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孫策耗費不少時間才和腦子裡那個聲音溝通清楚——他頭一回聽說了「綁定」這個詞,得知這個咋咋呼呼的聲音從此一直都會跟著自己。
據這聲音解釋,孫策如今身在「智腦」宇宙。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智腦」,按那聲音的說法,「智腦」其實是一種名叫「晶元」的物事。
「我是你的『晶元槽』。」
那個聲音告訴孫策。
「晶元……槽?」
孫策艱難地努力理解這個名字。
他聽過馬槽豬槽水槽,晶元槽是什麼?
「你所擁有的智腦應該都在我這兒承載才對。我擁有這世上數一數二的承載能力……可誰能想到你竟然沒有?」
晶元槽的聲音里分明流露著「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惋惜和「恨鐵不成鋼」的怨念。
「我為什麼會沒有……」
孫策回想他死而復生的這一段詭異經歷,忽然覺得這世上什麼都可能發生,自己沒有「智腦」也絕非不可能。
「這『智腦』有什麼鬼用?」
孫策反問晶元槽:「老子沒有不也活得好好的?」
對方似乎被孫策的話嗆住了,頓了片刻,突然提高了音量,在孫策腦中嘰哩哇啦怪叫起來:「你這不是沒有的問題,你是連最基本的智腦功能都沒有!」
「智腦最基本的功能是『生存』,能讓你對自身的體力值與血量一覽無遺,讓你知道什麼時候該進食,應當喝多少水。你大量失血的時候智腦還會報警,提醒你你快死了……」
孫策:……這什麼缺德玩意兒?
「再舉個例子,『生存』之上,智腦的進階功能是『防衛』,比如你和人打架時就無法預判對方會從哪個方向攻擊,也無法計算自身的能量使用和分配……」
孫策驚呆了:什麼?「打架」難道還需要預判和計算?
「在這些基本功能之外,不少人還擁有『特殊』智腦,這令他們擁有強大的計算能力,據此表現出各種各樣的天才……但這些對你說了也沒用,你是個完全沒有智腦的空殼殼。」
「沒有智腦,你對自己全無了解,也沒有任何準確參數可以使用。」
「在這個亂世里你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這威脅立馬激起了孫策的好勝之心:「胡說!我孫策號稱『小霸王』,十七歲承繼父志,數年之內橫掃江東,創下一番偉業,你竟說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那你不妨試試!」
晶元槽聲線轉冷。
「試試就試試!」
孫策抬頭,望著眼前的丹徒縣城。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天空像是一枚巨大的灰碗罩在丹徒縣城上方。孫策暗恨這與晶元槽的無聊爭論竟耗費了許多辰光。
他當即抬腳,快步走向城門。
丹徒縣極小,土夯的城牆不過七八尺高。南北兩個城門只是兩個豁口,守城的軍士在豁口內架上成排的拒馬杈子充作守御。
「來者何人?進城何干?」
丹徒縣城門豁口處有吳郡守軍把守。天色漸晚,城門豁口內點燃了火把,火光有節律地跳動著,光影在孫策臉上一閃一滅,飄忽不定。
孫策隨口道:「去吳侯行轅,我有要事稟報。」
吳侯就是孫策自己,吳侯行轅就是丹徒縣裡他的駐地。孫策這人粗中有細,這種情況下他不會主動透露身份,而是以言語對丹徒縣城中情形進行試探。
哪知城門豁口的守軍立即警覺:「孫郎……故吳侯已不在了,你竟不知?」
孫策心頭略沉:果然,自己是死而復生,不,死後誤入——他現在在「自己」死後的某個時點。
「那……如今城中主事的是何人?孫權……孫校尉如今人在何處?」
孫策努力換上一副「請問」的口吻,但這不是他的習慣,因此顯得格外生硬。
「說,你究竟是何人?為什麼打聽這些?」
聽見孫策竟然直呼孫權之名,城門豁口處的守軍再次追問,一隻手已經搭在腰間的兵刃上。
「我是……」
孫策欲言又止,總不能說自己就是那個「已不在了」的吳侯吧。
那邊守軍一見孫策猶豫,不知為何,突然全身緊繃,大喝一聲:「將此人拿下!」同時抽刀上前。
孫策身手敏捷,剎那間向後倒縱出兩步。
就在這時,他聽見弓弦響,一枚羽箭破空而至。利箭奪命的記憶瞬間被喚起,孫策只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從心底上升。他一偏頭,那羽箭幾乎是擦著他的面頰劃過。他剛一閃身讓開,第二枚、第三枚羽箭緊跟著又到了。
持弓的不是站在城門豁口處的守軍,而是站在城門內暗處的一名弓箭手。他站在暗處,鷹隼般的雙眼彷彿是一對能自動測量角度與力道的工具。
孫策接連避開三箭,心中已在驚愕——他從軍征戰以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精準的弓箭手。
除了第一枚羽箭是從他耳邊擦過的之外,之後數枝箭都對準了他所站的位置,逼著他不得不縱躍避讓,但避讓的方向不是遠離,而是向城門守軍的方向靠近。
孫策背後滲出一身冷汗:他避讓的每一步方位都在對方的計算中。
很明顯,這射箭之人非為傷他性命,只是要將他擒住。
但若是和這些人真打,自己絕不會像是當初遇刺時那樣,僅僅被射中面頰,還能支撐著交付遺言——他該是當場斃命,絕無生理。
如此準頭,如此計算……孫策一想到「計算」二字,心頭一動,記起晶元槽說過的。
「他們擁有強大的計算實力,據此表現出各種各樣的才能。」
莫非,這等精湛射術,也是「智腦」的一項功能?
「誰說不是呢?」
晶元槽像是能聽到孫策的心聲,懶洋洋地回應一句。
孫策心頭一緊,頭一回意識到晶元槽早先那句「活不過一天」的預言有可能會成真。
「還不快束手就擒?」
門前守軍見孫策左支右絀,卻沒有投降的打算,當即一聲如春雷般的大喝,喊聲震得孫策耳鼓嗡嗡作響。
孫策當然不肯。
他是孫策,自打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束手就擒」的心。
「別射別射……我降了還不成嗎?」
孫策高舉雙手,表示他的恭順。
這裡是丹徒,距離曲阿不遠,孫策對此非常熟悉,縣城內外的一草一木就像是被削刀一刀一刀刻在他心頭似的。
弓箭手停下了手中連珠射出的弓箭,城門豁口內的守軍收刀回鞘,準備邁步向前。
卻見孫策伸出右腳腳尖,在地面上一掃,頓時揚起一大片灰土。他本人則向東南面倒縱兩步,一躍而起。
城門豁口跟前的守軍與豁口內的弓箭手同時叫了聲「不好」,只見孫策縱身一躍,他落腳處的地面鬆鬆垮垮的,轟然一聲,人們眼前騰起一片混著雜草的煙塵,待煙塵散去,幾名守軍圍上來查看,只見長草如波浪般起伏晃動,孫策早已無影無蹤。
這是丹徒縣城外一條幹枯的溝渠。丹徒縣城外水系眾多,這裡在春天時就是一條深達丈許的溝渠,但到秋季,溝渠乾枯,成為一道天然壕溝,溝內雜草叢生,幾與地面平齊,再加上天色幽暗,乍一看與別處無異。
丹徒縣城的守軍是從別處徵調來此的,對地形不夠熟悉,一個疏忽,就放跑了可疑之人。
幾人嘆息著湊近那條黑黝黝的壕溝,守軍嘆息道:「如此可疑人物,竟然讓他跑了。」
弓箭手想了想,說:「我看那人的眉眼相貌,總覺得有些眼熟。」
「像誰呢?」
「像……像故吳侯。我曾見過故吳侯一面。」
「嘿——你醒醒吧!吳侯走了有半年了。如今我等的主公是孫將軍。」
另一名盡忠職守的守軍卻嘆著氣道:「再眼熟也不能輕易讓人跑了呀!吳侯身故時,周郎親率大軍來丹徒奔喪,為的就是防範各地生出不臣之心……如今廬江太守反叛,近來聽說丹陽那邊也不太穩當,再加上各地山越都在蠢蠢欲動。咱們這裡突然遇到一個形跡可疑的,理應將人捉拿,交於周郎審問……」
這些議論,全部落在孫策耳中。
他躍入渠中之後,並未遠離,而是縮在乾涸溝渠中一處長滿雜草的窪陷里。
守軍與弓箭手高舉著的火把映在渠中,眼前只能看到遠處的枯草隨風擺動,哪裡能想到他們口中的「可疑人」,竟有這樣的膽色,還躲在渠中偷聽。
當孫策聽聞「周郎親率大軍來丹徒奔喪」時,又是寬慰又是痛心。
寬慰的是周公瑾想得周全——孫策突然殞命,原本蟄伏於強勢武力之下的江東世家們,分駐各地的賓旅寄寓之士,還有那隱身於山野之間的「山越」,都對孫策留下的江東基業虎視眈眈。
孫策將江東交與二弟孫權,但孫權畢竟年輕,且素無功勛,威信未立。周瑜帶兵前來,名義是奔喪,實際上是不負孫策臨終囑託,力保孫權穩住江東根基。
孫策暗嘆:公瑾啊公瑾!
他這個總角之交,果然沒有辜負他的信任,而他自己……卻因輕佻好動,枉自丟掉了性命,不得不與良友手足們永訣。
說來說去,還是要怪孫策自己:是他一時不察,被許貢門客刺殺,才帶來如此嚴重的後果。
許貢曾是吳郡太守,孫策當年橫掃江東,少不得與許貢對上。
拿下吳郡之後,孫策並未對許貢趕盡殺絕,而是放了他一條生路。但許貢卻不領情,而是立即密奏曹操,將孫策與當年西楚霸王項羽相比,並建議曹操召孫策入許都,將其控制,免得孫策在江東坐大。
此信被孫策截獲之後,孫策便再也容不下許貢此人,下令將其絞死。
然而許貢生前豢養了許多門客與死士,這些門客出於「士為知己者死」之心,處心積慮地要為許貢報仇。
於是就有了丹徒的那一場刺殺。
「唉,若是當初孫郎……故吳侯沒有遇害,該有多好?」
丹徒縣城的守軍突然一聲長嘆,立即引來餘人嘆息應和。
孫策也心中難過。
此刻他記起周瑜的告誡。自年少時起,周瑜就多次勸過他行事謹慎,莫要隨意落單。可後來他還是自行踏入陷阱,為許貢門客所刺殺。
在孫策看來,眼前這世間雖然與他過去所熟知的那世界有所不同,人人都有聽起來很厲害的「智腦」,但在這個世上曾經存在過的「孫策」,命運卻如他本人的翻版,同樣英年早逝。
此刻,孫策突發奇想:難道我在這世上其實是個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