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古樹崖(二)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
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
其為蛇,青黃赤黑。
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巴蛇吞食大象,三年後才吐出象骨,君子吃了這種象骨,就不會得心臟和腹部的疾病。巴蛇身上有青、黃、紅、黑四種顏色。一說巴蛇名為黑蛇,長著青色的腦袋,住在犀牛棲居之地的西邊。
而此時,巴蛇就在眼前。
這一條吞象的蛇蟒,巍然身軀攀附在古樹之上,蛇身雪白,頭頂有一青一黑兩道紋理,腹部橙紅,鱗片如山岩般厚實,泛起光滑可怖的光,貼著樹根摩擦。蛇信子吐出,一伸一縮都足以將人輕鬆捲走。
隊伍獃滯在原地,看那蛇信子,粗大不亞於古樹樹枝,血紅又狡猾,眾人驚魂失魄,艱難吸氣,生怕自己的呼吸被巴蛇發現。只有樵隸在對龐然巨物虔誠下跪。
巴蛇橫貫懸崖之間,將頭探到眾人的樹根之外,把身子一側對向眾人,蛇眼圓瞪,細線狀的瞳孔濃縮了蛇類天生的瘮人,而吐出的氣息更是冰涼透骨,令人冷汗頻出。
巴蛇還在打量眾人,不知這詭異的目光是在覬覦還是在警惕,它的瞳孔很細,縮成一條黑線,眼珠子微微滾動,那比磐石寬、比戰車大的頭顱,曲線優美,色彩協調,雖然是側對著眾人,但是這一邊的眼睛與這一邊的臉部完美搭襯,帶有奇物異獸的優雅和靈氣。
陳川悄悄把手靠到腰間,準備隨時抽出絳刀,而就在這時,巴蛇挪動了一下位置,它的身體長到看不到盡頭,隱入一個山岩的拐角,但是龐大的蛇頭佔據了所有的視野,蛇眼居於中央,正直戳戳盯著陳川。
眾人都轉頭看向陳川,樵隸站起來,銳利端詳,開口說:
「啊,方倒舍拼的砰啦......」
有種古漢語的韻味,又有關中口音的樣子,但是都聽不懂,可能是樵隸們自己演化出的語言,這時又有人說:
「他說我們這混入了什麼東西,激起了大蛇的警覺。」
陳川第一個反應就是捂住脖子上的璽印,但是怕被識破,只是僵在原地,直視巴蛇、眾人、樵隸的目光。
「快跑,快跑,我們在底下匯合。」陳川驚慌回頭,發現江離站在他身後,也在盯著他。
「你身上帶有什麼東西嗎?真是奇怪......」隊伍又有人說。
樵隸大叫起來:「啊,方懂話西的轟啦......」
「我看他不像我們鎮上的人,你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下面的,你穿有甲?」又有人指著陳川說道。
雲蓋鎮的眾人對陳川指指點點。
陳川開始往後退步。
巴蛇把頭擺正,直直對準陳川。
樵隸拿出斧頭,雙手握住,大罵著走向陳川。
「跑,快跑。」江離說道,那把大斧直衝過來,陳川立刻轉頭就跑。
身後傳來一陣撞擊聲,震耳欲聾,腳下的樹根被狠狠撼動,還有許多碎石飛出,潑水一般飛濺。巴蛇在撞擊著樹根,兇猛地追擊陳川,讓他感到頭皮發麻,腦海嗡嗡只有逃命的念頭。
如此慌不擇路地跑了一陣,巴蛇已經繞到了前頭,剛才差了分毫,否則甩過來的蛇身足以將他拍成肉餅,貼在石壁上。
一個措不及防的衝擊,蛇頭忽然從樹根之外撞來,撲面而來一陣氣流,還有雪白的寬敞頭顱,陳川急忙趴到地上,蛇頭還是撞到了他,將他推開,砸到了石壁上。
五臟六腑都擠在了一起,陳川掙扎著起身,這時他才明白,順著樹根逃跑只有死路一條。
蛇頭開始縮回去,準備開始新的一擊,陳川抓住機會,咬牙爬起來,鑽進了一個石縫中。
石縫極其狹窄,側著身才能進入,就在陳川剛剛把身子擠進去那一刻,巴蛇又撞來,恐怖的衝擊力甚至讓山岩都顫抖,胸前背後緊貼的石壁傳來抖動,彷彿石縫就要坍塌————轟————嗡————響聲之後一陣耳鳴。
陳川拚命往裡鑽著,側著身子歪著頭,鐵札甲嚴重限制了他的活動,只能兩隻手在縫裡扒拉,雙腿使勁蹬著,一下一下艱難挪動,石縫外又傳來不停的撞擊,撼山動地的響聲灌滿石縫,陳川回不了頭,被窘逼到如此困境,他只能什麼也不想的朝前走。
前方豁然開朗。
陳川爬到了石縫的一個出口,腳踩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前方仍是石壁,往下一看,仍是深不可測的深淵,
此時的光線已經很暗了,原來的裂谷不在上方,沒有陽光,只有很微弱很微弱的光線從深淵中發出,不知是什麼東西在深淵底下發光。
周圍傳來一陣空空的響聲,久久回蕩在山岩之間,陳川掏出絳刀,胸前突然出現一道亮光,低頭一看,是江離所給的那塊玉墜在發光,光線淡黃柔和,雖不強烈,但起碼能看清腳下的路了。
他好奇地掂起這玉墜,光線就是從玉石里透出,琢磨許久也看不出什麼頭緒。
陳川試探地往前走。巴蛇的撞擊此時已經停歇了,從石縫中再沒有聽到什麼聲音,但是陳川不敢再從石縫返回,害怕巴蛇在石縫外等著他。
陳川只感到晦氣,摸了摸脖子上的璽印,明白是龍的存在讓巴蛇感到了威脅,轉而把他逼到了這裡。
但是這裡也並不安全,空空的響聲再次響起,陳川認為這是蟲子的爬行聲,依託玉墜的光前後查看了一下,他握緊絳刀,開始向山岩的一邊移動。
這是二十歲的陳川第一次處在如此幽邃的場景。置於古樹崖的迷宮之中,與世隔絕。地下的山岩彼此對立,任意兩塊山岩之間就是深淵,前無坦途,后無歸路,有時候道理異常狹窄,只能後背貼著崖壁,像螃蟹一樣慢慢挪步。如果稍微走錯,就有可能墜入深淵,萬劫不復,而他能依靠的只有胸前那微不足道的光亮,僅僅照亮腳下,卻照不到更遠處。
更關鍵的是這幽邃的感覺。黑暗,黑暗,黑暗如潮水,深深裹挾視野的每一處,危險就藏在那,藏在未知的黑暗裡,可以清楚感到敵意,感到被緊盯的恐懼,但就是看不出那對虎視眈眈的雙眼在哪裡,看不出那萬萬不可接觸的陷阱在哪裡,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踏出去的腳步,還要擔心會不會驚動正在巡查的獵手。有時候一個轉彎,都會把岩壁看成一個憤怒的巨人,把樹根看成一條碩大的昆蟲,自己嚇自己,但是又沒有辦法克制,強壓著恐懼,冷汗已經浸透全身。
這是一個陌生的、詭異的世界,這是一個陰暗的、無邊的地下洞穴,陳川忽然心生對質的念頭,質問江離為什麼把他帶到這裡,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她究竟想幹嘛。緊盯著她的眼睛,無論如何都要問出來,他早就想這麼做了。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也一路跟來,目睹大壺村的慘狀,跟野狗搏鬥,埋葬了一個上吊的老頭子,看到杜城毀滅於蝗災中;去他媽的七丈原吧,那鬼車是個什麼東西;樹林里的斥候又在發什麼病,最後又被那什麼什麼魑軍給屠殺,尤喜二葬身於火海之中;白耳衛的軍官甘願充當人質,為的是保守劉將軍的秘密;雲蓋鎮的雲朦朦朧朧,罩住了古樹崖的變幻莫測。
這一切的一切,為的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神秘古怪的、始終對他隱瞞所有的少女,這究竟是為什麼?而自己居然一直跟著她?
真該死,陳川心裡咒罵道,他此刻只有逃出這片不毛之地的念頭。
空空的響聲再次響起,感覺距離更近了,陳川醒悟到自己正逐漸逼近聲源,於是又暗罵了一聲。正當他想要往回走的時候,響聲突然加大了:
「喂——!喂——!有人嗎?有沒有人在啊?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