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歲月難消胸里恨,前塵易老眾前陳
自別後第三日,華山之巔。
經過幾日的角逐,盟主比武大會終於進入到最為動人心弦的階段,各派好手層出不窮,神妙武功直教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今天便是不會的最後一天了,不出意外,盟主之旗花落誰家,今日便要在剩下的四位高手之中見分曉了。
凌陳二人遙站於高崖之上,從這個位置鳥瞰,高台上的情景盡收眼底。陳心靖雖得凌滄州再三保證柳依依在三天之內便會一根頭髮不少地「完璧歸趙」,但總是放不下心來,常在深夜裡也輾轉反側不能寐。此刻雖然是盟主爭奪的緊要關頭,與他而言卻無太大幹系,也沒打起多大精神來看。凌滄州不知在思索什麼,亦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知不覺間,擂台賽已打到最後一場,凌滄州像是回過神似的看向高台,笑道:「啊,最後一場了,少林寺『破魔虎手』慧凈大師對武當派『雲中劍』雲生道長。《易經》上說風生從虎,雲生從龍,這一場可真是名副其實的龍爭虎鬥了。」陳心靖凝眸看去,見一個形容枯瘦的老僧與一位仙袂飄飄,但鬚髮未白的道長立於高台之上,相對行禮。四下峭壁上衣鬢之影被風拂動,各派人士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陳心靖突然「噗嗤」笑了一聲。
凌滄州扭頭看向他怪道:「你笑什麼?」陳心靖掩口說道:「賢弟休怪,我想起了前日你說的『放馬歸華山之陽』。」凌滄州聞言莞爾。原來前日酒醉之時,凌滄州曾說與會的多是庸碌之輩,不過來出個風頭罷了,真可以稱是放馬歸華山之陽了。這掌故說來倒也與首陽派有些關係,說道伯夷叔齊二人西去首陽山的路上途經華山,見有人趕著不少馬往山林去。一問才知武王滅商之後,便把軍中老弱病殘的無用之馬放生於華山了。此語驚世駭俗,可說罵盡了天下趨炎附勢之武人。而在這般莊重的場合笑出聲來,恐怕除二人外更無他人了。
說話間台上二人已然開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拆了十數招。陳心立細看雙方武功路數,見慧凈雖然只使一雙肉掌,然掌風凌厲,攻勢兇狠,出手極快,且專改人要害之處。雲生則持一柄長劍,神態自若,負手而立,劍勢延徐如閑雲般,然而變化紛繁,一著之後往往還有幾招伏手使將出來,精妙難測,極得天上雲彩之神韻,正是久負盛名的「雲中劍法」。凌滄州頷首道:「少林派剛中帶柔,武當派卻是柔中蘊剛,亦不遑多讓焉!」兩大高手斗到百餘合,仍是未分勝負,拳風與劍光交織,觀眾們都不禁握緊拳頭,掌心見汗。
忽然,電光石火之間,變故陡生,在絕大多數人還未看清之時,勝負已分。雲生手中長劍已指向慧凈心口,而慧凈雙手作前撲狀,定在空中,但去雲生的身體尚遠,無論自救還是攻敵都來不及了。慧凈哈哈一笑,將雙手收回道:「不錯,是老衲輸了。老和尚只顧一味搶攻,卻出了個老大破綻,看來老衲的道行還是不及道長啊。」雲生收劍行禮,微笑道:「大師怒罪則個,貧道無能,僥倖勝了大師一招半式。」慧凈還禮道:「然則這盟主之位就要讓賢了。」說完便翻身下台,山崖之上頓時爆發出一陣雷鳴似也的掌聲,行禮致敬。此時再愚魯之人也知勝敗如何了。雲生收劍入鞘,微笑向四面英豪行禮致敬。
陳心靖見雲生風度翩翩,氣質儒雅,武功更是高強,贊道:「雲生道長好俊功夫,看來這盟主之位是非他莫屬了。」凌滄州微微一笑,說道「好戲還在後頭呢。
」陳心靖納罕:「盟主都選出來了,還有什麼看頭?」
待掌聲漸息,雲生道:「貧道武功平平,品行更是一般,有那位朋友能勝過在下,不妨上來指教。」這話本是謙虛之辭,幾乎沒人當真的,但一個低沉的聲音卻說道:「那好,如此在下便來斗膽挑戰。」這聲音極其渾厚,聲震山谷,經久不衰,一些碎石甚至被震下了山崖,眾人相顧駭然:是誰有如此高的內力修為?眼前一花,一個人影不知從何處躍上了高台,這人身著夜一般的黑衣,連腰間的一口玄劍也是黑色的,遠看去就如看台上被挖去了一個洞一般,而與之產生鮮明對比的就是他如蠶絲般純白的頭髮。眾人苦苦在腦海中搜尋當世高手的名號,可怎麼也無法與其對得上號。陳心靖卻失聲驚呼道:「師父!」
這背影他太熟悉了,這位黑衣人正是當今首陽派掌門人——柳無賈!
凌滄州點點頭道:「不出所料。」陳心靖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半晌才問道:「你認得他?」凌滄州道:「不能說不認得吧。」陳心靖又是一怔,心想你說得這麼饒幹嘛,不解其意。
雲生很快從一瞬間的驚詫中回過神來,行禮道:「不知前輩尊姓大名?」柳無賈淡淡地說:「在下首陽派柳無賈。」話音未落,對面山崖上有人輕「咦」了一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素聞柳先生在二十年前即已歸隱山林,不知今日如何來爭這盟主之位?」正是梅山雪。
柳無賈長嘆一聲,吟道:
「一身獨善又何能?笑煞當年陶令盟。
焉識東山無再起,除非一念為蒼生。
「老夫將死之軀,本應歸隱山林,聊乘化以歸盡,然不忍見蒼生之苦,故肯付衰朽之身為百姓抵禦敵侮!」
凌滄州也嘆道:「他用『東山再起』的典故,該是自比謝安了。唉,倘若真有謝安之能,濟世之心,何不光明正大地來爭盟主之位呢?」陳心靖朝他看了一眼。柳無賈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對他盡心儘力教導,在他心目中早如父親一般,適才凌滄州的話卻是對他不敬了。雖然直到此時他還震驚於師父竟然出山來爭這盟主之位,但相信師父一定有他的理由。
高台上,雲生道:「前輩心繫天下,這等襟懷,令晚生好生敬佩。然晚生雖有意讓賢,卻想向前輩請教幾招。」柳無賈道:「不敢。閣下適才戰完,不知內力消耗如何?」雲生道:「在下方才談話之時內力已復了。」柳無賈贊道:「武當派內功心法,果然當世無雙!如此我們便開始罷。」說著長劍已經出鞘,那劍通體墨黑,乃是一柄玄劍。
雲生道:「得罪了。」亦執劍在手。按江湖規矩,年長者先攻,柳無賈劍徐徐送出,口中一聲清嘯,乃是首陽劍法中的一式「東皋舒嘯」。雲生手中長劍似乎漫不經心地揮出格檔,一碰到對方玄劍便知道其劍勢看似舒緩,實則有千鈞之力,急變守為攻,長劍朝對方上盤連劈三下,正是「輕雲出岫」。柳無賈退後半步,應以「雁去衡陽」,雲生得勢不撓,使一招「白雲千載」,手中長劍銀光連閃,柳無賈卻意欲攻敵所必救,玄劍朝對方胸口刺去,此招名為「良辰孤往」。這一切說起來慢,實則在一呼一吸之間即已完成。陳心靖連眼睛也不眨,凝神看兩人激斗,師父平常極少出手,此時此刻對於陳心靖而言是極為珍貴的學習機會。
高台之上白光與黑光此消彼長,正如圍棋棋盤上的黑白子儘力廝殺,難解難分。柳無賈忽然長嘆一聲,玄劍朝雲生頭頂揮去。聽到這聲嘆息之時,觀戰之人除少數前輩之外無不恍惚了一下,就連隔得較遠的陳凌二人也不例外。陳心靖眼前浮現出一片火海的場面,隨即醒覺,認出這一招名為「季鷹歸未」。傳說晉人張季鷹在朝為官,一日秋風起時因想念家鄉的蒓鱸之羹而辭官回鄉,此招就由斯得名。這一聲嘆息中蘊含極為深厚的內力,能震蕩聽者的心神,使人想起家鄉之事。交戰之時哪能容得片刻分神?稍一恍惚,頭上玄劍即已斬下。
然雲生似乎絲毫未受其影響,一面擋住玄劍,一面長嘯一聲,聲極激越,此所謂「響遏行雲」。柳無賈連退數步,玄劍卻未及收回。雲生一喜,連忙持長劍搶攻,下盤不免露出破綻,忽見柳無賈左手往黑衣中一掏,五件黑色的小東西激射而出,由於以黑衣為襯,極難分辨。雲生辨出四件暗器朝自己小腿穴道飛去,另一件準頭略偏,卻是飛向地面。他急收長劍護住下盤,「叮叮叮叮」四聲,四件暗器落地,原來是四枚黑色的圍棋子。雲生未及喘一口氣,便覺腿上一麻,穴道已被制住,緊接著頸上一涼,玄劍橫架在肩。柳無賈收回長劍,深施一禮道:「投機取巧,非如此難以勝閣下。」
那點穴的勁道不足,雲生很快以內力沖開被解穴道,忙彎腰還禮。低頭時見地上散落的棋子,已知其委,便道:「哪裡哪裡,前輩暗器手法如此高朗,貧道安能不敗。」原來那第五枚棋子力道最強,撞到地面即反彈而上,點中穴道,其力道方位把握之准,令人嘆為觀止。雲生收劍,縱身一躍,已在台下。四面掌聲雷動,一如前狀。
陳心靖連連點頭道:「師父功夫果然了得!」頗為師父欣喜。凌滄州卻面有憂色,說道:「大哥,你且莫動,小弟得下去一趟。」,不及陳心靖回答,他便往地上跳去,輕輕落下,轉眼間不知跑到了何處。
再向台上看去時,柳無賈已在向各個方向行禮,忽然又有一個人影跳上了高台。陳心靖看到那個人影時,頭上彷彿被人敲了一棍似的,連吃驚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那人身材高瘦,神色木然,衣杉簡樸,正是木洛城。但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則讓全場武人盡皆失色——
「『一劍恩仇』木洛城前來拜見師父!」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全場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炸了起來,怒罵聲、驚嘆聲,交頭接耳聲,不絕於耳。陳心靖則是如同石化了一般,不能出一言。
木洛城仍是平靜地說:「請安靜。」他的聲音並不大,也沒有柳無賈那般雄厚的內力,但就是有一種魔力,使人不由自主地閉上嘴。很快,華山之巔又恢復到了先前的寂靜之中。
木洛城接著說:「木某人這次前來,非是為了盟主之位,而是為了在天下英雄的見證下與這位柳先生進行決鬥。柳先生是在下的師父,或者說,曾經是在下的師父。從此刻起,我與他斷絕師徒關係。因為,他是我的殺父、殺母仇人,此仇不共戴天!」
柳無賈森然道:「很好,很好,你這逆徒竟還有膽子來見我!」木洛城並不答話,轉身問四面英豪:「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木晚舟?」眾人面面相覷,有一些武學前輩作冥思苦想狀。木洛城嘆一口氣道:「那是先考的名諱,他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盟主。」
柳無賈冷笑一聲,怒道:「不錯,乃父當年武功卓絕,技壓天下,才得了盟主位。然而他不行正道,結交北地胡虜,狼子野心,義當誅之。他曾托我送一封信到胡人處,我覺得可疑便拆開了看,見裡面儘是胡人文字,託人翻譯,赫然是與胡人將帥私通之語!」
木洛城插口道:「於是你找了九位好手去追殺我父親,在一山谷中截住他孤身一人。他力戰十人終是不敗,最後橫劍自刎。先妣知道后痛不欲生,當即殉情。這事可有的?」
柳無賈緩緩地點了點頭,眼神陰沉:「既然你都知道了這奸賊的行徑,為何還執迷不悟?」木洛城冷冷地說:「然則你們沒有,也不可能給先父一個抗辯的機會,因為,他是個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