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120
對於劉子岳這位靠運氣登上帝王寶座的皇帝,臣子們雖嘴上不說,但心底大多都是輕視的。
君弱則臣強,君強則臣弱,君臣之間也是一場博弈,不然哪裡會有一朝又一朝的帝王為了削弱臣子的權力搞出那麼多花樣。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錯了。
劉子岳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處置庸郡王。
但他沒先收拾關押在延福殿側殿的庸郡王,而是私底下給陳懷義和黃思嚴各去了一封信。
陳懷義看完信便笑了。
太子,不,應該是陛下了。
陛下可比大臣們想得遠多了,這些大臣們很快就會知道他們全看走眼了。
將信燒了,陳懷義就立即派人去給張武等人送信,請他們來一趟,說是有要事相商。
新帝登基,張武等人心裡正忐忑呢,因為他們收了庸郡王的好處,跟庸郡王過從甚密。這也不能怪他們,誰讓太子太懦弱,太沒存在感了,而且陛下明顯不喜太子,正巧庸郡王投來了橄欖枝,他們秉著不得罪的想法,就多跟庸郡王來往了幾次。
哪曉得,最後竟被公孫夏在朝堂上給捅了出來,還將先皇給氣得吐血。
若是新帝要追究這事或是排除異己,他們一個個都跑不掉。
因此延平帝一死,張武跟衛長等幾個收了庸郡王好處的將領湊到了一塊兒,私底下商量這事。
商量來商量去,大家也沒個很好的對策,如今只能寄希望於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對他們網開一面了。畢竟他們可都是禁軍中的精銳將領,在軍中影響力不一般,新帝為了京城的太平,應該也不會輕易動他們。
雖抱著這種僥倖的心理,但為了保險起見,幾人最近都沒進宮,躲在大營里,準備先觀望一陣子,看看新帝的行事風格,再做打算,不然萬一進宮遭到了清算怎麼辦?
這個節骨眼上,陳懷義突然派人來請他們過府一敘,說是有要事要商量,幾人便動了心思。
因為陳懷義現在跟他們一樣,都是站錯了隊的人,面臨著新帝的清算,在這點上大家也算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處境都差不多。
而且若是新皇不容他們,他們恐怕也只能投效晉王,那還不得要陳懷義這個晉王一系的重要人物幫忙穿針引線嗎?
所以結交陳懷義這個前兵部尚書,非常有必要。
到了約定的時間,幾人換了一身尋常的布衣,喬裝打扮進了城,非常低調地敲響陳府的大門。
管家早得了訊,連忙將幾人請進屋:「張將軍、衛將軍……裡面請,我家老爺正等著諸位!」
「好,勞煩管家帶路。」張武客氣地說道。
管家將幾人領進了堂屋,陳懷義已經在屋裡候著了,見到他們,連忙站了起來拱手迎客:「張將軍、衛將軍……幾位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請海涵,請坐!」
「陳大人客氣了。」張武拱手回禮,然後坐到陳懷義下首的位置,有些急迫地問道,「陳大人說叫咱們過來,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
陳懷義示意僕人倒茶:「諸位將軍先喝茶,咱們一邊喝茶一邊說。張將軍是個爽快人,那我也不跟大家兜圈子,如今新皇登基,你我都是罪人,不知諸位將軍有何打算?」
張武跟衛長几人對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含含糊糊地說:「陳大人,實不相瞞,我等這心裡也非常忐忑,不知大人有何高見?」
陳懷義放下茶杯,無奈苦笑:「我早被先皇罷免了官職,如今不過是庶人一個,最差應該也不過如此了。若新帝對我還有意見,那我再上封摺子請罪,便是為了彰顯仁德,新帝應也不至於會太為難我。」
「這倒是,陳大人早已全身而退,不像我等!」張武搖了搖頭,望著陳懷義,「依大人所見,我等現在當如何自處?」
陳懷義若沒有一點想法,那寫信請他們過來做客幹什麼?張武性子急,乾脆直接問了。
陳懷義捋了捋鬍鬚,正色道:「張將軍,我有兩策。因庸郡王一事,幾位將軍怕是會受牽連,新帝性情寬厚,你等上奏請罪交出兵權,便是為了好名聲,新帝應該也會略過這事不再提。但若是還在這個位置上,只怕新帝不會太信任諸位。」
張武和衛長几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不甘。
誰願意放棄到手的權力呢?禁軍的中高級將領,可是天子近臣,先帝在時,他們是何等的風光,現在要他們自動上交兵權,淪為一個人人可欺的庶民,沒人願意。
但就像陳懷義所說,禁軍將領的位置太重要了,新帝肯定是要想方設法安插自己的心腹,他們這等曾經已經偏向了庸郡王,還被滿朝上下都抓住了把柄的將領,新帝大概率是不會容他們的。
等先皇下葬,正式登基后,新帝緩過神來,應該就會對他們動手。他們得早做打算才行。
張武抿了抿唇問道:「陳大人,那第二策呢?」
陳懷義端起茶杯輕輕撇去漂浮在上面的茶葉,慢吞吞地說:「自是投效明主,成就不世之偉業!」
張武眼睛一亮,果然,陳懷義是幫晉王招攬他們的。
張武跟衛長几個用眼神交流了一番,最後站出來拱手道:「陳大人,晉王殿下英明神武,文武雙全,乃不世之才,我等很是佩服,願追隨其左右,還請陳大人幫忙引薦一二。」
「好,好,張將軍等能夠棄暗投明,我甚是欣慰!」陳懷義給管家使了個眼色,「拿酒來,我要好好敬幾位將軍一杯。」
管家立即將酒送了上來。
張武等人拿起酒杯,主動敬陳懷義:「陳大人,以後還請多多提攜!」
「哪裡的話,都是自己人,來,乾杯!」陳懷義舉起酒杯,仰頭一干而盡。
喝完酒,張武將酒杯放回了托盤上,拱手道:「陳大人,那依你之見,咱們何時動手比較好?」
陳懷義笑著說:「不急,不知道賀綏將軍那邊,幾位有什麼想法?若能說服他,就能免去一場生靈塗炭的戰爭。」
張武聽出來了,這是想利用同袍之情,讓他們幫忙勸服賀綏。
這事可不好辦,張武苦笑著搖頭:「陳大人,賀綏性子執拗古板認死理,只怕很難說服他。但我等可冒充朝廷的援軍,打他個措手不及,將損失降到最低,屆時京中將無兵可守,殿下可直接入京,成就不世偉業!」
真是好算盤!
陳懷義翹起唇,意味不明地看著他:「張將軍算無遺策,這法子可真好。」
「哪裡哪裡,陳大人過譽了,我……」張武話說到一半就感覺不大對,渾身虛弱無力,腦袋發暈,他一拳撐在桌上才避免了當眾出醜,但身後卻傳來了撲通一聲。
張武回頭便看到其中一名將領摔在了地上。
他當即反應了過來,扭頭望著托盤上的酒杯,不可置信地吼道:「為什麼?陳懷義,你算計我們,我沒得罪過你吧,你想幹什麼?」
陳懷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拍了拍手:「張將軍,陛下給過你們機會的!」
話音剛落,一隊穿著鎧甲的士兵便沖了出來,將他們團團圍住,而最後出來的赫然正是黃思嚴。
張武這次明白自己中計了,詫異地望著面前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二人,震驚地說:「你們……你們都是新帝的人?」
陳懷義幽幽嘆了口氣:「今日的一切都是對你們的考驗,若爾等對朝廷忠心耿耿,陛下還會網開一面,留用爾等。但張將軍你們太讓陛下失望了。」
張武臉色青白交加,恍然明白,今日不止是對他們的一場考驗,更是將他們騙出軍營的一個伎倆。
新皇初登基,威望不夠,怕引起禁軍嘩變,不敢在軍營中對他們動手,故而才讓陳懷義將他們弄到了這裡,不動聲色地解決了他們幾個。
黃思嚴對張武這等不忠不義之徒可沒什麼好感,道:「陳大人,與他們廢話做什麼?來人,將他們拿下!」
張武氣恨交加,一把抽出了別在腰間的刀,恨恨地說:「你敢,我可是禁軍殿前指揮使,你們誰敢對我動手試試!」
他已經服食了迷藥,現在這副姿態也不過是強撐著。
黃思嚴一點都不懼,上前道:「陛下給了我一道秘旨,爾等若敢反抗聖旨,可先斬後奏!」
語畢,手起刀落,直接將張武的人頭砍了下來,速度之快,衛長等人完全沒反應過來。
等他們回過神來時,張武血淋淋的人頭已經滾到了他們的腳邊。
衛長几人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被嚇得,雙腿發軟,再也沒有了反抗的鬥志,垂頭喪氣地丟下了武器,算是認了命。
「押走!」黃思嚴喝令道。
等士兵將餘下幾人押走後,他回頭抱歉地對陳懷義說:「陳大人,對不住,將你的屋子弄髒了,我這就讓人清理乾淨。」
陳懷義擺手:「不用了,這裡自有人清理,陛下還等著咱們去復命呢。」
這倒是,陛下還在宮裡等候消息呢。
兩人趕緊一起進了宮。
劉子岳見他們倆一起來的,身後並沒有跟著張武等人,便明白了:「事情處理好了?」
黃思嚴畢恭畢敬地說:「回陛下,張武不服,被微臣給殺了,衛長三人已經關押進了天牢中,聽候陛下的發落。」
劉子岳滿意地點頭:「辛苦你們了。黃思嚴接任禁軍殿前指揮使一職,陳懷義,官復原職,繼續擔任兵部尚書,稍候聖旨會下達。」
「謝陛下隆恩!」兩人連忙跪下謝恩。
劉子岳親自將二人扶了起來:「不必多禮,這都是你們二人該得的!」
兩人站了起來。
劉子岳看向黃思嚴說:「禁軍那邊交給你,你先回大營坐鎮,皇城的守衛交給鮑全即可。張武、衛長這些人在禁軍多年,根基甚深,要謹防有人作亂,若有人藉機鬧事或是組織將士欲行不軌,通通殺了,一個活口都不留。」
黃思嚴連忙點頭:「是,陛下,微臣告退!」
他趕緊出宮回了大營。
劉子岳則看向了陳懷義,感慨道:「這幾年,辛苦大人了,大人師徒的恩情,朕銘記於心!」
「非也,陛下若立不起來,臣等再怎麼扶持也無用。」陳懷義拱手道。這就像當初的太子一樣,手底下也不是沒有能臣,可最後呢?
君臣之間,也是相互成就。帝王需要能臣忠臣,臣子也需要有手段有野心也有底線的君主。
陳懷義不願與劉子岳之間有隔閡,所以主動跪下道:「微臣還有一事要向陛下請罪!」
劉子岳連忙扶他:「陳大人起來說話!」
陳懷義搖頭,堅持不肯起,道:「陛下,茲事體大,微臣想單獨與陛下談談。」
劉子岳揮手,讓伺候的太監都退下,背著手道:「到底什麼事,現在可以說了吧?」
「陛下可知先帝中毒一事?」陳懷義語出驚人。
劉子岳嚇了一跳:「你做的?」
他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著陳懷義。陳懷義黑黑瘦瘦的,看起來就是一個文弱的中年人,怎麼敢幹這種事?而且他怎麼做到的?
延平帝的吃穿用度,都是有專人負責,這些人的身份來歷都是查過的,平日里做事也都有人盯著。陳懷義是如何將人手安插進來,並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葯送進宮裡的?
陳懷義搖頭:「不是微臣,是傅康年做的,但微臣知情,而且微臣還答應替他在陛下面前說情,網開一面,給他們一個痛快。微臣擅自做主,請陛下責罰!」
原來是這樣!
劉子岳退後幾步,盯著陳懷義看了幾息。
這件事,他受益最大。陳懷義之所以會默認此事,而且事前沒告訴他,也是替他著想。
他不能得了好處卻翻臉不認人,將這事全推到陳懷義身上,甚至因此怪罪他,但陳懷義瞞著他做下這等大事也是不爭的事實,不能一點處罰都沒有。
思量片刻,劉子岳說:「陳大人起來吧,你可知此事多兇險?太醫院的太醫們可不是吃素的!」
陳懷義訝異地看著他:「陛下,可是有太醫看出來了?」
劉子岳點頭:「這事朕會處理,你裝作不知即可,先皇是油盡燈枯被庸郡王氣死的。」
陳懷義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道:「微臣明白,微臣會忘了這事。」
這事傳出去,若說劉子岳不知情,肯定沒人信。正好太醫的診治是先皇本來就有病,再被庸郡王那麼一氣,急火攻心去的。既已有了現成的借口,這事的真相肯定要瞞得死死的。
劉子岳背過身在殿內踱了一圈,停下腳步看著陳懷義道:「陳大人,做人不可言而無信,你既答應了傅康年,朕就不能讓你失信於人。但傅康年在牢獄中還能將手伸進內宮,況且晉王也還在外面,留下他,禍患太大,希望你能理解。」
傅康年確實是個人才,劉子岳也想招攬。
但晉王一日不死,傅康年就不可能真正忠誠於他,所以傅康年不能用。
既不能用,留著也沒什麼意義了,搞不好還會留下什麼隱患。傅康年既能下一次葯,就可能有第二次,劉子岳可不想步上先皇的老路,不明不白地死了。
陳懷義聽明白了劉子岳的意思。
他雖然有些遺憾,也有些不忍,但他清楚,這麼做是最好的。
「多謝陛下,傅康年此人心機深沉,還掌握了晉王一派留在京中的諸多人脈,絕不能留。微臣懇請陛下,儘快處決他!」
劉子岳很滿意陳懷義的理智清醒。
陳懷義處處為他著想,替他做過太多的事了。既然當初在京城,陳懷義與傅康年交好,那自己索性就賣他一個人情吧。
劉子岳點頭:「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給他們一個體面。至於晉王世子,還有傅家,夏家,十歲以下,還不知事的孩童留下,朕會安排人撫養他們。其餘人等,皆交給你處置!」
「謝陛下!」陳懷義連忙跪下謝恩。他知道,陛下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給了幾家留了點血脈,也給他們一個體面的死法。
劉子岳擺了擺手:「起來吧,但陳大人瞞著朕的事也不能不罰。聽說陳大人習得一手好字,就罰陳大人用五種不同的字體各抄一遍《論語》吧,一個月後交給朕,字若是寫得朕不滿意,陳大人可要繼續抄。」
喜歡字帖的吳志,哪是陳懷義。
這個懲罰不傷君臣和氣,可做起來也不是那麼輕鬆。
陛下這懲罰刁鑽啊,簡直比罰他幾個薪俸還讓他頭痛。陳懷義只能苦逼地接了:「是,陛下,微臣遵旨!」
劉子岳擺了擺手:「去吧,傅康年的事交給你了,順便查一查,天牢中哪個獄卒是傅康年的人。」
沒有內應,傅康年不可能將命令傳達出來。
***
天牢中,傅康年嘴角帶笑。
昨日他便聽到了響徹全城的喪鐘,便知是延平帝去世了。
不光如此,七日前,庸郡王便沒來了,他們這些人也沒再受刑,日子相對好過了一些。而且前兩天是過年,獄卒們酒足飯飽,都惦記著能早點回家,值班的都沒心思搭理他們,可算是讓他們這些人鬆了口氣。
這種平淡的日子,他以前哪看得上啊。
但現如今卻成了奢望。
傅康年幽幽地嘆了口氣,看著牢房中關著的親眷們,心底有些迷茫,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
他們爭那個位置是為了什麼?榮華富貴?他們以前沒有嗎?
如今搭進去三族老老少少,上下幾百口的性命,真的值嗎?
即便晉王成功了,那也是孤家寡人,傅、夏兩家都斷子絕孫了,這對他而言還有什麼意義?
可是身為晉王的舅舅,從成貴妃入宮那天開始,他們傅家就沒得選了,只能站在晉王這一邊。
事到如今,他倒不後悔,只是覺得愧對列祖列宗,還有受到牽連的老妻兒孫們。
踏踏踏……
腳步聲在寂靜的牢房中響起。
前陣子受刑最多的晉王世子等人已經抱著膝蓋,縮在牢房的角落裡,瑟瑟發抖了,生怕又是來拉他們去用刑的。
晉王妃驚恐地望著聲音的方向,唯恐又是庸郡王那個惡魔來了。
很快,一道赤色羅織的官袍出現在視野中。
晉王妃抬頭,驚訝地看著陳懷義,一時之間忘了言語。
陳懷義略過她,走到傅康年的牢房門口,沖身後跟著的獄卒點了點頭。
獄卒連忙上前打開了鎖。
聽到鎖鏈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傅康年抬起頭,一眼便看到了陳懷義身上綉著錦雞的紅色官袍。
只一眼,他便肯定了先前所有的猜測。
陳懷義早投效了太子,如今太子登基,他也官復原職,甚至作為新皇的嫡系,恩寵更勝一籌。
陳懷義踏入牢房中,揮了揮手。
很快,一群侍衛魚貫而入,搬來了一張小木桌,還有好幾道好菜,一壺酒,兩套餐具,兩個小凳子。
傅康年看到這些恍然明白了什麼,緩緩起身,走到了桌子前。
陳懷義對獄卒說:「解開鏈子。」
「是,陳大人。」獄卒連忙拿來鑰匙,解開了傅康年手腳上的鐐銬鐵鏈子。
傅康年活動了一下手腳,笑道:「很久沒這麼輕鬆的感覺了,今日託了陳大人的福。」
說完,他坐下,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仰頭喝完,贊道:「好酒,是梅花庄好幾十年的陳釀吧?陳大人終於捨得將這罈子酒開了。」
陳懷義拿起酒壺,給自己和傅康年各倒了一杯:「你不是一直惦記著我的那壇酒嗎?今日就喝個夠,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傅康年舉杯笑道。
兩人吃菜喝酒,隨口閑談兩句,聊的都是從前的一些小事,或是吟詩作畫之類的事情,絕口不提時局和其他。
但一切又都心照不宣。
傅康年知道,這是他的最後一頓飯,能在死前暢飲一番從前惦記著的好酒,做個飽死鬼,也算是老天爺對他不薄了。所以哪怕心裡堵得慌,沒什麼胃口,他還是一口一口地將飯菜吃進了肚子里。
兩刻鐘后,小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完了。
陳懷義放下了酒杯。
傅康年知道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了,扯了扯嘴角,笑道:「多謝你送我這一程。」
陳懷義站起來,朝皇宮的方向行了一禮:「陛下仁慈,晉王世子和三家十歲以下的孩童皆會赦免,今日就會將他們放出去,交由陛下安排的人撫養長大。」
傅康年震驚地望著他,激動地打翻了小桌上的酒杯:「真的?」
旁邊正豎著耳朵聽兩人談話的晉王妃也抱著胸口,激動得又哭又笑,等反應過來,她跪在地上,對著皇宮的方向,不停地磕頭:「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
這樣她的一雙兒女都能活了。
經過這麼一遭,她現在什麼都不求了,只求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生,什麼皇位,什麼未來的太子,這些在生死面前又算得了什麼。若有來世,她再也不要嫁入皇室了。
其他牢房得知消息的人也是又哭又笑起來。
笑是因為,本以為全家都要死了,沒想到還能留下幾根小苗苗,哭是因為他們知道今日便是他們的死期,從此以後,與親人們將會永遠的天人永隔。
傅康年也激動得眼眶濕潤,對著皇宮的方向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謝皇上隆恩!」
陳懷義擺了擺手,示意獄卒去將這十來個孩子帶出去。
孩子們哭哭啼啼,不願意與大人分開,可這是他們唯一的活命機會,大人用力將他們推了出去。
等孩子都被帶出牢房后,天牢中總算又恢復了寧靜。
陳懷義揮了揮手,一群侍衛端著湯碗過來。
「陛下開恩,給你們一個體面的死法!」說完,他背著手出了牢房。
背後傳來一聲聲的低泣。
陳懷義沒有回頭。
他站在天牢外面,等了一會兒,侍衛過來彙報:「陳大人,都已經喝下了葯湯,全部死了!」
「再查一遍,不得放過任何漏網之魚。」陳懷義叮囑道。
侍衛又進去挨個探查了一遍,回來後向陳懷義稟告了情況:「每一個都確認了,沒有任何的呼吸。」
「好。」陳懷義點頭,看向了一旁殷勤小意的獄頭,「將半個月內,所有看管接觸過三家囚犯的獄卒名單交給我,人也提過來!」
獄頭愣了一下:「啊,可是,陳大人,這……天牢中的獄卒幾乎都在這段時間值過班,這……天牢就沒人看管了。」
陳懷義說:「無妨,這支侍衛借給你。這是陛下的旨意,這批獄卒中,有人幫傅康年等傳遞信息。」
獄頭見事情很大,趕緊點頭:「是,陳大人。」
陳懷義將獄卒全交給了刑部調查。
當天,便有兩名獄卒在刑部的大牢中自殺身亡,順著這兩人往下查,又挖出了幾名晉王一派的探子。
***
辦完了這趟差事,陳懷義回宮向劉子岳復命。
劉子岳點頭:「我已讓冉文清將這批孩子帶走,陳大人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對於這批孩童的去向劉子岳早有安排。
晉王世子軟禁起來,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但不會給他學任何東西的機會。此外,一同軟禁的還有晉王的生母成貴妃,他準備用這兩人朝晉王喊話,派人去勸降晉王。
晉王肯定不會答應,但能拖一拖也是好的,大景這千瘡百孔的現狀,不適合現在就打仗。
而且如此一來,傳揚出去,可以彰顯他的仁德,佔據道德的制高點。
至於其他的孩童,兩歲以下,完全不知事的,他讓冉文清派人秘密送出京城,給一些偏遠落後又不能生養的農戶撫養。兩歲以上逐漸開始記事的,都軟禁起來,每日教他們一些忠君愛國的思想,不讓他們學習其他的。
長大了,這些人要麼愚忠於朝廷,要麼是沒什麼才幹的普通人。
屆時,晉王早不在了,他們這些人也生不出其他的心思,只能老老實實當個普通百姓。
這些孩童好解決,現在當務之急的是要排查宮裡哪些是晉王留下的探子。
皇宮裡成千上萬人,想要從中找出晉王的人,跟大海撈針沒什麼兩樣,肯定不是一兩日就能完成的,劉子岳將這個重擔交給了陶余,讓他慢慢查。
他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排先帝的葬禮。
其實葬禮的規格流程,早有先例在,禮部那邊有章程,照章辦事即可。
但問題就在於,戶部沒銀子。
打仗將國庫的銀子都掏光了。
皇帝駕崩,葬禮按照規矩得花幾十萬兩銀子不可,還有新皇的繼位典禮,也得花個幾十上百萬兩銀子。
兩項一相加,怎麼也得上百萬兩。
西南還不穩定,連招募士兵的銀子都沒有,軍需也很緊缺,這時候再額外花個上百萬兩,劉子岳覺得實在是不划算。
但先帝畢竟是皇帝,他的葬禮規格若太普通,難免會有人覺得是劉子岳不孝,傳出去劉子岳的名聲可能不大好。
若換了個皇帝,可能就遵照規矩辦事了,左右也不是自己掏銀子,何苦背上罵名呢。
但劉子岳並不在意這個名聲,他從當上皇帝開始,就決定做一個與眾不同的皇帝,一個革新的皇帝,一個打破既定規矩的皇帝。不然若還要老老實實被什麼死人規矩壓著,那這個皇帝當得多沒意思。
而且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沒了,何必還勞民傷財,花那麼多錢去舉行葬禮,陪葬一堆稀世珍寶呢?這些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便宜了摸金校尉們,死後也不得安寧。
所以當禮部呈上來景悼帝的葬禮安排時,劉子岳掃了一眼,好傢夥,密密麻麻幾十頁,真夠折騰的。他抬頭問下方的宣近文:「宣尚書,這中間的某些環節可否縮短或是省略?」
宣近文愣住了,他真的沒想到陛下連裝都不裝,就直白地說要砍掉先皇葬禮的某些環節。他連忙勸阻道:「陛下,這怕是不妥。這是□□時留下來的規矩,咱們禮部也是照著規矩辦事。」
規矩?規矩最後不也是人定的。
劉子岳將冊子放到一邊,問了個直擊核心的問題:「宣大人,你估算一下,葬禮總共得花費多少銀子?」
「這……」宣近文愣有些為難地表示,「陛下,微臣只負責葬禮的各個環節,關於開銷方面,微臣也不清楚,這得問戶部,核算劃撥銀子這事歸戶部管。」
劉子岳已經將柯建元召了回來,便看向了他:「柯侍郎,你們戶部現在就算算大概需要花多少銀子。」
「就在紫宸殿算嗎?」柯建元吃驚地問道。
劉子岳點頭,還讓人拿了桌子、筆墨紙硯、算盤等物過來。
大臣們一開始很好奇,因為在威嚴肅穆的紫宸殿算賬真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
但沒多久,那種新鮮感就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聊。因為大殿中,他們也不好喧嘩,也沒個座位,枯站著看人算賬,又有什麼意思呢?時間久了,腿都酸了,尤其是很多大臣都不年輕了,四五十歲的都不少,天沒亮就進宮議事,哪吃得消啊。
於是有大臣向劉子岳進言:「陛下,戶部算賬這事恐還需得時間,不若讓柯侍郎他們回戶部算,等有了結果再議,咱們先說其他的吧。」
劉子岳卻不答應,而且還說了一個無法讓大家拒絕的借口:「這怎麼行,先帝還等著入土為安呢。這賬目和銀子一日沒搞清楚,先帝就無法下葬,這眼看春天來了,天氣逐漸熱了起來,可拖不得!」
這要是反對那就是不著急先帝的葬禮,就是對先帝不敬。
這麼一大頂帽子,誰敢戴。
於是一個個也不吭聲了。
可等啊等,戶部這賬目也算得太慢了,一個時辰過去了,還沒算完,兩個時辰過去了,大臣們都是又累又渴又餓,可看上面的皇帝都沒有喊累喊餓的意思,他們也只得憋著。
只是這樣也太讓人難受了。
看著他們左右腿交替,換來換去的,劉子岳終於大發了慈悲,說道:「諸位大人若是累了,就坐下休息一會兒,再等等,朕想應該快了。」
連站好幾個時辰,腿都要不是自己了,如今大臣們也顧不得坐在地上不體面這事了,袍子一撩,席地而坐。更有算術好的,自告奮勇,想要幫戶部算賬。
柯建元連忙拒絕:「不用了,就快好了。」
這個消息對他們而言無異於是天籟。
眾位大臣都渴盼地望著他,等著他們戶部解救大家於水火中。
午時四刻,戶部總算是算出了個大概。
柯建元拿著單子向劉子岳報數:「陛下,按禮部的清單,葬禮需得花費五十六萬兩銀子左右!」
雖然早料到不便宜,但聽聞這個數字,劉子岳還是忍不住牙疼。
可真貴啊,當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劉子岳又問:「國庫里現在還有多少現銀?」
提起這個,柯建元就頭痛,苦笑道:「回陛下,還有八十萬三千兩銀子。」
那個用鐵鑄錢的計劃隨著庸郡王的羈押,自然是不了了之。
「這筆銀子有什麼用途,需得撐到什麼時候?」劉子岳問道。
柯建元細細數道:「各衙門每個月的開支,西南戰事也需要銀子,還有陛下您的登基典禮,大婚所需,估計都得從這筆銀子中出。」
這麼一筆錢,遠遠不夠。
大臣們的臉色不大好看了。
劉子岳客客氣氣地對宣近文說:「宣尚書,你也聽到了,如今國庫空虛,銀錢緊張,恐難以為繼,需得開源節流,減少能減少的開支,朕想父皇在天之靈,必定也能理解這一點,你看看葬禮中的哪些環節可以略去?」
宣近文不大樂意,新皇初上任,就駁回了他的奏摺,這未免太不給他面子了。
而且他也是按照前幾代帝王去世后的葬禮規格制定的這份清單,減哪一項他都覺得不合適。
「陛下,明帝葬禮花了六十三萬兩白銀,睿宗葬禮花了四十五萬兩白銀,代宗葬禮花了八十四萬兩……如今物價較之前幾朝上漲了不少,這已經是極為節儉的方案了。再減下去,恐會招來非議,怕是不妥。」
劉子岳看向其他大臣:「諸位愛卿怎麼看?」
其他大臣剛才已經被劉子岳搞得灰頭土臉,這會兒不敢再輕易接話。
「這,陛下,這事恐怕得從長計議,即便要略去某些環節也得仔細考量后才能定下來。」大臣們道。
劉子岳瞥了對方一眼,笑道:「王大人說得是,這樣吧,你們下去好好考量,最好將這筆銀子的出處也考慮清楚。諸位大人都知道,國庫空虛僅剩的那筆銀子是要留作各府衙的經費和俸祿,若是動了,那可就得苦一苦各衙門了。」
聞言,包括宣近文在內的所有官員臉上的表情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