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 39 章 小事
這一樁情愛終究是要湮滅在歲月的長河之中,待他羽化歸天的那日,就再也不會有人知曉了。
鳳玄微合上手中的書冊,閉上雙眸。
當年他回到瀛洲,以乾坤水鏡查看人間的時候,曾懷著私心偷偷看過蒼雪宮。
乾坤水鏡上映出阿慈的寢殿,從前李青衡來過這裡,裡面的許多物件也是他幫著布置的。那個時候,阿慈心裡不知想了什麼,找了畫師給他畫了很多畫像,李青衡是不願意別人畫他的,也不想在人間留下他的畫像,只是見阿慈高興,就都由著他了。
阿慈把那些畫像掛滿了牆壁,他的心思向來容易猜透,但這一次李青衡卻是想不明白了。
不過這樣以後阿慈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他了,每每想到這裡,李青衡都要唾棄自己心中那些可恥的念頭。
而如今牆上的那些畫像全都不見了,阿慈一個人坐在鏡子前,他扯著嘴角做出各種表情,像是要笑,只是笑得太難看了些。
阿慈在想什麼呢?他遇見什麼不開心的事了嗎?
鳳玄微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頭髮,他的指尖觸在冰冷的乾坤水鏡,水鏡上面盪起一圈圈的波紋,扭曲了阿慈的面容,鳳玄微趕緊收回手。
不久之後,江硯推門從外面走進來,他停在謝慈的身後,然後彎下腰,彷彿是將謝慈抱進懷中。
鳳玄微眉頭微蹙,他真的很不喜歡江硯,只是從那時至今日,他已分不清自己對江硯的偏見是出自理智的判斷,還是對阿慈的私心。
江硯待阿慈一直很好,現在看來也是如此。
江硯低下頭,他的嘴唇幾乎要貼在謝慈的耳朵上,他問謝慈:「你說,今年我們辦個合籍大典怎麼樣?」
他的話似一道驚雷在鳳玄微的耳畔轟然炸響,驚落漫天星辰,引動萬千流火。
「為什麼要辦這個?」謝慈仍盯著鏡子里的自己,沒人知道他到底想要從鏡子里看到什麼。
江硯同他解釋道:「我看你最近心情好像不是很好,想讓你開心開心。」
「合籍大典能讓我開心嗎?」謝慈問道。
江硯笑著說:「應該可以吧。」
謝慈終於轉過頭來,他盯著江硯看了許久,隨後彎起嘴角笑了起來,似溫柔春風拂過冰雪大地,萬物復甦,春花爛漫,他點頭說:「好呀。」
鳳玄微平靜地站在原地,那乾坤水鏡卻是劇烈顫動起來,鏡面上出現數條深深淺淺的裂紋,鏡中的畫面開始扭曲破碎,邊緣掉落了簌簌的流光,這是他心境的映射。
鏡中的江硯微微一驚,一道裂紋將他的臉劈成兩半,使他看起來像個滑稽的妖怪。他沒想到謝慈會應得這麼爽快,立刻道:「那我這就讓人去準備了。」
只是他轉身還沒走到門口,又聽到謝慈在他身後說:「騙你的。」
「阿慈?」他回過頭,困惑地看向謝慈,不明白他怎麼會反悔。
謝慈笑得像是一隻偷了腥的貓,聲音卻極為冷酷,他輕聲說:「你也騙了我,不是嗎?」
江硯嘴唇微動,似有話要說。
鳳玄微沒能聽到江硯與阿慈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他眼前的乾坤水鏡猛地碎裂,叮叮噹噹落了一地,鳳玄微怔怔站在原地,許久之後,他低頭望著腳下滿地的碎片,微微抬手,那些碎片重聚於他的掌中,破鏡重圓,上面不留絲毫痕迹。
阿慈今日沒有答應同江硯合籍,日後也會與旁的人會與他走到一起。
他早該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鳳玄微心中大慟,氣血翻湧,他苦苦壓抑的洶湧愛意在這一刻泛濫成了一場災難,他的心魔由此而生。
彷彿是有第一個的「他」在他的識海深處誕生,「他」生於鳳玄微深沉無望的愛,受著無盡愛意的滋養愈加強大,「他」的世界里只有阿慈,他只要阿慈。
起初還只是偶爾叫著阿慈的名字,到後來那聲音日日夜夜的在鳳玄微的識海中響起。
自那以後,鳳玄微再不敢去看阿慈了。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
【好想去看阿慈啊】
【去見阿慈吧!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可見了他又能如何呢?
他還有一件關乎三界蒼生的大事要做,見了他后他的心魔只會更盛,到時要將眾生置於何地?
識海中的聲音漸漸停息,不久之後還會再響起,鳳玄微抬起手,在長案上緩緩拂過,人間的萬里山河在他手下躍然而出。
謝慈不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只是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將自己假想出來的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能夠聽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跳動的聲音,這聲音他無比熟悉,在過去的年月里,李青衡抱起他的時候,他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他多希望這世間有一件寶貝,可以順著他的記憶將他帶回到過去,他會乖乖留在師父的身邊,就這樣一直陪著他。
何來這樣的寶貝呢?
是他沒有好好珍惜他,於是上天懲罰他失去師父,懲罰他重新找回他,卻再也擁抱不到他。
瀛洲的夜好像比人間的要更為漫長,紫微宮外天河靜謐地流淌,帶走一地的風塵。
第一日,寧渡前來稟告說:「赫連錚等人已進到九重天塔,若是不出意外,三日後他們便會出來,到那時,赫連錚的修為定然可以更上一層。」
鳳玄微嗯了一聲,他臉上表情依舊淡漠,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抬頭看了一眼重新推衍出來的星圖,對寧渡道:「時間不多了。」
寧渡嘆了一口氣,附和說:「是啊。」
鳳玄微伸出手,那些星斗一顆一顆落入他的掌中,光芒淡去,成了一小抔金色的沙子,鳳玄微轉身,把這些沙子裝入罐子里。
寧渡望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問他:「尊上,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或許您可以試試再——」
寧渡的話沒說完,就被鳳玄微打斷,他說:「不必。」
寧渡無奈道:「尊上……」
鳳玄微回頭看他,輕聲道:「如何能替?」
寧渡自知自己說了蠢話,不僅沒幫得了帝君,還提起了他的傷心事,便低著頭不敢開口。
謝慈將胳膊搭在鳳玄微的肩膀上,好奇的目光在寧渡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就回到鳳玄微的臉上,他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麼?
近來下界非常熱鬧,許多地方都冒出一些長相奇怪的異獸,人間幾乎要亂成一團,修士們東奔西跑忙著救人,累得不輕。
而鳳玄微這位瀛洲帝君一天從早到晚也沒有片刻的空閑,謝慈托著下巴坐在他的身邊,他剛剛處理完厚厚的一摞公文,現在又在這裡聽仙君們說起各地的禍亂,安排仙君們下界去處理。
這些都結束后,仙君們又向鳳玄微稟報起關於赫連錚的各種事來。
「前天傍晚,赫連錚出了九重天塔,如今他化了龍珠,修為大增,不日就可以前往無憂海去取七寶龍鱗了。」
趴在案上昏昏欲睡的謝慈聽到這話抬起頭來,稍微有了點興緻,那無憂海里還有個鮫人小公主在等著他師兄娶她呢,這下有他頭疼的了。
「昨日禹州浮玉山開裂,湧出衝天魔氣,幸而赫連錚及時趕到,力挽狂瀾,救萬千百姓於水火。」
「赫連錚身上已負劍聖傳承,而今又得金蓮護體,飛升九天,指日可待。」
鳳玄微認真地聽他們稟報的每一件事,他曾為赫連錚推衍過多次,他現在走得每一步都是他精心籌謀過的,待赫連大道圓滿,即可來瀛洲接替他的位子。
謝慈則是懨懨地打著哈欠,他師父為他師兄準備了這麼多,他是否也籌謀過塗山上的那一場,是否想過自己會到生死境里取那龍珠。
大概是沒有吧。
謝慈又趴回鳳玄微的背上,他煩躁地捂住耳朵,不想再聽這些人說話了。
赫連錚赫連錚赫連錚,為什麼總是在說他呢?
謝慈等了好多時日,好不容易聽到一樁關於鏡州的故事,是說蒼雪宮的弟子同琢光派的人起了衝突,蒼雪宮弟子不敵,紛紛躲入蒼雪宮的結界之內,那結界不似凡間修士所設,仙君詢問鳳玄微是否該派人前去仔細查看一番,鳳玄微聽完后無甚反應,只淡淡評價了一句:「此等小事不必再說。」
之後就再也沒人提起關於蒼雪宮的事了。
謝慈望著鳳玄微的側臉發獃,師父聽到蒼雪宮的時候心裡在想些什麼呢?有沒有那麼一瞬間想到他了呢?
有沒有一種辦法,能讓他進到師父心裡去看一看,看看那裡面還有沒有自己的影子。
他是忘了自己嗎?
可他明明還記得赫連錚,就單單忘了自己嗎?
他知道錯了,師父還願意回頭再看一看他嗎?
他不貪心了,只要看他一眼就好了。
謝慈抱住鳳玄微的脖子,嘴唇貼著他微涼的臉頰,閉上了眼睛,像只小獸般依戀地在他的脖頸間蹭了蹭。
他好想師父啊。
即使他就在他的面前,他還是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