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組會
小松林直到半夜才傳來三師兄等四人回縹緲峰的車輦聲。
溫思衡聽見聲音,身為大師兄的心總算放下來。
他將書本放下。上面密密麻麻,皆是為明日準備的筆記。
書旁放著一張信封,信封上接了一縷月光。
「小妹溫思蕙親啟。」
在清極宗外門的交易處,弟子們可以把自己領到的靈石同其他外門弟子換成銀票。修仙界的通用貨幣是靈石,那些不甚寬裕的弟子將靈石換作銀票的唯一用處,是將它們放進信封里、寄給自己在宗門之外的,生活更不寬裕的家人。
修仙者當斬斷塵緣,這種舉措常為其餘弟子所不齒。
溫思衡用有限的時間將那枚信封看了又看。他知道自己該睡了,但思蕙和思煌上周寄信來哭訴難處。
來催他寄錢。
這封回信溫思衡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最終也沒能寄出去。原因無他,弟子月例兩周前才發過,塞不進銀子,他也沒辦法寄出一封沒銀子的信。
罷了,兩周后再寄吧。
溫思衡熄燈睡覺。窺視他小院的幾道目光終於收了回去。
比誰離開書桌更晚,這已經成為了縹緲峰弟子們的新興趣。
——自眾人在圖書館待了五天後。
「十三睡了!」
「老五睡了!」
「大師兄也睡了!」
勝利屬於天才派!
林鶴亭終於倒掉濃茶,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也上床。
卷王們終於睡了,他也能躺平了。這一局是他卷贏了。
「誰都不許半夜偷偷學習……」他抱著枕頭,發出含含混混的夢囈。
一種學術兩種閑愁。弟子們的悲歡並不相通。
他們的清冷師尊寧明昧也在此刻,從一片黑暗裡鑽了出來。
「完蛋了。」他說。
系統電了他一下。
……
第二天一早,鴻雁南飛。小松林中梳洗的弟子們一個個精神充沛。
今天是個好日子。
一枚枚飛劍由小松林中飛上至縹緲峰上層的裁雪殿。林鶴亭梳洗時就聽見三師弟說:「今天煙雲樓的人要來。咱們晚上過去看看熱鬧吧。」
不知道師尊去不去……如果師尊也要去,他會帶哪兩名弟子作為縹緲峰的門面、一起過去?
這機會要是讓大師兄得到了……
林鶴亭一下又焦慮起來了。
眼見縹緲峰的入室弟子們又在裁雪殿前的廣場上站成一排鵪鶉。寧明昧很滿意。他照例是讓弟子們等了半柱香時間,然後才悠悠地敲響風鈴,讓所有人進去。
寧明昧:「第一次正式組會,得給他們好好下個馬威。」
馬威?
「第一次組會對未來實驗室的氣氛塑造是很重要的。」寧明昧悠悠道,「首先,要讓他們發自內心地敬畏我這個師尊……你電我幹什麼。」
系統:「不好意思,看你崩人設,習慣了。」
走廊上,弟子們小聲低語。
「十二師弟準備得如何?」
「當然比不上七師兄。」
「……人人都在藏書閣里勤學苦練,唯獨三師兄幾個,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白不歸聽見有人不忿,「只恨我沒有個好家族。」
白不歸眼眸一眯,記住了這個人。
卷王陣營的小十三啊。
弟子之間有矛盾傾軋是常事。畢竟有句話說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況溫思衡陣營下的卷王們大多家境平凡。
十三師弟正是其中一員。
正好。有矛盾,才有他白不歸這個間諜的發展空間。
矛盾不止十三師弟一個。白不歸又聽見有人說:「八師兄,前些日子怎麼從沒見你去藏書閣?東西都準備好了么?」
「你和他說這些做什麼。」卷王十一師弟拉住問話那人,瞥向八師兄,「……如此自甘墮落,忝列門楣。」
眉梢眼角都是不屑與驕傲。
擺爛王八師弟對此倒是無動於衷。
在進正殿前,白不歸走在八師弟身邊,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十一師弟也不知道是激動給誰看。活像他自己是清極宗長老似的。修鍊得再用功,出去還不是給那幾個仙城打工?比起修仙世家出來的,咱們都是人下人。八師弟你說是不是?」
八師弟悶悶地沒說話。白不歸知道其他幾個弟子也聽見他的話,在心裡勾了勾唇角。
越亂越好。
清極宗夠亂,他才有機會在這裡找到那處上古遺迹。
路上有再多話,進了正殿所有人都老實地保持端謹。只是在瞧見寧明昧后,眾弟子還是沒能習慣美顏暴擊,小小地呆了一會兒。
寧明昧穿著白色裡衣,套了件黑色灑金的大袖衫,很隨意地倚靠在座椅上。一根黑色布條把他的短髮扎在腦後,於是尖而俏的下巴露出來,形狀優美的眼睛則遮在鏡片后。
古怪而又異常妍麗的美人。
跪著給他端一隻烏木鑲金的長煙槍都不為過的造型。
只有溫思衡看著寧明昧不甚整齊的發尾發抖。那都是他犯下的罪孽啊。
「行了,就從你溫思衡開始吧。」寧明昧說。
系統:「宿主,他們好像都被你的新造型驚艷了。」
寧明昧:「還有空分心看我長得怎麼樣?看來給他們布置的學術任務還不夠多。」
……到底是什麼給寧明昧這樣冷酷的心腸。
系統看在寧明昧高嶺之花人設沒崩的份上,沒有電他。
溫思衡穩步向前。到底是大弟子,在眾弟子面前展示時還是很有氣場的。他說:「眾所周知,清極宗兩大修派為劍修和法修。劍修中,又主要分劍宗與氣宗兩派。」
劍宗崇尚外功,以鑽研五花八門的劍法為主。
氣宗崇尚內功,以用劍引動磅礴靈力放出為主。
「我修行滄瀾功法,為氣宗一派。所以上周我找了十五本氣宗的典籍來看……」
溫思衡能力很強,十五本氣宗典籍的內容被他總結得頭頭是道。林鶴亭與同是天才的幾人交換眼神,都在心中說溫思衡恐怖如斯。
尤其是白不歸。從前縹緲峰弟子各修鍊各的,他從來不知道這個看起來溫溫吞吞的大師兄,修鍊起來居然還有這番見地。
到底是縹緲峰首徒。
可是他看見寧明昧的表情居然沒有絲毫變化,這讓白不歸心裡犯了嘀咕。在他看來,溫思衡找的這十五部典籍包括了氣宗各大功法。寧明昧就是想展示一下師威,也無計可施。
直到寧明昧悠悠道:「說完了嗎?」
溫思衡:「說完了。」
他對自己的表現相當滿意,肩膀也挺直了一點。
「第一周做成這樣,還可以。」寧明昧給了一個極為簡略的讚譽,「所以你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氣、氣宗?」溫思衡小心回應。
「我問你研究方向。」寧明昧又說。
溫思衡傻了。其它人也傻了。
這什麼意思?
溫思衡:「……氣宗功法?」
寧明昧放下茶杯。茶杯落在桌子上的聲音很輕,卻讓所有人都抖了一下。他道:「氣宗?你怎麼不說你的研究方向是修仙?」
溫思衡傻眼:「師尊……」
「這麼大的題目你也敢寫?怎麼不寫一部《仙界修仙史》?」
所有人皆是一哆嗦。寧明昧又說:「你剛剛說到氣宗的排山功法,和滄瀾功法比起來,它的優點在哪裡?缺點在哪裡?」
「優缺點在,排山功法勢如排山倒海,滄瀾功法靈活多變……」溫思衡開始背論文。
「量化指標。行,你說排山功法勢能大,滄瀾功法機動性強。針對這兩個指標,有沒有可量化的差異?排山全力一擊的勢能更大,比起滄瀾大多少?劈同一座山,排山能劈開多少丈?滄瀾能劈開多少丈?用多少時間?山尖的受力是多少,山底的受力是多少?在濕潤的天氣下劈和在乾燥的天氣下劈又有什麼不同?有沒有重複試驗、對比試驗?」
「它……」
「除卻實驗,同樣是氣宗,是什麼造成了它們的差別?同樣是清極宗的中古功法,誰先誰后?是誰創造了它們?各自的演化歷史和分支又是什麼?已經有了排山功法,為什麼還要研發滄瀾功法?比起排山功法,滄瀾功法新解決了什麼問題、應用在什麼戰場上、又有哪些改進空間?同樣修行滄瀾功法,為什麼有的人就比其他人修鍊得更好?」
「是體質問題還是修鍊問題?如果是體質問題,要怎麼改進讓它適應多種不同體質的修士?」
溫思衡只答上屈指可數幾個問題,羞愧得無地自容。卻見寧明昧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居然點了一下頭:「能答出這幾個問題,你確實很努力,堪為清極宗中佼佼者。」
打一巴掌,給一甜棗。溫思衡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寧明昧繼續說:「滄瀾功法尚且研究得不清楚,就開始吃這麼大的領域。囫圇吞棗不可取。知道了嗎?」
溫思衡小聲:「知道了,師尊。」
寧明昧:「現在知道這周該研究什麼方向了嗎?」
溫思衡:「滄瀾功法里的……」
「細分方向的綜述。」寧明昧說。
他又掃一眼眾弟子,淡淡道:「你們師兄的學術熱情是值得表揚的。我問你們,你們師兄在剛才的問題里答上了三個,你們能答上幾個?」
眾弟子反思一番,皆鴉雀無聲。卷王五弟子也暗暗搖頭。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嚴厲么?你們大師兄做得不錯,是吧?或許是你們中做得最好的。」寧明昧說,「但這種『研究』,他能做,隔壁峰的首徒柳溪橋也能做。泛泛而談誰不能做?交給一個外門弟子,讓他進了藏經閣,給他一個月時間,他也能做。」
「你們以為我為什麼叫你們去讀典籍?以為只是讀著玩的……弄不清楚自己修行的功法的原理,又談什麼超過其他修士。」寧明昧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下一個。」
眾弟子都被寧明昧這話震懾。幾個聰明的已經開始反思了。
尤其是天才十二弟子。
「我原本讀這些典籍只是為了在師門中爭勝,也抱怨過師尊為何讓我們讀這些沒用的東西,莫不是在壓榨我們。可如今聽師尊一席話,才知其思慮深遠,對我們大有裨益。」十二弟子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師尊,我悟了!」
系統也相當震驚,它問寧明昧道:「想不到你真有一顆師者之心。這就是你讓他們去讀典籍的真實原因嗎?」
培養仙界未來的中流砥柱之類的。
寧明昧:「你在想什麼?當然為了讓他們好好給我打工,然後讓我評上更高的教職。」
系統:……
電人的手又癢了。
第二人是林鶴亭。與溫思衡並稱縹緲雙璧的他確實聰明。在溫思衡被詰問時,林鶴亭已經在台下於神識中搜索,查漏補缺上他能想到的寧明昧會問的問題了。
所幸比起溫思衡,林鶴亭選得題目更小一些。
林鶴亭是劍宗一派,修的萬花劍法。萬花劍法講究的是靈巧多變,以層出不窮的變數迷惑對手,讓對手無從下手。這次他找的十五本典籍也大多和萬花劍法有關。
為了比常人更卷一些,他還閱讀了另外二十本相關典籍的……開頭。
看個簡介差不多行了。
寧明昧提了幾個問題,就對系統說:「這個小林小聰明挺多啊。」
掙表現,不磕磣。
林鶴亭沒春風得意多久,就被寧明昧幾炮轟沒了。
「你的眾所周知有引用文獻嗎?」
「易證,哪裡來的易證?自己推導過嗎?」
「唔……三個假設條件?不夠吧。五個?那你看看,去掉第二條,是不是也能推?」
「沒看完典籍就沒看完。下次別為了面子亂編了。剛好撞上本尊也看過,多尷尬。」寧明昧雲淡風輕地說,「周報告文筆不錯,其他弟子都學學,下一個。」
林鶴亭也滿臉通紅地下去了。
大、二師兄紛紛折戟沉沙。眾弟子想到自己,更加惴惴。此刻十三弟子來了一句:「三師兄,輪到你了。上周你都沒去藏書閣,是去哪兒了啊?」
眾弟子都將目光投在了三師兄身上。
大師兄溫思衡,卷王代表。二師兄林鶴亭,天才代表。三師兄桂陶然,關係戶代表。
天才和卷王都在藏書閣里學了七天六夜,你這個關係戶不去藏書閣,不太合適吧?
幾派弟子之間原本就隱隱有火星。如今,他們都在等三師兄為他們上周去做什麼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白不歸隱隱勾起唇角。
一點火星,往往是更大裂縫的開始。
所有偉大的帝國,往往塌陷於內部。
寧明昧上周讓這四個關係戶去幹了什麼呢?
眾所周知,師門裡的關係戶是最難搞的。
關係戶,x二代,富家子弟,來讀書不過為了混個漂亮文憑。用輕了,破壞師門和諧,破壞導師公信力,外面還得飄出不少難聽傳聞,影響下一屆的韭菜收割……招生。長遠來看,對建立導師的品牌形象不妙。
用重了……那是你能用重的嗎?人家就是來混的,不僅不聽,到頭來還要找後台來壓你。屬實難搞。
但與此同時,他身上又有那麼多資源,不用手癢啊。
堪稱雙刃劍。
能把關係戶用成導師的心腹,還是心腹大患,全看導師的個人修行。
這是一把雙刃劍。見血封喉。
「陶然,說說你上周的進度。」寧明昧說。
三師兄也不看眾人,撓著頭上前,開口道:
「我上周回了明華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