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歸天
天色漸暗,橙紅的霞光順著山脊奔涌下來,整座城池都淹沒在這片瑰麗的晚霞里。
李青衡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從遠處走來,越來越近,晚風吹動樹葉沙沙地響著,那些木牌搖搖晃晃,上面的字跡大都已不是很清晰了。
他抬起頭,果然看見謝慈回來,手裡還提著兩袋子糕點。
「師父你怎麼沒進去啊?」謝慈走過來見他還站在樹下,奇怪地問道,他臨走時跟李青衡說了,讓他先進去等他回來。
李青衡心中苦笑,江硯還在裡面,他進去做什麼呢?難不成要聽江硯同他說這段時間是怎麼和阿慈一起玩樂的?
這些話不必同阿慈說,說了他也不會明白,自己留在人間的時日無多,他們就這樣做一對人世間最普通的師徒,未嘗不算是一種圓滿。他身為師長,本就不該對自己的徒弟生出這樣的心思,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心,但在行為舉止上不該有任何越界。
如今他連摸一摸阿慈的頭髮都不敢了。
李青衡對謝慈道:「為師還有事,就不進去了。」
「師父你這就要走了嗎?」謝慈滿是疑惑地看著他,所以李青衡過來過來只是為了看自己一眼的嗎?
李青衡嗯了一聲,對他說:「好好照顧自己,別到處亂跑,有什麼事解決不了傳音告訴為師,不要自己胡來。」
「知道啦。」謝慈乖巧點頭,這些話李青衡不知叮囑了他多少遍了,他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他把手裡的糕點遞到李青衡面前,「吃嗎,師父?他們說很好吃的,我等了三天才買到的。」
李青衡搖頭:「為師不吃了,你也別吃太多甜的了。」
謝慈裝作沒聽見在那裡傻笑著敷衍,明顯是不想聽他這話。
算了,他現在已經是個修士了,也洗了經脈造了根骨,不至於吃點甜的就壞了牙齒。
當天晚上李青衡回到青州,再次推衍謝慈的命格,他在很久以前就試過,但不知他私心太重,還是其他的原因,到最後什麼也沒能推衍出來,如今更是如此,李青衡只能放棄。
阿慈在劍術上的天賦極高,他若是願意下些功夫,潛心修鍊,日後成為這世間頂尖的劍修也不無可能,只是他性子懶散,吃不了苦頭,練一天要歇三天,日後自己不在了,就更沒有人能督促他修鍊。
赫連體質特殊,走到哪裡意外跟他到哪裡,但他總能化險為夷。阿慈跟赫連不一樣,他不會去管跟他無關的閑事,也最懂得趨利避害,只是人心險惡,世事無常,他那性子又總容易招惹到不懷好意的人,李青衡擔心他受人欺騙,擔心他誤入歧途。
他能教的都已教給他了,以後的路他要自己走了,李青衡知道自己作為師父應該學會放手,可就是放心不下。
從鏡州回來后,李青衡撐著最後的一口氣,開始沒日沒夜地煉製各種保命的法器、救命的丹藥,那些法器出世時引得電閃雷鳴,漫天金花,隨便一件放到修真界都是能讓眾多修士搶破頭顱的寶貝,但其實李青衡心中希望阿慈是用不上這些的。
過了年,謝慈二十歲了,他和江硯在鏡州一同創立了蒼雪宮,李青衡不放心,親自過去了一趟,他知道謝慈怕冷,在蒼雪宮下面鋪了地龍,又以心頭血為引在外面布下一道結界。
「師父,江硯說想要跟我結成道侶。」布置結界的時候,謝慈站在他的身後,忽然開口道。
李青衡聽到這話,本就破破爛爛的心臟好似又裂開一道深深的口子,鏡州之上夾雜著堅硬雪粒的寒風從上面呼嘯而過,摧枯拉朽地拔除掉上面萎靡垂死的愛意,他若無其事地繼續手上的工作,許久后,待那裡面的血都要流盡了,他才問:「你想要和他做道侶嗎?」
謝慈搖搖頭,誠實道:「我不知道,我要再想想。」
新的愛意在傷口上瘋長出來,一眨眼便能連綿成廣闊一片,從前如此,以後也會如此。李青衡壓下心裡漫出的無邊苦意,他語重心長道:「這是很重要的事,阿慈你要自己想清楚了,你與他結為道侶,你們就要一生一世相伴相守。」
謝慈皺起眉頭,江硯只說做了道侶可以從他的那群兄弟手裡忽悠來許多寶貝,沒說什麼一生一世的,他問:「做了道侶后就再也不能分開了嗎?」
李青衡回過頭,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如果日後分開了,你們大概會傷心的。」
謝慈笑了起來,他眉眼彎彎,對李青衡道:「我不會。」
李青衡跟著他笑了起來,沒有反駁他的話。
謝慈在他身邊蹲下身,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好奇問道:「師父你有道侶嗎?」
「沒有,」李青衡面不改色地取了自己的心頭血,好似只是隨手都在身上劃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謝慈甚至沒有看清他的動作。
他重複了一遍:「為師沒有。」
「那師父以後會有道侶嗎?」謝慈又問。
李青衡不清楚阿慈為什麼會問他這個問題,結界的最後一筆落定,他轉過頭對謝慈說:「不會有的。」
謝慈莫名笑了起來,李青衡也笑著,問他:「聽到師父沒有道侶這麼開心啊?」
「怎麼會呢?沒有沒有。」他雖是這樣說的,唇角卻還是忍不住上揚著。
長空灰暗,飛雪滿天。
蒼雪宮外的結界落定后,李青衡便回到了青州的天虞山上,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只臨死前還想再為阿慈鑄一把劍。
他有條不紊找齊材料,開爐,錘鍊,淬火,最後坐在房中,拿著一支細細的鋼針在劍身上鏤刻各種符文。
那時已經是秋天了,山上枯黃的葉子落了一地,赫連錚來到天虞山,被他形容枯槁的模樣嚇住,他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鋼針,問他:「師父您這到底要做什麼啊!您都這樣了還要鑄劍?您現在就跟我去萬珍谷找慕容前輩。」
李青衡抬起頭,淡淡道:「赫連,把東西給為師。」
「師父!」赫連錚叫道。
李青衡只道:「為師沒事,把針給為師吧。」
「您看看您現在這副樣子,像是沒事嗎?」赫連錚走過來,跪在李青衡面前,他祈求道:「師父,您受了什麼傷您告訴我,您要什麼葯,我都去給您找來。」
「什麼葯都沒用了,天命如此。」李青衡面色平靜,如同過去每一次他們師兄弟從他身邊離開時那樣,他囑託赫連錚說,「赫連,以後為師不在了,替為師照顧好阿慈。」
「師父——」赫連錚不信天命,在他心中,李青衡一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而現在,他這位師父卻在向他交代他的後事。
李青衡問他:「赫連,告訴為師,能做到嗎?」
赫連錚仰頭對上李青衡的目光,久久之後,他點了頭,保證說:「能,我能做到的,師父。」
他把鋼針還給李青衡,無奈問他:「師父您現在還要做什麼,我來幫您吧。」
李青衡低下頭繼續剛才的鏤刻,回道:「不用了,待鑄成這把劍,為師就該去了。」
赫連錚心中一痛,他輕聲說:「師父您從不碰劍的。」
「是啊。」李青衡垂頭看著手裡的劍,竟莫名笑了好半晌。
到了冬天,謝慈的生辰近了,這把劍終於鑄成。
這兩年來,李青衡耗盡心血,為謝慈煉製了數不盡的法器和丹藥,但他總覺得不夠。
吃下那些丹藥,再修鍊上數十年,差不多便可以飛升成仙,只是阿慈憊懶,需要的時間會更久一些,到那時候,自己應當已經羽化,消失在天地間了。
謝慈聽李青衡在傳音的紙鶴里說為他準備了許多禮物,扔下蒼雪宮一干為他慶祝的人不管,興高采烈地從鏡州趕到天虞山,然一推開門,卻是看到李青衡靠在榻上,他面色蒼白,形銷骨立,嘴唇幾乎沒有一點血色,剛吐在帕子上的血還沒有清理乾淨。
謝慈從沒想過自己再見到李青衡他會這般模樣,當年在無相宮裡他自爆丹田,散去修為,被眾人圍攻,也不過如此了。
謝慈愣愣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他:「師父,這就是你為我準備的生辰禮物嗎?」
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的聲音是顫著的。
李青衡溫柔地看向他,這一年來阿慈在鏡州過得不錯,希望以後他也能如此,他笑著說:「禮物在牆邊的箱子里。」
謝慈沒有去看李青衡口中說的那些禮物,他仍站在原地,望著李青衡,順從自己的心意說:「我討厭你,師父。」
在謝慈話音落下的瞬間,彷彿有數把冰刃直直插入李青衡的心室,阿慈的聲音似乎與很多年前南柯境里他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叫得他心疼,叫得他心碎。
阿慈和赫連他們記憶里關於南柯境里的一切早已淡去,回想起來,只有那寥寥幾個畫面,只有李青衡自己被困在那座昏暗的長春宮裡,齊暄宜已死去多年又回到他的身邊,然他仍被困在那裡,無法解脫。
阿慈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
這樣沒什麼不好的。
李青衡看著他,目光依舊溫柔,他說:「不要討厭我,阿慈。」
不要討厭師父,阿慈。
他第一次用這樣懇求的語氣同阿慈說話,他是他的師父,也是他可憐又卑微的囚徒,可他永遠不會知道。
謝慈沒再說話,只是沉默地走到榻前,沉默地看著他。
窗外飛過一隻寒鴉,哀哀地叫了一聲,就不見了蹤影。
李青衡不能在阿慈生辰的這一日死去,他不想日後阿慈在他一年裡該是最開心的日子裡,還要聽到別人談起他的死亡。
他知阿慈向來涼薄,不會為他的離去傷心,但是他總是希望他能過得再開心些。
李青衡忍耐著五臟六腑碎裂的劇痛,強撐了半月,終是再撐不下去。
這具肉身就要隕滅,他的神魂會歸於瀛洲,從此以後世間再沒有李青衡了。
天虞山上飄下茫茫的大雪,李青衡坐在檐下,望著天空,他的神智已經不算清醒,恍惚間好像回到了那座小島上,他等了多年的人終於知曉了他的心意,來到他的身邊。
「島上的花都開了。」他喃喃著說。
可是霜鹿島隨著南柯境的崩塌一同消散,那些白色的合歡不會再開了。
若天意對他尚有三分憐憫,只盼能夠保佑他的阿慈從此後平安順遂,仙途坦蕩,這一生一世都開開心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