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應急通道直達樓后角落中的一扇白色鐵門,加茂伊吹走出建築,按照街旁路牌的指引,直奔附近的地標性建築而去。
此時加茂伊吹並沒感到影響行動的痛意,但作為交換,左腿的存在感也顯得格外薄弱,像是大腦直接截斷了小腿部分的神經,雖然血肉還有實體,卻已經不受他本人控制。
他只好一路扶著牆壁慢慢走,回頭瞧一眼後方的情況,只見水泥路上有條不太顯眼的血痕,淅淅瀝瀝地劃到他腳跟,這才發現用來為傷口止血的赤血操術已經開始逐漸失控。
力氣逐漸衰竭,加茂伊吹自知或許無法再堅持太久,即使他真的走到了方便與人會合的位置,恐怕也會因為步步滴血的慘狀引起一陣騷動。
於是他乾脆坐在地上,靠在冰冷的圍牆上,給夜蛾正道打去了電話。
自從加茂伊吹選擇投奔夜蛾正道開始,他就註定要欠下對方太多人情,此時的情況不允許他猶豫太久,普通計程車無法將他帶進被特殊結界保護的醫院,也只有夜蛾正道是送他就醫的最合適人選。
夜蛾正道很快接通了電話,加茂伊吹說自己在與咒靈作戰時受了傷,現在連意識也不太清醒,只能麻煩他來接應一下。
加茂伊吹髮送定位時,已經徹底沒力氣繼續施展赤血操術,原本被控制著貼在小腿周圍的血液瞬間四散開來,打濕了他的衣擺,在他身下瞬間攤開一片赤色。
或許是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事態的緊急程度,他還在連聲道謝時,夜蛾正道已經掛斷了電話,匆匆朝定位中的位置趕來。
腿上的傷口還在惡化,歸根結底是因為沒能在第一時間對創面進行簡單處理,流失的血液帶走了一部分胃酸,卻無法洗凈所有沾染胃酸的位置。
仍然有粘稠的液體掛在裸露的肌肉上向內腐蝕,加茂伊吹頭腦發暈。
在保持清醒的最後時刻,加茂伊吹腦中昏昏沉沉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夜蛾正道來得還是太晚,那還不如叫五條悟順著咒力殘穢一路找來將他帶走,總比不明不白地躺在這裡要好上很多。
但五條悟是個有分寸的人,返回后見他消失,應該也能猜到他是不希望此時再有進一步接觸,即使能夠一路追蹤至此,想必也不會主動跟來。
——真的……太冒險了。
他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
*——————
加茂伊吹再次醒來是在醫院的病房之中,房間布局相當眼熟,病床不遠處的平行杠證明了他的猜想——時隔不到三天,他又回到了相同的病房養傷。
門外有談話聲傳來,透過那方小小的玻璃窗,他看見夜蛾正道與醫生正聊著什麼。大概是談及了他的傷勢,男人本就凌厲的五官上顯出更加嚴肅的表情,看上去是與性格完全相反的極其不好相處。
兩人就這樣對上了視線,談話聲驀地停了一瞬。
隨後醫護人員魚貫而入,夜蛾正道跟在最後,進入病房后便直奔角落裡的單人沙發而去,像一尊不可侵犯的石像般坐了下來。
加茂伊吹習慣了接受治療時的大陣仗,因此只是安靜地接受問話與檢查。
托反轉術式的福,大多數接受治療的咒術師當天就能完全康復,但加茂伊吹不同,他在最特殊的機構中使用最傳統的醫療方式,從問診到住院都與尋常醫院裡的步驟沒太大區別。
醫生的結論很簡單:加茂伊吹的左腿不用截肢,但要修養很長時間才能痊癒,恢復過程絕不輕鬆,皮膚表面也會留下無法祛除的疤痕。
加茂伊吹對此早有預料,只問了具體收費,醫生稱加茂家預留的資金還有剩餘,支付各種費用綽綽有餘,安慰他安心養傷。
等醫護人員都離開后,加茂伊吹向夜蛾正道鄭重道謝:「夜蛾先生,為您添了這麼多麻煩,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謝謝您對我的照顧與救助,之前我帶去的那些現金一直被我放在客房床墊下面,還請您務必收下。」
「我知道僅用金錢來衡量救命之恩未免太過死板,」加茂伊吹說得誠懇,「如果您覺得有什麼我能做的,還請您不要客氣。」
夜蛾正道深深望著他,半晌后輕嘆一聲,迴避了如此莊重的感謝:「你痊癒后就不會再留在東京了吧……需要我把你的貓送來嗎?」
「好,那就麻煩您了。」加茂伊吹笑笑,他彷彿沒意識到「痊癒」二字背後將代表怎樣的煎熬又漫長的過程,依然平靜又溫和,「請幫我向夜蛾夫人說聲再見,等有機會時,我會再來東京看望你們。」
夜蛾正道點頭,這便起身朝病房外走去。
他不善言辭,沒法與加茂伊吹聊天解悶,繼續待在病房中也幫不上忙,高專那邊還有沒完成的工作,之後還要再來送貓和錢——總而言之,他似乎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在夜蛾正道合上門前,加茂伊吹說道:「收下那筆錢絕不代表您選擇與加茂家產生聯繫,從始至終,這件事都只代表加茂伊吹的個人立場,如果您不願意接受,也不必產生負擔,我之後再想合適的方法感謝您。」
夜蛾正道沒說什麼便離開了,第二天,護士提著一個寵物背包來到加茂伊吹的房間,稱這是夜蛾先生托她轉交的物品。
「雖然不久前才見過,但我覺得你的貓胖了很多。」護士小姐掂了掂手中的重量,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加茂伊吹若有所思,他打開背包將黑貓放出,發現內部還鋪著厚厚的毯子,團起來大概要比黑貓本身還大上不少,就顯得相當有分量。
[毯子下是你帶過去的現金。]黑貓說道,[他原封未動,全部退還了。]
加茂伊吹掀開毯子,果然如同黑貓所說,幾沓鈔票安靜地躺在下方,這樣算來,夜蛾正道還倒貼了一個寵物背包。
將鈔票全部取出,加茂伊吹驚訝地發現,其中一沓上多了一張工整折好的信紙,打開去看,其上的字跡流暢又漂亮,顯出書寫者沉穩踏實的性格。
「伊吹,我是夜蛾,見字如面。我托醫護人員將寵物背包轉交給你,不打算在你離開東京前再與你見面,並非是對你有什麼不滿,而是因為我不想讓你繼續竭盡全力思考該如何才能回報我為你所做的一切。」
「我為你提供幫助,與你的家族無關,只與你和我有關。」
「那場意外發生之後,我再也沒聽說過你的消息,外界的傳聞也都非常消極。作為成年人、作為教師,每每想到又有一顆還沒長大的星星失去光芒,我都會感到非常心痛。」
「在選擇求助的對象時,你能想起我的名字,我既驚訝又高興,驚訝於你對我的印象如此深刻,高興於我終於親眼見到了你,知道你依然在努力發光,並且獲得了可以幫助你的機會。你的出現彌補了我心底的遺憾,我想要幫你,是因為你其實也幫助了我。」
「這是一次對你我來說都很珍貴的經歷,我不希望我們彼此間的心意被金錢或其他什麼物質上的報酬概括,如果你非要為我做些什麼,我也的確還有些話想和你說。這是一份可能會令你感到沉重的期待,但我的確想要通過這份期待為你傳遞一些或許對於現在的你來說已經有些遲了、卻對我來說很重要的希望與力量。」
「伊吹,別被輕易打倒,你要永遠保持這份堅韌與積極,不被任何黑暗侵蝕,即便人生不小心踏入最為艱難的境地之中,也要時刻記得——」
「——你是一顆明亮的星星,合該閃閃發光。」
信至結尾,加茂伊吹能夠讀出其中的真心,難免百感交集。
事實證明,他投奔夜蛾正道的選擇完全正確:這是一位品德高尚的教育工作者,在他頹廢的那一年時日里,在那段連父母都對他不管不理的日子裡,夜蛾正道也依然會關注外界有關他的傳聞,並由衷因他的遭遇感到惋惜。
這世上原來有這麼多善意支撐著他繼續前行——加茂伊吹如此想到。
他小心合好信紙,躺在床上,長長舒了口氣。
本家一直沒有關注過加茂伊吹的假肢安裝進度,加茂伊吹也就心安理得地繼續留在醫院,按部就班接受全套治療。等他能夠再次出院時,窗外已經飄起如絮的飛雪,進入了冬天。
他給本家打去電話,回應他的是管家四乃。
四乃破天荒交給他一個任務。
御三家之一禪院家將在幾日後舉辦一場宴會,加茂伊吹將作為加茂家的代表前去赴宴。本家會命令司機將賀禮捎來東京,等宴會結束就直接帶加茂伊吹回京都,不再耽擱。
這是對於禪院家派出家主兄長一支前往加茂家赴宴的報復,兩家各自派出在族中不受重視的對象送去賀禮,身份更為低微的一方反而便獲得了勝利。
——作為羞辱他人的工具重新出現在大眾眼中,加茂伊吹毫不期待那場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