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逃亡 04

第二十四章 逃亡 04

這天晚上,殷九在客棧的房間里愁眉不展。他現下已經沒法可想,如果白天那官兵所說不假,那麼萬川一旦落在葛通的手裡就勢必凶多吉少。這樣看來,自己必須要搶在葛通之前把人救出來才行。雖然明知這一去必定有死無生,可擺在他眼前的路卻也再沒有第二條了。「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他看著掌中的崑崙哨定定地出神,突然想起這句話來。這是無相宮人在殉宮或殉主之前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已有十幾年沒再聽人提起過了,今日驀地想起,似乎已經預示了一個不祥的結果。

殷九再次檢查了自己的假臂,無甚必要地這裡看看,那裡摸摸,如同劍客在大戰之前必要擦拭自己的劍。擦劍並不能讓劍變得更鋒利,擦劍就是再下一次決心。殷久從不使用任何兵器,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這條假臂是鬼樞千機沈三爺,奉了青山的命令為他度身定做的。假臂與他斷肢接觸的部分有無數個微小的機關,而他通過長時間訓練斷肢的肌肉,可以靈活地觸發這些機關,使假臂內部的上萬部件互相咬合傳動,進而讓手做出各種複雜的動作。現在他已經十分習慣了這條假臂,操控機關也越來越精熟。沈三爺還調和了一種皮膚質感的特質凝膠覆在表面,平日又有寬大的袖袍蓋著,所以任誰也瞧不出他這條手臂有何不妥。

現在時間還早,他要等夜再深一些才能行動。他坐到床上,頭靠著牆,想要稍微睡一會兒養養精神,可是一閉上眼睛,腦中思緒紛雜便如萬人吵嚷,喧沸不歇。一枚石子落在客棧樓下的石板路上,正對著他的窗子,發出「噠」的一聲。殷九登時聽出這石子是被什麼人投擲而來,而且投擲的力道非同一般。他兀自閉著眼睛,心中卻警覺起來。石子落在堅硬的石板路上,必然會向別處彈開,絕不會如現在這樣只有一聲響。想那石子此刻應該是嵌入了石板之中,可見投擲之人的內勁著實不小。

過了一會兒,又是「噠」的一聲。殷九忙翻身下床,同時數掌揮出,熄滅了屋角的幾盞油燈。他沿著牆角悄悄靠近窗子,又將窗扇打開一條小縫,往樓下一瞧,心下不禁駭然。只見窗子正下方的一塊石板上,赫然嵌著兩枚石子。每一枚都顯然是以同樣的手法、極強的力道投擲而來,因此在嵌入石板的一瞬間,周圍頓時爬出數十道裂紋,而兩枚石子擊出的裂紋相互勾連,剛好隱約組成個「鬼」字。

殷九又驚又喜,這是無相宮的門人聯絡同伴時常用的手法,銀瞳鬼使過去便慣愛用這個「鬼」字。正想著,一陣陰風猝不及防地襲進了屋子,屋角的一盞油燈被驟然點亮,燈下多了一張紙條。殷九忙去綽起來看,見上面只寫了五個字:「西郊花神廟」。他無暇去多想,胸腔被一陣陣猛烈的力道沉重地撞擊著,哪怕在決定去闖不歸山的時候,他的一顆心也沒有跳得這樣厲害。他忙將紙條往袖中一揣,急匆匆地下了樓,先是來到自己窗下,腳尖在那塊石板上草草地一碾,只聽得腳下傳來「咔咔」幾聲響,忘記去檢查那「鬼」字是否已被毀得無法辨認,發足便往城西奔去。

這縣城西面靠座小山,城郊山路縱橫,林木繁多。依山路而建只有一座山神廟和一座花神廟。縣上的人嫌這裡路遠,又不好走,因此一向沒什麼香火。殷九到了廟門口,反而不急著進去。他知道,如果錦娘他們確然在這廟裡,自己一進去便有一個殺招在等著。這也是無相宮的規矩,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如果是通過暗記聯絡同伴,聯絡人必須在約定見面的地點先行埋伏。不論來者是敵是友,都要出一殺招先行試探。這是為了防止暗記泄露,有敵人假冒自己人。倘若來者果真是敵非友,這一招既出,當然就起到了先發制人、保護己方的效果;無相宮從上到下人人熟知這個規矩,所以必定會提前設防。假如不甚殺死了自己人,那也沒什麼好可惜的,畢竟提前設防還接不下這一招的廢物,死了也就死了,反而省了日後專門花時間清理門戶的麻煩。至於來者會不會是無辜的路人,又或者會不會是無意闖入的不相干之人,就根本不在這個規矩的考慮之內了。同樣地,看到暗記前來匯合的人,不僅要提前準備好接招,反擊之時下手也絕不能容情,這也是為了防止敵人守株待兔而採取的手段。

殷九幾乎可以斷定,剛剛那字條便是錦娘留給自己的。她先是留下了特殊的「鬼」字暗記以顯示身份,又留下字條說明約見的地點,這錯不了。殷九時刻提防著隨時會出現的暗殺,但卻沒打算反擊,因為他想到映月很有可能正跟她在一起。

殷九輕輕推開廟門,破舊的木頭大門唱戲似的婉轉地「呀——」了一聲。四下里靜得可怕,所以這一聲就顯得十分刺耳。殷九飛快地閃身進廟,突然聽見黑暗裡傳來一個女子顫抖的試探的詢問。

「殷大哥?」

這一聲「殷大哥」讓殷九的心猛地墜了下去,這聲音曾頻繁地出現在他腦海里、心海里、夢境里,卻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現實里了。他循著聲音往黑暗深處用力地張望,隱約瞧見一叢單薄的黑影子坐在在神像的腳邊,身旁另有兩個黑影子站了起來。

「嗬,可算來了。」是錦娘的聲音。

殷九此刻感激周遭的一片漆黑,黑暗讓他不必在意自己當下是一副什麼神情。那兩個兩個黑影子,一個是錦娘,另一個是青山,他這時已經確信無疑。只是他還不確定中間的影子是誰——或者說,他在害怕中間的影子不是誰。直過了半晌,殷九才讓麻木的舌根恢復了知覺,卻只說:「聯絡碰頭的規矩可是都忘了么?」

「可不是我們想壞了規矩,」黑暗中看不清錦娘的臉,但聽她說話的調子卻能想象出她那副半譏半嗔的神情。「大小姐倔得很,說什麼也不讓我們對你動手。」

殷九心中一動,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忽覺一陣溫熱的微微鹹味無聲地撲來。他還在恍惚之中,一團輕柔的黑影已經撞進了自己的懷裡。緊接下去,號啕聲在他胸口如同悶雷一般炸開,驟雨傾盆而下,澆濕他胸前的衣襟,澆進了他的心裡。

自從家中出事以來,映月從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得知母親遭遇不測時,她雖也悲痛欲絕,但她更知道府上一場大難轉眼即屆。一夜之間,上官家滿門良賤的性命全落在了她的肩上,她不能不管下人們的死活,更要搶在官府前頭去尋找弟弟。好好哭一場她來說是奢侈的,有依有靠的人才有哭的資格。

逃出王城以後,映月隨著青山和錦娘一路南下。這一路上,不斷有官兵和國師派出的咒術師追殺。他們走到哪裡,海捕文書便發到哪裡,殺手便追到哪裡,一刻也鬆懈不得。那些咒術師們眼線甚廣,相互聯絡也十分迅捷,青山和錦娘擔心暴露行藏,不敢隨便使用咒術,途徑郡縣時也必須避開人群和市鎮,因為很可能到處都貼滿了映月的畫像。到了晚上,要投個像樣的宿頭那是想也不用想的,能尋個山洞或者破廟遮遮風避避雨已算是交到好運,多數時候只能露宿在荒郊野嶺。青山和錦娘自來就是江湖出身,比這惡劣百倍的境況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因而不覺得有什麼。可映月從小被錦衣玉食地養在深閨,連王城都沒有出過,這一路的苦楚對她而言可想而知。青山顧念映月的救命之恩,路上對她還算照顧。可他畢竟是個男人,行止坐卧多有不便。加上他的臉孔蒼老傲狠,眉上一條刀疤更添凶煞,而且性格也極陰沉,所以映月總是離他遠遠的,不敢接近。至於錦娘,她本就覺得這大小姐是個累贅,救她出來無非是為了給青山換取解毒之法。又見青山對她處處照顧,心中便醋意大發,對她始終沒有什麼好臉色,間或甚至冷言冷語幾句。這些時日以來,映月曆盡顛沛流離,更兼時時提心弔膽,這些自不必說。而跟這二人在一起,映月卻覺得比孤身一人更加寥落。雖則一想起家中劇變,內心所經受之痛苦猶如萬箭攢心,可是在他二人面前,映月卻始終固執地絕不讓自己掉一顆眼淚。

現在殷九來了,她當下唯一能夠信任的殷大哥來了。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她認得他的影子,認得他的聲音和氣息,連月來的悲痛、苦楚和委屈在這一瞬間如同滔天巨浪湧上心頭,她別無選擇,只好逃難一般逃進了這個可以放心依靠的懷抱。她太累了。

殷九下垂的右手輕輕撫上了映月的頭髮,兩人此刻都暫時忘記了男女之防。他任由映月在自己懷裡痛哭,卻什麼也不問,也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他的安慰全在他的沉默里。上官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殷九直到現在也毫不知情,可是黑暗之中他卻也忍不住跟著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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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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