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劍出山河
狐狸這一番話猶如驚天巨石,砸得地動山搖,鳥絕蟲滅。
一時四下竟無人再出聲,只剩下幾方打鬥碰撞出的聲響,連彼此粗重不一的呼吸都變得清明。
紀懷故先前還與狐狸叫囂,此刻只顧吃力地操縱羅盤,嘴唇翕動,無聲念誦。
打破這四野靜寂的是傾風一句聲線平直的問詢:「你怎麼不說話?」
紀懷故額頭冷汗岑岑而下,瞳孔渙散,全身妖力都被羅盤吸入其中,自然沒有回答。
傾風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神色。那把長劍不停在手心拋轉,刃上的冷光翻來覆去地閃。
狐狸從未見過傾風這般壓抑的模樣,雖不發火、不咒罵,可那急流暗涌的陰沉氣場,叫他身處其中不由隨之膽寒。
感受到身後那姑娘在不住地戰慄,他後知後覺地放下對方的手。
女人不知是因情緒激動,還是妖力反噬,當即痛苦地蜷縮起身體,除卻眼淚隨著顫抖止不住地流,無力多說一句話。
狐狸察覺傾風視線掃來,聲音不覺放低了兩度,替女人傾訴道:「她不想告訴你,是因為不想拖累陳冀。陳冀若是知道,必然出手。陳冀若出手,紀欽明又豈能罷休?陳冀為護橫蘇已落得兩鬢霜白,哪有餘力與他爭鬥?」
狐狸頓了頓,坦誠道:「我逃到界南確有私心,若我今日殺不了他,也決不能叫他們將這小子帶回刑妖司。我不相信刑妖司!可你出現也確實是湊巧,若非窮途末路,我本不想拉你師徒下水。是你自己提早出現,還險些壞我計劃。這即是命!」
傾風似有些出神,不知聽沒聽清,抬起頭,又好聲好氣地問了那邊一句:「侍衛也啞巴了?你們都不說話,我就當他所言為真。」
狐狸說:「萬生三相鏡就在此處,他若問心無愧,還用怕我冤枉?」
袁明察覺氛圍沉凝,餘光一瞥傾風神色,主動收了招式,朝後速退。
四名侍衛停在原地,眼神隱晦交換了一遍,還是由先前那個口齒伶俐的青年開口道:「姑娘,我們公子此舉也是為了蒼生大義,絕非如這狐妖所說的什麼逆天改命。天下唯一能讓數萬人領悟的遺澤只有蜉蝣,沒了陳氏這把利刃,人族危矣!」
傾風一字一頓道:「那就是真。」
四名侍衛頓時凜然,沖回紀懷故身側。傾風尚未發難,後者猛地睜開眼,口中吐出一字敕令:「啟!」
懸浮在半空的黑色鏡子霍然迸出一道白光,灼亮的光線刺得眾人齊齊閉上眼。等光線收束,眾人皆被拉入鏡內。
傾風睜眼一看,發現又回到了先前的幻境,只不過時間往回倒了點。
天上日正西斜,陳冀還未趕來救援,街頭巷尾都是在提刀搜尋的妖兵。連幾人所站的位置都與原來相同。
她吸了口氣,覺得空中的血腥味,也更加濃郁真實了一些。
紀懷故腳步虛脫地輕晃,被身側的侍衛及時攙扶住。他甩了甩頭,見在場眾人神色各異地盯著自己,無所顧忌地笑了出來:「窺天羅盤在我紀氏存放了十來年,你這狐狸以為竊走就能據為己有?你連它真正的妙處都未能摸出一二。」
羅盤上白光盈盈,柳隨月看了會兒沒研究出門道,耳朵卻聽見周遭的聲音變了。待轉頭看清緣由,立即慌亂朝傾風那邊靠近,驚呼道:「怎麼回事?」
那些本該是虛影的妖兵忽然凝出了實體,手腳僵硬地脫離既定的路線,從四面八方朝他們圍來,且速度越來越快。
紀懷故道出她心中猜想:「我可以用活血祭祀,強化萬生三相鏡的威能,令虛影化實,並受我驅策。當年橫蘇有多少妖兵來襲,陳傾風,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再厲害,能熬得過這殺不盡的妖兵嗎?我敢來界南,會沒有準備?」
狐狸緊張地
張望一圈,又聽到他語氣中的狂傲,饒是對他的冷酷本性有所認識,還是震驚於他的無情:「你到底是取了多少活人鮮血?」
紀懷故不以為意:「人族百姓,皆是我的子民。軍中士兵,往後也是我的部屬。血這種東西,我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
柳隨月瞠目結舌道:「你以為自己是天下之主啊?你瘋了吧?你父親都不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幾句話間,成群的妖兵已將街道圍了水泄不通。
兩隊齊整的兵將擋在紀懷故身前,高大的身影將他與數人鮮明分隔。
就算三相鏡里的妖兵實力遠不如本體,這等數量齊撲上來也是棘手,光是看著就讓人不覺寒毛卓豎。何況這些東西無所謂死活。
紀懷故喊道:「陳傾風,我給過你數次機會。是你偏要自尋死路,如今只能讓你留下。要怪,你該怪你自己,還有這隻狐狸。」
傾風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
紀懷故被逼到這種境地,完全脫離原先的預想,心下亦是恨極,見無人搭理,頂著副皮笑肉不笑的生硬表情又對柳隨月道:「柳師妹,你不必害怕,我自有法寶可以消除你的記憶。不過你的兄長的運氣可能就不大好,今日他會與袁明、陳冀弟子頑抗無果,一同喪生在妖族圍剿之下。朝廷與刑妖司都會嘉賞他們幾人的驍勇。出殯之日,我定會親自送他們一程!」
柳隨月的金蟾遺澤同氣運相關,誰也不知殺了是否有禍。這人薄情寡言,將機關算盡說得如此做作,讓柳隨月聽得胸口犯惡。
她不客氣地「呸」了一聲,叫道:「狐狸!你在幹什麼?趕緊放我們出去啊!這不是你的鏡子嗎?」
「我一共才取了那麼一點血就被你們找上了,調用完『真我相』跟『故我相』如今只剩個碗底,你覺得我現在能同他搶得了那面鏡子?」狐狸指著一側大聲道,「你叫他呀!你怎麼不喊他!」
柳隨月見他指著自己兄長,崩潰道:「他能幹什麼!他比我還沒用好嗎?一整晚他什麼都沒做!」
柳望松瞥她一眼,沒有說話,掌心長笛轉了一圈,又將手背到身後。
「不必妄想,我這羅盤亦是至寶,裡面存有不亞於萬人祭祀之力。」紀懷故冷笑,勝券在握,「此地幻境,除我以外,無人能開!」
狐狸的表情忽然變得一言難盡起來,看看柳隨月,又看看紀懷故,說:「那白澤之力呢?」
紀懷故以為他是說白澤的筮算之能:「死在萬生三相鏡里,即便是先生,也卜不出死因!」
傾風將長劍垂直往地上一插,紀懷故以為她丟棄武器是要束手就擒,昂起下巴等她求饒,卻聽她長舒一口氣,說:「這我就放心了。」
紀懷故挑眉。
傾風從腰間抓起面骨:「你之罪萬死難辭,我殺你殺得理所應當,不是徇私陳氏,也跟我師父無關,諸位可以替我作證。」
柳望松頷首:「確實。」
「你以為區區一個面骨能有用?」進入三相鏡后,紀懷故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本性畢露,假意惺惺地道,「螻蟻縱然垂死掙扎,於我也不過消遣。不過既然你是陳冀的徒弟,我倒是有閑情可以一觀。」
傾風五指收緊,手背上青筋根根外突,舉父的面骨竟被直接抓碎。
淺青的妖力迅速在空中飄散開來,又不知為何重新聚在她手心,並化成一柄白色的骨劍。
她手心有數道被指甲摳破了的傷口,粘稠的血液隨她用力,順著白骨的劍身暈染開來,可見她方才心底那股颶風掀浪般的憤怒。
傾風抬起長劍,劍身上似燃起一道青白色的火焰,轉瞬燎至全身。舉父龐大的妖力頃刻間將她包裹其中。
紀懷故眼皮一跳,因她周身濃郁的妖氣感到一絲駭然
,甚至忘了換氣,喃喃自語道:「這是什麼東西……」
從來沒有人族能襲承這樣強大的妖力,即便是上古大妖的遺澤,也只能同他一樣分至一二。修行后或可過半。
但人,天生,是弱於妖的!
因為天道偏愛妖族!
「怎麼?你又想探尋我血脈的秘密?不必費那功夫,我可以直接告訴你。」傾風引導著妖力流遍四肢百骸,好心地同他詳解,「先用妖王的妖力震廢你大半的經脈,用藥物驅散后,再借用白澤之氣從妖域引四次的暴戾妖氣進行反覆修習。只要你還不死,最後再引六萬蜉蝣隕滅時中正平和的妖力入體,護住心脈,不定就能同我一樣,經脈竅穴被治癒錘鍊,只是無法再長久留存妖力。」
青色妖氣盡數消失,傾風睜開眼睛,原本淺棕色的瞳孔里多出了一抹暗青。
「天下遺澤我皆不可領悟,但是天下妖力,我皆能掌控。」
紀懷故心臟狂跳,思考著她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可自妖兵隊列的空隙處對上傾風的眼睛,當即被舉父那震懾群妖的術法所控制,大腦無從運轉,手腳也不能動彈。整個人如同被拔至九霄雲外,除了恐懼,沒有第二個想法。
「你既然那麼喜歡大妖的屍骨,我就送你一劍。」
傾風語畢,執劍一躍而起。
紀懷故得以錯開她的視線,從失神狀態中猛地抽離,仰頭去追,竟沒追上她的身影,只聽見一句催命似的魔咒響在他耳邊——「送你歸西!」
心臟剎那便要蹦出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