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 圓滿
進南柯境這件事純屬是意外,赫連錚原本是打算帶著謝慈去祁連的鬼市轉一轉的,順便給他買些好吃的好玩的,結果在路上遇見一虐殺百姓的魔修,赫連錚為追那魔修一路追到槐安山上,不想在山上迷了路,然後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進到南柯境里。
李青衡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他這個大徒弟運道比較特殊,平日里出去買罐鹽都能撞見奇遇,他能進到南柯境里也不奇怪。
他閉關前擔心阿慈一個人在外胡來,會惹出禍事,才讓赫連錚帶他一段時間。
他跟在赫連身邊倒也算老實,只是在南柯境里任性妄為了些,可南柯境對他來說本就是一場隨時可以醒來的夢,怪不得他。
「剛才那人是誰?」李青衡又問。
赫連錚回答說:「他叫江硯,好像是個劍修,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當時謝慈正跟他講著他不知從哪裡聽來的有關琢光派的舊事,江硯突然走過來與他們一起聊了起來,然後他們一直同行到槐安山,一起進了南柯境,江硯還是他們中最先從南柯境里醒來的那個。
李青衡嗯了一聲,沒再多問。
「師父,那個……」赫連錚看著李青衡,嘴唇張開又合上,欲言又止。
李青衡抬眸看了他一眼,對他道:「有話直說吧。」
「在南柯境您有遇見阿慈嗎?」
李青衡微怔,沒想到赫連錚會問這個。
「他剛醒的時候還在喊疼,在裡面一定受苦了。」沒受苦也不會從南柯境中出來,赫連錚聯想到自己,心中又多了幾分感傷,道,「等會兒下山我想帶阿慈去祁連鬼市玩兩天。」
赫連錚說完許久都不見李青衡應聲,他好像是不知想著什麼入了神,赫連錚出聲叫道:「師父?師父?」
隨後赫連錚就看到李青衡的嘴角溢出血來,他嚇得六神無主,也不知自己現在能幫上什麼,忙問:「師父您在南柯境里到底怎麼了?」
赫連錚的話音還沒落下,李青衡又是吐了一大口血出來,鮮紅的血落在那片枯草上面,似開了點點紅花。
赫連錚哪裡還敢再問,他小心扶著李青衡做石台上坐下,對他道:「要不我先帶您去趟萬珍谷找慕容前輩給您看一看吧。」
李青衡搖頭道:「不必,為師的身體為師自己心裡清楚。」
赫連錚皺起眉頭,可是他覺得他師父現在不像是很清楚的樣子。
但他們師門三人,他是最底層的那個,說的話誰也不聽,要是讓阿慈來撒撒嬌,說不定還能讓師父改了主意,可師父又不想讓阿慈知道這件事。
赫連錚心中默默嘆著氣,他覺得師父和阿慈一定是有事瞞著他,到底有什麼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呢?
李青衡垂眸望向地上衰敗的草木,在南柯境崩潰的剎那,於滔天的雪浪和逆轉的星雲之間,他有幸窺得天機,天地間一場浩劫降至,瀛洲帝君鳳玄微將以身殉道,化為天地萬物。
李青衡對此已有預感,既生於這天地,便終有一日要歸於天地,只是他現在這具肉身承受不住在南柯境里暴漲的神力,他能留在人界的時日不多了。
他要教給赫連錚的東西,都已經教給他了,其實他早該走了,只是他一直放心不下阿慈,想多陪他幾年。
此次一別,他們今生怕是不能再相見了。
五角的楓葉飄落下來,李青衡抬起手接過一片,他想,阿慈不通情愛心性涼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日後自己離去,他也不至於太傷心。
「你帶阿慈去吧。」李青衡忽然開口道。
赫連錚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隨即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帶阿慈去祁連鬼市的事。
「師父你不去嗎?」他問。
李青衡道:「為師就不去了,為師要回去閉關。」
赫連錚附和了一聲,他師父現在的確需要好好休養身體,他想了想,又問:「您真不用去找慕容前輩給您看看?」
李青衡搖頭,囑託道:「阿慈行事向來沒輕沒重的,你多照顧著些。」
赫連錚拍拍胸口保證說:「放心吧師父,我絕對不會讓阿慈出一點點意外的。」
李青衡無聲地笑了下,赫連錚卻覺得他師父這一笑全是苦澀。
李青衡回到青州就閉關,他以為自己從南柯境里出來,知曉了齊暄宜的身份,定能將一樁情愛徹底放下,他與阿慈只要師徒之情就足夠了。
然這終究只是李青衡的幻想,他未能如願。
正如南柯境里他對薛青臨所說,人的感情如果能夠完全由理智操控,這世間也不會有那麼多的冤債難消,即使他身為瀛洲的帝君,也不能例外。
他閉關半月,不僅沒能壓制住對阿慈的愛欲,反而差點走火入魔,在那些迷亂的夢境里,他一會兒是南柯境里的齊暄宜,一會兒是現實里的阿慈,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同樣的容貌,同樣的性情,他叫他蕭鶴,叫他師父,他的聲音像蘸滿了粘稠的蜜糖,拉著他永恆地沉淪在這場迷夢當中。
他叫一聲師父,李青衡的心就跟著顫抖一次,那些罪惡的、可恥的、悲哀的、骯髒的血液在身體中流淌,他厭棄這樣的自己,卻又在謝慈滿是依戀的目光下無法自拔。
李青衡這一覺睡了很久,睜開眼時,便看到謝慈趴在他的床邊,他恍惚了一瞬,以為自己還在夢中,小皇帝要叫他出去給他買糖吃了。
「阿慈?」許久之後,李青衡回過神兒來,問他,「你怎麼在這裡?」
謝慈咧開嘴笑了一聲,爬上床來,他小時候常做這樣的事,那時候李青衡會把被子分一半給他,現在他卻是在往裡面躲去,同他拉開一段距離。
謝慈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胳膊,結果抓了一個空,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手掌,莫名有些不太開心,皺眉叫他:「師父?」
李青衡問道:「找為師來有什麼事?」
謝慈抿了抿唇,江硯說他新得了一部雙修的功法,既能讓人□□,又能增長修為,實在是人世間最美妙的事情。
他原本是想要問問李青衡可不可以同他一起雙修,但看他師父這架勢,估計還沒忘了南柯境里受的屈辱,自己若是跟他提雙修,說不好要挨一頓訓。
謝慈改口問道:「師父,江硯新得了一部雙修的功法,我能與他一起雙修嗎?」
李青衡猛地抬起頭,直直看向他,剛剛穩固的心神再次劇烈晃動起來,他雙手攥拳,喉間湧出濃烈腥氣。
若是以往,他大可以直接否決此事,然如今李青衡卻是要思索再三,懷疑他是真的為阿慈著想,還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阿慈今年已經十九了,不是小孩子了,在凡間這個年紀都可以娶妻生子了,也許終有一日他會遇到一個讓他生出情愛的人來,只是那個人不會是自己罷了。
謝慈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開口,歪著頭叫他:「師父?」
「把那部功法拿給為師看看。」李青衡平靜說道。
「好哦。」謝慈從床上跳下,跑出去要來那功法。
江硯的這部功法沒有太大的問題,只是其中有些細節還需要改動。
謝慈坐在對面,托著下巴看他,在關雎宮裡的無數個傍晚,夕陽躍進他烏黑的眼眸,他都是這樣坐在他的對面看他批閱奏摺。
李青衡只覺得肝腸寸斷,萬箭攢心,他看了他許久,終是落下筆去。
他愛阿慈,即使知道他把南柯境里的一切都當成一場遊戲,即使知道他對自己並無愛意,即使知道自己與他再無可能,他還是愛他。
夢裡是他,夢醒還是他,南柯境里數十年的光景在的記憶里一日比一日清晰,那個高高在上的小皇帝變成了他的小徒弟。
於是從此以後,他累積了一日又一日的,隨時都要噴薄出來的滿腔愛意只能藏在心底,不可在人前顯露半分。
阿慈啊……
他的阿慈啊……
他能拿他怎麼辦呢?
謝慈得了李青衡修改後的功法,興緻勃勃地走了,大概是要去找江硯嘗試了,李青衡孤身坐在幽暗的書房,他的身影漸漸被黑暗吞沒。
謝慈是到了鏡州后才打算同江硯試試雙修的滋味,然而到了床上,江硯剛碰到他的手就被他叫停。
「怎麼了?」江硯不解地看向謝慈,剛才他們兩個不是都說好了嗎?
謝慈推開身邊的江硯,從床上起身,他拉長一張小臉說:「我不喜歡。」
「為什麼不喜歡?」江硯問他。
謝慈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江硯一靠近的時候他就覺得渾身難受,像是要長出刺一樣,想了想,他直言道:「可能因為你長得不好看吧。」
江硯心中為謝慈想過很多理由,但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個。他自認自己這張臉長得還算不錯,雖然不至於到傾國傾城的地步,但也絕對算得上是相貌堂堂,玉樹臨風,和「不好看」這三個字毫不搭邊。
「我哪裡不好看了?」江硯問他。
謝慈白了他一眼沒說話,就很討厭一些沒有自知之明的男人。
他們在屋子裡打鬧起來,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說外面有人來找謝慈。
謝慈隨手披上外衣,推門走了出去,然後就看到站在門外樹下的李青衡。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向著門口小跑過去:「師父,你怎麼過來啦?」
「過來看看你,」李青衡抬手想幫他整理衣襟,只是手至半空又覺得不妥,將手放下,問他,「怎麼衣服都沒穿好就跑出來了?」
「剛才在屋裡跟江硯玩呢。」謝慈答道。
李青衡又問:「玩得可還開心?」
「不開心。」謝慈不假思索道。
李青衡動了動唇,想問他為什麼不開心,但想起自己剛才在外面聽到的玩鬧的聲音,終究是沒有勇氣順著這個問題再問下去,便問他:「怎麼來了鏡州了?」
謝慈笑得更開心了,他說:「江硯說過些日子鏡州有場好戲看,讓我提前過來等著。」
李青衡實在不想從謝慈嘴裡聽到江硯這個的名字,又問他:「為師聽說你想創建個門派,需要為師幫忙嗎?」
謝慈點點頭,對李青衡道:「是江硯說他想要創建個門派,問我有沒有想法,正好他有一些朋友,到時候還可以讓我做掌門……」
江硯江硯江硯,他總是在提江硯。
「你很喜歡江硯嗎?」李青衡打斷他的話問道,語氣不算很好。
「啊?」謝慈完全沒有聽出他話中的醋意。
「還行吧。」他認真地回答,臉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喜不喜歡的他感覺不出來,最多算是不討厭。
李青衡看著謝慈懵懂的神情,瞬間就泄了氣去,阿慈什麼都不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實在是太難看了,太不應當了。
有人在街頭在叫謝慈的名字,謝慈同李青衡說了一聲,讓他在這裡等著,就似一陣風般跑了過去。
李青衡被留在樹下,他頭頂的樹枝上掛了許多祈福的木牌,風一吹,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他抬頭去看,沒來由地想著,蕭鶴的一生比自己圓滿,他以為自己得到了無情之人的一點真心,懷著他的愛死去。
只是李青衡是他,蕭鶴也是他。
阿慈永遠是阿慈。
哪裡能有什麼圓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