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逃亡 05

第二十四章 逃亡 05

熹微的晨光給花神塑像蒙上了一層亮亮的灰色,地上的火堆還沒有完全熄滅,這一夜十分漫長。

映月靠在殷九的肩膀上,臉上滿是淚痕。她眼睛淺淺地闔著,睫毛偶爾不安地顫抖一下,似是要掙扎著醒來,卻終究因為深深的疲倦而不能夠。青山和錦娘靠著門口的一根柱子也在睡著,只有殷九一個人異常清醒,他從沒有經歷過如此難熬的一夜,此刻猶如劫後餘生。

殷九偏過頭,臉輕輕地貼在映月的額頭上,心中痛如刀割。他從沒見映月流過昨夜那樣多的眼淚,也沒聽她說過那樣多的話。她足足說了一整晚,每說兩三句,不成調的悲聲便將後面的話撕扯得支離破碎。從這些錯亂的言語中,殷九慢慢拼湊出了來龍去脈。他怎麼也沒想到,在自己和萬川離開王城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侯府竟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當初雖然是為著一個目的才在侯府棲身,可是十幾年過去了,那裡的一切人事物早已在他心中佔據了非比尋常的份量。他從沒有把侯府當成過家,可不知從何時起,那裡卻成了他最想回去的地方。但是現在,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曾經的無相宮,如今的侯府,他所珍視的東西一樣一樣從他生命里消失,像是某種循環往複的詛咒。他突然恐懼起來,尤其是此刻他貼著映月的額頭時,這種對於莫須有的詛咒的恐懼簡直深入骨髓。與此同時,一種恨不得立刻便要大開殺戒的憤怒和瘋狂在他心中愈演愈烈。

殷九答應了映月,無論如何也要幫她去救父親和弟弟。按輕重緩急來看,眼下最緊要的應是先上不歸山把萬川救出來。先前他自己孤身一人,想要闖山救人可謂是異想天開。現在多了青山和錦娘,雖說仍是千難萬難,但也並非全無指望。殷九心中略一盤算,便對他二人正色問道:「當年各大門派合力顛覆我無相宮,致使尊主仙殞,少主蒙塵,無數宮人死於非命,你們還記得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何門何派?」青山錦娘聽了均是大吃一驚,無相宮這三個字在江湖上早已成了禁忌,他們二人一向隱姓埋名以免惹禍上身,不料殷九竟然當著映月的面大談前塵往事,這一句話顯然將他們三個人的身份都揭開了。殷九瞧他們的反應,便知他們心中所想,嘆道:「我在侯府藏了十幾年,以月兒的聰明,還有什麼是她猜不出來?」說著朝映月望去,見她果然並無驚奇的神色。其實映月對無相宮所知甚少,只是從父母的談話中聽得過一鱗半爪。此前家中曾來過幾名不歸山的道士,說要找什麼無相宮的護法,她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猜測到殷九的身份的。可是這些對她來說並不關緊要,因為她從不在意殷九到底是什麼人。在她心裡,殷九就是殷九,也只是殷九。又聽他說:「等救出了川兒,我再把一切都告訴你。」映月輕輕點了點頭,目光重新垂了下去,沒說什麼。

青山也跟著長嘆一聲,說道:「還有我們兄弟姐妹四分五裂,反目成仇,赤翎仙使至今生死未卜……這一切,都是拜不歸山所賜!只要是無相宮的人,誰也忘不了這血海深仇!」

殷九精神一振,忙道:「旋鰲師兄說得沒錯!」他故意用舊時的名號稱呼青山,好喚起他心中昔日的仇恨。只要他能與自己同仇敵愾,何愁策動其一道上山救人?殷九忙接著又道:「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原本都是孤苦無依的棄兒,是尊主將我們帶回無相宮撫養長大,又傳了我們一身的本事,這些往事,旋鰲師兄和陸吾師姐應該比小弟更加清楚。尊主對我等恩重如此,我們兄弟姐妹就是萬死也難報其一。當日宮中大難,我等本應殉宮就死,但尊主臨終前卻將其唯一的血脈重託於我們四人。託孤之重其重如山,那時我們人人皆報死志誓要護少主周全。然而當日混戰之時,各位師兄師姐憐我年幼,不顧性命引開勁敵,為我和襁褓中的少主換得一線生機,這一番恩義,小弟無日或忘。只可惜小弟無能,終究辜負了尊主和師兄師姐們的重託,還是讓不歸山的一干賊道將少主擄了去,囚禁在暗無天日的忘執塔中。這些年來,兄弟沒有一日不想著上不歸山報仇,救回被囚禁的少主。」錦娘聽到這裡心中不禁一震,抬起頭來,卻正好撞上了殷九的眼睛,於是忙又將目光移向了別處,又聽殷九續道:「只是小弟勢單力薄,而不歸山上卻高手如雲,相形之下,殊矣盡矣。無相宮傾覆之後,各部各司的殘餘勢力迅速被那些名門正派連根剷除,所剩下的就只有我們四名護法。小弟曾想將三位師兄師姐一一找回,合我們四人之力,一齊殺上不歸山將少主救出。如若不成,便是一齊死在山上,也不算負了尊主的託孤之恩。可是小弟四處尋訪了這麼些年,始終沒有秋凰姐姐的一點消息,連她是生是死也是不得而知。時間如此一天天過去,一切早就時過境遷,看樣子就算再花上數年尋訪,結果恐怕也不如人意,而少主卻日復一日地在塔中受苦。所以我想——」

「你想讓我夫妻跟你一起上不歸山救人?」錦娘冷笑著截住殷九的話,「大護法這一番微言大義固然是冠冕堂皇之至,卻不知心裡真正想救的是少主呢,還是這位映月小姐的弟弟?」

殷九微微一笑,隨即正色道:「陸吾師姐倒也不用出言試探,救少主是你我萬死莫辭之責,而救川兒也是我非做不可之事。小弟藏身在上官家的這些年,靖安侯並其夫人對我竭誠以待,便是沖著這份恩義,我也勢不能看著川兒落在葛通手裡。」心中同時在想,何況川兒與我還有師徒情分,而且更關乎另一件大事。只是他現在還不能完全信任這兩人,所以這些都不能說與他們聽。他用眼色暗示映月不可多言,映月冰雪聰明,立即會意,當下兀自沉默不語。殷九接著道:「忘執塔的具體方位我已查探清楚,此番上山,你兩位只去忘執塔救下少主便了,川兒我自會搭救,不勞你們插手。」

青山息事寧人的瞧了他一眼,說道:「既然一同上山救人,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上山以後大家見機行事相互策應也就是了。何況他們姐弟也曾經救過我一命,現下上官公子有難,我旋鰲又豈會袖手旁觀?」

殷九聽青山自稱「旋鰲」,顯然便是重新認同了昔日的身份,且話中願意共同施為的意思也已再明顯不過。他心中大喜,面上卻不動神色,只看著錦娘,以目光相詢。

錦娘被盯得老大不自在,只好說道:「便是要救人,大護法也須先得設法解了青山身上的燃心蠱才是,否則在山上發作起來,人還沒救成,倒把自己搭了進去。我們來的路上,他就已經發作了兩次,下一次發作可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

從王城南下這一路,錦娘所思所慮全都是如何利用好映月這枚棋子好為青山換得解毒之法。她並非未曾想過將其作為人質來要挾殷九,可她知道這其實是一步險棋,因為無論鬥智還是鬥力,自己都遠不是殷九的對手。況且現在他還有《連山笈》傍在身側,一旦失手,以後恐怕再難取信於他,如此一來,青山體內的劇毒也就再沒有指望了。錦娘反覆權衡之後,還是決定把映月好好地帶到殷九身邊,如果像老管家說的那樣,殷九果真鍾情於這小蹄子,此舉便是賣給了他一個大大的人情,之後再借昔日同門之誼好生相求,勝算反而要大一些。可是自打見了面以後,那映月就一直哭哭啼啼,殷九則在旁溫言軟語,二人只顧敘話,始終也沒給她合適的機會來相求此事。錦娘心想,這小蹄子一路上都沒灑過一滴眼淚兒,卻跑到這裡來梨花帶雨,拿捏男人的手段簡直比聆花樓的姑娘們還厲害。正瞧得甚不耐煩,卻沒想到殷九在這當口策動她和青山一同去搭救少主。她胸口不禁猛然一悸,尤其是聽到「忘執塔」這三個字時,心中更加五味雜陳,殊不是滋味。此事乃是錦娘此生最大的一塊心病,即便殷九不提,她也早在伺機而動了。她本想替青山尋著解毒的法子以後,再將藏匿已久的真相據實以告,然後夫妻二人一同殺上不歸山去,就算死了,一家人也能在陰間團聚。然而,殷九今日這一番話卻令她頓覺峰迴路轉。此前她雖也曾想過利用搭救少主這個由頭,再借殷九之力達成自己的目的。可是她和青山畢竟已經改投了蒼冥山莊,若在殷九面前過於表現出對舊主的忠誠,似乎亦不足為信。所幸今天是殷九先開了口,豈不正遂了她的心愿?但錦娘素來心思縝密,同時又想到,自己這叛徒身份早已在殷九心中坐實了,他決計不致相信自己會突然態度急轉。倘若他一提,自己便立即同意,說不定還是會使其心生疑竇。倒不如以退為進,趁此良機直言求懇解毒之事,這樣一來,此事反而成了交換她夫妻二人出手相助的籌碼,這顯然比賣什麼人情,敘什麼同門情誼要有效得多,而且也能盡去其疑——畢竟突如其來的忠心並不可靠,但是一個讓雙方都有利可圖的交易看起來卻是那樣的合情合理。

只這樣三兩句話之間,錦娘腦中便已推演了數個回合,她臉上始終掛著個淺淺的笑容,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殷九,等著他的回話。

殷九確實如錦娘所料,從沒有指望她能對舊主有何忠心。只是對於青山他依舊還抱有希望。殷九了解他這位師兄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所以只要策動了他,錦娘當然也不得不夫唱婦隨。只是解毒一事實在棘手,如果直接拒絕,在這當口,只怕她夫妻二人不能與自己戮力一心,說不定更要生出其他變故;可若答應,自己又確實無法可施。正在為難之時,他心中忽然一動,便道:「陸吾師姐所慮甚是,小弟原該立即替旋鰲師兄解毒才是。只不過……只不過……」他故意支支吾吾閃爍其詞,一面細細留心青山和錦娘的反應。

青山問道:「有何為難之處?」

「師兄有所不知。」殷九黯然道,「《連山笈》中固然有解毒之法,只是要解此毒需花上月余時間,而這期間須小弟每日以秘笈中記載的咒術替師兄打通奇經八脈,所耗功力甚巨。」他不等錦娘開口接著又忙道:「小弟並非吝惜修為不願替師兄療毒,只是大敵近在眼前,如果這時消耗太過,咱們上山解救少主之事便……」殷九內心實則深感譴仄,他想,旋鰲師兄救少主之心並非虛假,今日這番誆騙實屬無奈之舉,倘若能夠順利救下人來,日後必要替他設法解毒才是。

錦娘將信將疑地冷哼一聲,道:「說來說去,大護法從前答允之事不過都是一紙空文!」她堅持稱呼他為「大護法」,頑固地把他們之間的隔閡與敵意又重申了一遍。

殷九朝錦娘攤開手掌,一枚一指來長的骨哨躺在他的手心。「這枚崑崙哨也該物歸原主了。」殷九說,「如果師兄體內的蠱蟲再發作,師姐可用崑崙哨暫時壓制。小弟另有一套『景寒訣』相授,壓制蠱蟲時運行此法,可大大減輕師兄的痛苦。等我們把少主順利救下來,那時尋個僻靜所在,小弟必傾盡全力為師兄療毒。」

錦娘看著殷九掌心中的崑崙哨,從前在無相宮時的那些回憶如雪片般湧來,一時間恍如隔世。她用兩根手指輕輕捏起崑崙哨,眼眶一熱,視線模糊起來。她遲疑不決地又回頭去看自己的丈夫,見他一向肅穆的臉上突然多了些柔和的神情,接著他點了點頭,錦娘也點了點頭,然後將崑崙哨緊緊攥緊了自己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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