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鄉
翻過了年,常家發生一件大事。
有御史舊事重提,彈劾常子敬「奪情」一事,幾次上本,說他「違背萬古綱常、貪位忘親、不仁不孝、實乃天下讀書人之奇恥······」云云。
沒過幾天,又有多名言官聯合上表附議,連在六部觀政的幾個年輕進士都加入了討伐的陣營,紛紛上表來譴責。
摺子像雪片一樣飛來,皇上均留中不發。
常子敬久在工部,自然有交好的同僚出面替他辯駁,而且當時被奪情起複的也不止常子敬一個人,其他幾家擔心唇亡齒寒,也都幫著常子敬據理力爭。一時間,朝中爭吵謾罵之聲此起彼伏。
可是,對面都是些能言善辯之人,罵起人來一個比一個高明,又擅長引經據典、借古諷今、指鹿為馬,終於在一日大朝會上,竟把個不善言辭的工部老郎中氣得當場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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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見了,勃然大怒道:「南方水患未清,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你們難道看不見?一個一個不能為國分憂、為民請命,只會在這裡搖唇鼓舌、賣弄文墨!簡直豈有此理!」於是當場下令,將那幾個吵得最凶的觀政進士抓到午門外當眾廷杖。
這下,常子敬更難受了。
要知道,本朝的讀書人歷來最重名聲,如今他們因為」直言敢諫「而挨了這頓打,只要不死,日後定然會聲名大噪,即便是死了,旁人都會對著他們的子孫後代翹個大拇指:」你家先祖高風亮節,可敬!可敬!「
常子敬只能嘆氣。
從幾年前貪墨案的刨根問底、到後來情急之下的多奪情起複、再到今日的意氣用事、責打朝臣······這位新皇,還是稚嫩了些!
他揣著滿肚子無奈回到家中。
天氣還很冷,發白的日光照著滿院光禿禿的樹枝,顯得十分蕭條,偶有幾個僕婦低著頭悄聲貼牆穿行,到處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
這又是怎麼了?
「家裡可是有什麼事?」常子衛一進門便問道。
大太太和常大奶奶、常四奶奶都坐在正屋,身邊一個僕婦也沒有,見他回來了,兩位兒媳忙起身行禮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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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子敬疑惑的看向大太太。
大太太的臉色發白,低聲道:「家裡剛剛得的消息,孫家九小姐歿了。」
「誰家?」
「孫翰林、孫家。」大太太低聲道。
常子敬心中一凜,一下坐倒在椅上,嚇得大太太忙過來順氣,又端了熱茶給他。
他喝了兩口茶,很快冷靜下來,沉聲問道:「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是什麼時候的事?三弟那邊可知道了?」
大太太盡量放輕聲音,緩緩道:「今早大兒媳去探望王老夫人,路過孫家,正瞧見有人往門上掛白,讓跟車的上去一打聽才知道······竟然就是那位九小姐······是昨日半夜出的事,算著時辰,三叔那裡應該已經接到了報喪······」
常子敬十分疲憊地閉上了眼。
大太太見狀,又捧了一盞熱茶來放在桌上,不再說話,只靜靜的陪在一旁。
夫妻倆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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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良久,常子敬一抬頭,看見妻子正坐在下首的太師椅上,側身對著自己,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的頭髮烏黑,通透的翡翠耳墜在她白皙的臉頰旁微微擺動,像一顆晶瑩的淚珠,落在他的心上。
他已經老了,她還是如此年輕······
他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先回去歇會兒,養養精神,咱們去看看三弟。「聲音中透著深深的愛憐。
「是。」大太太柔順的答應著。
九小姐到底是怎麼死的?
常晞也是這樣問。
來報喪的人十分悲痛,說九小姐是得了急病去世的,其他的便再也問不出來了。
常晞隱隱覺得這事不簡單。
既是得了急病,病勢一定頗為兇險。吳家詩禮傳家,明知迎娶在即,為何不早派人來遞個信兒,好讓常家暫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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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在常晞前世的記憶里,吳家人的身體向來康健,從未聽說有早逝的,吳老爺的姐姐田老太君更是年近八旬,在本朝可是少見的高壽。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常晞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當大房一家來時,常晞也仔細問了大嫂,可惜並沒有什麼線索。
常子衛的臉色十分憔悴,幸而精神尚可,此刻他正與大老爺在正廳談論朝堂中事。大太太則在東次間喝茶,對常晞姐妹說些安慰的話。
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大房一家便告辭了。
隨即又有文閣老家派人來請,常子衛匆匆換了衣裳出門了。
常昭叫了有臉面的管家僕婦們,叮囑她們要好生服侍:「最近家裡有事,老爺心情不好,若是誰失了規矩挨了罰,誰也幫不了她!」如此戒叱了幾次,一時各處倒也沒出什麼亂子。
家中尚且安穩,朝中卻風波迭起。彈劾的聲勢依舊浩大,常家勢力單薄、疲於應對,正不知道怎麼辦好。就在這時,宮中突然傳出皇上「聖恭違和」的消息,免了一連幾日的早朝。
文閣老與常子敬商議:「都察院那邊,還是得有人能說得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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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子敬何嘗不知?可他只能苦笑。
回到家,大太太幫為他寬衣,一邊問道:「文閣老可願意幫忙?」
歷朝歷代,內閣的權力都很重,為避嫌疑,閣老們向來會與都察院保持距離,何況新皇登基以來,一直對內閣頗有顧忌,文閣老只怕是有心也無力······
可這話對妻子說了,她也未必明白。
他笑著拍拍妻子的手道:「你管好家裡的事便可,外頭我自有道理。」
大太太聽明白了,這是文閣老的路子沒走通!
於是她道:「何不讓三叔去和左副都御使孫大人打個招呼?」
常子敬奇道:「三弟何時與孫大人有了往來?」
「老爺怎麼忘了?」大太太將當日二太太如何保媒之事與常子衛說了。
「原來當日保媒的孫家便是孫大人的本家?」常子敬想了想,道:「罷了!那孫家曾被我們家拒過親,說不定人家不僅不肯幫忙,還會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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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又有何妨?」大太太柔聲勸道:「我聽說三老爺託人給孫家介紹了一樁生意,兩家也算有來有往了,如今家中艱難,三叔定會為了老爺走這一趟的。」
常子敬沉吟道:「如此······也只得委屈三弟去說項了。」
「老爺說哪裡話?」大太太笑道:「都是一家骨肉,三叔如何會不為老爺著想?若是此事可成,興許三叔家與孫家還能重締良緣,豈不是兩處受益?」
一面說著,一面服侍他吃了飯,去了帽兒衚衕。
常子衛卻不在家。
「老爺往吳老爺去了。」趙安恭敬地將常子敬請到書房,「去了已有一個多時辰。」
常子敬緩步走到書房。剛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濃濃的安神香氣味。
「三老爺這些日子一直睡不安穩,常在書房裡徹夜看書,困了便可以小睡一會兒。」趙安解釋道。
常子敬頷首,看著書案上凌亂的書本,《夷會要》、《大齊考略》、《博古名集》······都是些介紹鄰邦土俗民風的典籍。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愛閱app最新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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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工整的蠅頭小楷,他不由嘆息。
出了這樣的事,三弟在誥敕房的日子只怕也不好過。
正想著,便聽到外面有動靜,常子衛已大步走了進來。
「大哥!」他一面進來,一面稟退眾人,「這個時候過來,可是出了什麼事?」
常子敬驚訝的看著常子衛,忍不住道:「你怎麼瘦成這樣?」
常子衛擺擺手道:「這幾日忙著查閱典籍,不免睡得少了些。」
常子敬笑道:「讓你去誥敕房,倒是正得其所了!」
「吾樂此,不知疲唄!」常子衛笑著,隨即又問:「大哥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常子敬看著弟弟瘦削又缺乏血色的臉,來時準備好的話都有些說不出口了。呆了一呆,顧左右而言他地問道:「你去吳家,吳老爺身子如何?」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常子衛的目光一黯,頓了頓才說道:「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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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子敬暗暗自責,正想再說點什麼,常子衛卻接著道:「我去吳家,一來為拜望吳老爺,二來是請吳老爺幫忙。他有一同科,與都察院李大人很有些交情,可幫我們說話。」
常子敬大喜道:「如此甚好!前兒早朝,聖上的態度已經十分明確,有了這個台階,此事也就好壓服下去了!」眼見天色已晚,常子衛忙命人整治了飯菜,兄弟倆久違的吃了一頓舒心飯。常子衛又委婉地道:「文閣老年事已高,如今吏部侍郎李思常、禮部尚書左原、胡首輔的門生鄭一柯······各處都盯著這個閣老的位子,若此時被抓住把柄,一世英名就全毀了,所以有些事,文閣老確實力不從心······」
「我明白。」常子敬道:「文家已幫扶我們良多,我已想好了,若不能平息非議,我便自請降職,不過是多熬幾年資歷,也比站在風頭上被人當槍使的好。」常子敬得了好消息,一時高興,喝的酩酊大醉。晚間回到家,借著酒瘋,倒把大太太鬧了個一夜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