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靈犀忘執 01
這幾天,萬川總是獨自一人望著天空發獃,一望就是好久。鈞天見他神情恍惚,便問端的。可他每次總是搖頭不語,儼然心事重重。後來鈞天也不便再問,只是萬川發獃時,他便在一旁安安靜靜地陪著。兩人相顧無言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歸鳥投林,日落西山,萬川才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說:「走吧。」鈞天也就不說二話,跟著他走。自此之後,他兩人便常常如此。
萬川心情煩悶不為別的,只因想家。他私心猜想,鈞天從小生活在塞北,而塞北人性格粗獷豪放,對家的情感應不似中原人那般強烈,因此鈞天問時,萬川唯恐被同伴笑話,因而閉口不談。
這段時間,萬川給家裡寫了好幾封信,可是數日既過,始終不見鱗鴻帶復函回來,因此心裡總是惴惴難安。這日夜裡,萬籟俱寂,窗外明月高懸。萬川趁著所有人都睡著,又悄悄出了凈舍。他來到日間與鈞天閑坐的平台,拿出飛鳶令對映月光。少傾,只聽一聲長唳,一黑影由遠及近自明月當中呼嘯而來,轉眼飛至萬川身前。
正是鱗鴻。
那鱗鴻一見主人召喚,千山萬水,無遠弗屆。此時來到主人身邊,歡欣異常,雙足踢踏,雙翅揮舞,遍身鱗甲在月光之下綺麗耀目。萬川撫了撫鱗鴻頎長的脖頸,鱗鴻也便將頭靠在主人肩上,一人一鳥甚是親密。
萬川說:「鱗鴻啊鱗鴻,你真的將書信都送到了嗎?怎的姐姐始終不回信呢?」
那鱗鴻似通人語,聽聞主人質疑,遂將脖子一梗,啼叫兩聲,顯然不甚服氣。萬川嘆道:「罷了,我便再書一封,這一回無論如何也要讓姐姐回信來。」鱗鴻昂起頭,又叫兩聲,權作回應。
萬川將懷中一封早就寫好的家書取出,正要裝入竹筒,卻聽見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叫:「什麼人在那裡?!」
萬川早給這一聲呼喝嚇得魂飛魄散,將書信往懷裡胡亂一揣,口中「啾啾啁啁」模擬鳥叫,雙手不住地往外推那鱗鴻,示意它快走。那鱗鴻本就避人,此時得了主人號令,啼叫一聲,便如箭一般射入夜空。而適才叫喊之人,此時也穿出林子走到平台之上。月光下一映,萬川看得清楚,遂鬆了口氣,原來是鈞天來了。
「嚇我一跳!」萬川抱怨道,「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這裡幹麼?」
鈞天抱怨更甚:「我還被你嚇了一跳呢!你不睡覺又是來這裡做什麼?」
「我……我么……」萬川搔搔後腦,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起師父交代過,不能被人知道飛鳶令和鱗鴻的事,可自己又不願意欺騙朋友,因此一時躊躇無措。
鈞天「哼」了一聲,怒沖沖地道:「不說就罷了,反正你也沒拿我當朋友!這幾日你總怪怪的,讓人好生摸不著頭腦。索性你做你的,我做我的,誰也別理誰就是了!」他如同連珠炮似的說完,也不等對方回話,果真做不理不睬狀,只低頭在地下四處細看,不知在尋找什麼。
萬川心中深感譴仄,「我我我」支吾個沒完。鈞天故意充耳不聞,仍舊低頭尋找。萬川一走近,他便躲開,始終與對方保持幾丈遠的距離。
萬川「喂」了一聲,鈞天不理。他又問:「你在找什麼?不如我幫你一起找吧。」鈞天仍是不理。萬川無奈,只得將這幾日思念家中又擔心被嘲笑等情事一一說了。
鈞天本就不是小性之人,聽萬川說罷心中也便釋然。他啐了一口,嗔道:「想家又是什麼丟人的事了?你們中原人的腸子里儘是些彎彎繞繞!難道我便不想家嗎?」
萬川聽他雖仍是怒沖沖的語氣,但顯然已不似先前的冷漠態度,忙賠笑問:「你也想家么?」
「這不是廢話么?」鈞天白了他一眼,「否則我大半夜跑來這裡做什麼?」
「可是丟了什麼要緊的物件?」萬川也忙低頭去腳下細看,「是什麼?我幫你一起找。」
「是一支短笛。」鈞天神色戚戚地說道,「那是父親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一直帶在身上,白天明明還在的,可是晚上卻不見了。」
萬川心想,他們二人白天在這呆了一個下午,也許是掉在了這平台的某處。又一想,這裡山高風疾,可千萬別是滾下了深谷,也不知那短笛貴重不貴重——不管貴重不貴重,累得朋友弄丟父親所贈之物,總是自己的過錯。於是當下不發一言,只管悶頭四處尋找。
這平台並不算很大,但入夜漸深,雖有月光朗照卻仍舊視物不便。二人找得滿頭大汗,直將這平台翻了個底朝天,終究也沒找到那支短笛。
「算了,別找了。」鈞天說,「可能已經滾下山去了。」
萬川譴仄道:「若不是因為陪我,你也不會弄丟父親贈送的禮物,這讓我如何過意得去?」
鈞天搖搖手,「一支笛子而已,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丟了便丟了。」他笑道,「其實我也很久沒有吹過了,只不過近日時常挂念父親,所以便想拿出來擺弄擺弄。」
萬川致歉再四,始終不能釋懷。
「別說這個了。」鈞天道,「你大半夜來此地又是做什麼?難道白天在這裡發獃還沒有夠?」
萬川素來不慣扯謊,而鈞天剛剛那句「你們中原人的腸子里儘是些彎彎繞繞」顯然是指責他與朋友結交而不夠坦蕩,加之此刻心中滿懷歉疚,早把殷九的囑咐拋在了腦後,於是將召喚鱗鴻以托家書之事細細說了。鈞天聽得目瞪口呆,自言若是放在以前,他斷然不會相信世上果真有此神鳥,不過在山上修行的這段時間以來,已見識了太多奇絕神妙的咒術,方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萬川說著說著,突然一拍腦袋:「哎呦,我怎麼這麼笨!」
鈞天忙問其緣故。萬川說:「既然你挂念父親,我召鱗鴻前來替你傳封家書,豈不是好?尋常信鴿難越關山,可我這鳥兒卻能朝發夕至。令尊見你書信,必然歡喜。」
鈞天大喜過望,拍手道妙。萬川復又拿出飛鳶令來,月光之下,那玉牌燦然生輝,鱗鴻倏忽而至。鈞天見了嘖嘖稱嘆,又纏著萬川細問短長。兄弟倆一問一答,談笑間親密如常,早將剛剛的齟齬盡數拋卻。萬川讓鈞天趕快回去寫信,鈞天依言而去,過不多時帶了好幾張寫得滿滿當當的信紙回來。萬川一心只想替朋友排遣思鄉之情,是以隻字不提自己那封尚未寄出的家書。兩人寫信、寄信,直忙了大半夜方才各自回房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