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1984年,也就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的第五年,王勇在外婆家村裡的一口窯洞中出生,他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叫王毅,長他七歲。這裡是中國西北部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村裡富裕的人家已經蓋了磚窯房,家裡窮苦的只能就著地勢打上幾孔土窯洞過活。
當時他的媽媽馮曉萍在外婆家村裡小學教書,她是這個村裡唯一完整讀完初中課程,後續又上了師範的人。她還是儘力完成了初中學業。她年齡小沒有跟著那些大孩子去外地聯,學校里沒人了她也不得不回到村裡勞動。每天她除了跟著社員們一起干農活,割草餵豬,稍微得空她就翻翻她的那些課本,然後請教所有有能力給予她答案的人,就這樣硬生生的啃完了全部的初中課程。
馮曉萍這麼努力的學習也不是沒有原因,她是被王勇的外公抱養過來的。王勇的外公當時既是一個鄉村教師,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家裡生了三個孩子都無故早夭了,存活時間最長的一個都四歲了,在炕上爬來爬去,但最終還是生病死了。
有一次去鄉里開教師工作會議,他正好碰到了那個跟他要好的同事,也就是王勇的親外公,家裡剛生了一個女孩,因為王勇親外婆生病了,還挺嚴重的,沒辦法就想把這個孩子先送了人,最起碼能讓兩口人都先保命。正好王勇的外公有這個需求,二話沒說,開完會就去把孩子抱回家了。家裡終於有了孩子,這令王勇外公和外婆都非常高興,老兩口雖然一直待馮曉萍也不錯,然而村裡總有一些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到處嚼舌根子的老娘們,她們的閑言碎語讓馮曉萍早早的就知道了自己是領養的,不是親生的。
那是一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貧窮再一次以它強大的威力向世人演繹了什麼叫「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當時村裡的人們似乎已經不知道啥叫禮節,啥叫榮辱了,只知道本能的去偷。他們像蝗蟲過境一樣偷遍所有能偷的東西。
有一次,馮曉萍剛洗完了王勇的尿布,晾在了院子里的鐵絲上,用一個個小夾子夾住一片片尿布,免得讓風吹到地上。可就在她轉身忙了點其他事情之後發現,院子里的尿布掉到了地上好幾片,那些夾尿布的小夾子已經被人偷走了。至於她在院子里種的那些蔬菜就更別提了,等她上完課回來一般快成熟的茄子辣椒之類的總有人幫助她提前採摘。這就是那個年代村裡人尊師重教的模範行為。
更讓她無語的是,冬天鄉里給村裡分了過冬的煤炭之後,有一車煤矸石特別多,村長說把這車炭拉到學校去吧,分到誰家誰也不樂意啊。可不,分到私人名下都不樂意,只能分到沒人抱怨的學校去了。若干年後,馮曉萍才聽說了這件事情,雖然心裡不快,但又能如何?
那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同時也是一個人心不古的年代。沒有經濟基礎,其他的都無從談起,當每個人每天睜開眼皮都在為填飽肚皮而掙扎的時候,你去跟誰講仁義道德呢?何況當時也沒人幫助她,王勇的爸爸遠在600公里以外的Y省城打工賺錢,供養著兩邊好多口人的生計呢。
王勇的爸爸王永亮兄弟姊妹六個,他排行老四,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家住馮曉萍所在村南面的另一道垣上,中間隔了一道平川和一條大河。本地的人們習慣稱呼住在山上的人叫垣上家,稱呼住在山下大河兩岸的人為川里家。垣上雖然地多,但是沒法灌溉,都是要靠天吃飯的;川里雖然有水源,
交通也方便,但是地少,有的村甚至每家只能分到幾分地。
王永亮家祖輩都是貧農。打王永亮記事起他的父親就是天天給大隊里放牛、放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家裡的光景也沒有什麼盼頭和起色。王勇的奶奶經常晚上熬夜納鞋底,每天天不亮又起來繼續縫縫補補,等天大亮了又忙著給一家人做飯,給王勇爺爺裝好乾糧和水壺,打發老爺子出去放羊,自己在家裡繼續忙碌一天,傍晚等待著王勇爺爺把羊都趕入圈之後回到家,一家人再一起吃飯。生活過得非常清苦。
王永亮16歲那年冬天,省地質勘察院到縣裡招野外作業工人,本來人數都招夠了,駐紮在X縣城的辦事處通知大家,院里派的車已經在來的路上了,車到了就出發。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兩個工人家裡臨時出了事情,無論如何是沒法去了。
負責招工的李主任著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正好這批工人中有一個人是王永亮的表哥,王永亮小姨的兒子王鐵霖,雖然他家住在川里另一個村裡,這個村以燒制陶器和瓷器遠近聞名,但是也是終年吃不飽穿不暖,這次聽聞招工的事情,早早的第一批就報了名的。這會兒他一聽說,有兩個人去不了了,趕緊就去找李主任。
「我有個表弟,也很想去當工人,只是年齡稍小了點,才16歲了,但是在村裡啥都能幹,不知道行不行啊?」
「有啥不行的,只要家裡同意,他本人願意,去了能好好乾就行。」李主任正為這件事著急呢,聽到這個消息,稍一想就答應了下來。
於是,王鐵霖帶著李主任連夜從縣裡步行到了40裡外的村裡。
王鐵霖對王勇的爸媽說:「大姨,姨夫,現在眼瞅著待在村裡就是死路一條,吃不飽穿不暖,你們看看咱永亮身上多少補丁?」王永亮也趁機把他的腳指頭往前伸了伸,大拇指露在了外面,低著頭,用眼睛偷偷的瞥著大表哥。
沒有猶豫多久,王永亮的父母很快就同意了讓王鐵霖帶著老四走,連夜給他收拾了衣物和乾糧,家裡連個像樣的行李包都沒有,只用一個洗凈的面袋子做的包袱包起來,那時候裝面的袋子都是白洋布做的那種。
萬事俱備,還得去鄉里開證明,鄉里距離村裡又是幾十里地。王鐵霖說,「來不及了,李主任,您先帶我表弟回X縣城辦事處吧,我對周邊都很熟,我一個人跑著去開證明,隨後返回X縣城去找你們。」就這樣,跟李主任說定之後,王鐵霖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夜色中。現在想想那個年代的人,吃苦耐勞的精神真是讓人欽佩,哪怕只有一絲微光的希望,都要拼盡全力緊緊抓住的頑強,無以言表。
李主任要帶著王永亮返回X縣城了,王永亮的父母跟著送了好遠好遠,在王永亮的幾番勸阻之下,父母才停住腳步,哭成了淚人,佇立在原地一直看著他們的背影遠去。前幾年,王永亮的大哥和三哥都已經陸續送走當兵去了,二哥因為身體弱一些就繼續留在村裡幹活,跟父母在一起互相也有個照應。
等李主任和王永亮返回X縣城已經後半夜了,但是王永亮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他還在惦記著表哥,惦記著他的證明呢。天蒙蒙亮,他就早早的出去轉了好幾圈了,盼望著表哥能夠儘快回來。還好,院里派的大卡車也因為風雪的原因上午還沒有到。這一分一秒的過去,他坐立不安的樣子讓李主任看到了,李主任安慰他,不用擔心,即使車隊到了也可以稍微再等等王鐵霖,這樣他的心才稍微安定一些。
下午三點多,王鐵霖終於回來了,王永亮一把抱住了表哥。「你可回來了,要去也是咱倆一起去,如果你今天趕不回來,我才不跟他們走呢。」看著表哥凍得發青的臉和乾裂的嘴唇,王永亮趕緊去給他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
「嗨,沒事兒,還好。我昨晚趕到了鄉里,鄉部的人都睡了。今天一早我去鄉辦公室開證明,哪知道鄉長去了鎮里,昨晚壓根兒就不在家。今天上午我一直在等他,直到午飯後他才回來,證明開出來之後我馬不停蹄的就往X縣城跑,幸好沒耽誤事。」說著他就把手伸到上衣裡面,取下口袋上的別針,掏出來一張用鄉公文紙寫的證明,落款是鄉政府,蓋著鄉政府的大紅印章。看到這個證明,兄弟倆相視一笑,兩個人頓時渾身輕鬆。
傍晚時分,院里的三輛卡車到了,車隊長招呼工人們從第一輛車上卸下來禦寒物資,是一些絨衣、皮衣、皮褲和火車頭棉帽子等。晚飯後,李主任點著花名冊就地把這些物資給大家配發下去,這批農民出身的工人現在全身上下都破爛不堪,雙手交叉插在袖口裡取暖。領到皮衣皮褲之後,大家都非常高興,暫時實現了溫飽。
卡車因為風雪已經遲到了,回去的路上還是繞不開那段路,李主任和車隊長合計連夜出發,爭取趕在規定日期之前回去。大家都換上了新的裝備,爬上了卡車,然後把帆布頂棚覆蓋好,卡車向著Y省城的方向駛去。
中途接到院里通知:工地著急要人。李主任按照事先的分組讓這些工人分批下車,等著各地的項目組來人把他們領到各自的工地上去,他們目前的工作就是野外鑽井。王永亮、王鐵霖兄弟倆被分到了同一個組裡,自然也被分到了同一個項目上。
在野外工作雖然苦點累點,但是境況可比村裡強太多了,最起碼能吃飽穿暖。上面有組織保障,有勞動保障,逢年過節的時候院里還慰問一下工人,分發一點過節的物資,大家都挺高興。王永亮知道村裡的苦,家裡的窮,他平時省吃儉用,把省下來的細糧票在每年探親假的時候,一次性換成白面和大米背回家,讓爹媽也能吃上頓白面饅和麵條。
他的工資也全部攢下來,只留一點備用,剩餘的每個月都按時寄回家。上面的三個哥哥陸續結了婚,分了家,各自過各自的。老大和老三轉業之後,都選擇去了川里其他的村裡落戶,他們對於住在常年乾旱、交通不便的垣上真是深惡痛絕。老二一直跟父母在一起,結婚之後也在同一個村裡,只是住的地方分開了,父母還是一直住在土窯洞里,給他重新批了宅基地蓋了幾孔磚窯房。
有一年春節后王永亮探親回來了,爹媽在他面前抱怨:「要麼你就不要答應借給老二錢,要麼你答應了就不要耍他。」這話說的令王永亮一時之間竟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原來,老二的磚窯蓋好之後,因為沒有錢安裝門窗就一直沒法住,王永亮收到信之後,答應給哥哥立馬匯100元錢用於安裝門窗。結果老二在家裡苦苦盼著一直到春節前都沒有收到錢。
一聽是這麼回事兒,王永亮說錢早就匯了,肯定是哪裡出了問題。第二天一早領著老二去了鎮里的郵電局,結果是錢被郵電局領導挪用了。那個年代,即使是公務員也沒有多少結餘。不過還好,看到債主找來了,郵電局的領導當面又是道歉又是賠禮,立馬把錢還給了老二。第二年開春,老二早早的安裝好了門窗,住進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