吹想象中的過程要輕鬆許多。
五條悟大概還有些不便讓加茂伊吹聽見的話要先與族人交代,他將加茂伊吹安置在可以靠坐的牆邊,又叮囑一遍讓他在這等待,隨後便腳步匆匆地朝樓梯口走去,不見了身影。
加茂伊吹從窗子向外看了一眼,果真有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樓下,有陌生男人等在車邊與誰通著電話,說不定是終於與五條悟取得了聯繫。
他縮回身子,仔細想想,覺得這段劇情到這裡也該結束了。
五條悟沒有進一步詢問他雙腿情況的意願,按照之前所想,加茂伊吹不會主動與對方談起自己血肉模糊的慘狀。
此時,加茂伊吹撐起身子,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樓里轉了一圈,找到了另一側的應急通道,直接從其他的出口離開了建築。
——或許該為下次再見留些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