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明飛錫下天風
雷州大疫,至此漸漸平息。
數日後,劉延壽、溫仁心等人,相送蘇軾、石堅一行於城門。
劉延壽拉著蘇軾的手,正色道:
「此番大疫,全仰仗蘇大人和石小友之助。本官不才,亦當具奏章於官家案前,或可讓蘇大人早日北歸朝廷。」
蘇軾呵呵一笑,白須飄然。
「老夫年至花甲,心中早無復起之念,只望此生殘軀得歸家鄉安葬,足矣。」
另外一邊,溫仁心將一大包藥材,放在石堅手中。
「帥哥小友,雷州已然是人跡罕至之處,但瓊州之險,更勝雷州數倍。」
「這些藥材藥方,老夫已詳細備註其效用。若是有可用之處,儘管用之。」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溫仁心也知道,石堅確實不通醫術,只是家傳淵源得知疫情之事。
石堅笑了笑,對溫仁心道:
「多謝溫神醫。」
溫仁心看了一眼石堅身邊的石依依,遲疑片刻,輕聲道:
「瓊州實在險惡,何不將令妹暫時留給老夫照顧。老夫雖不才,亦在雷州薄有名聲,定將令妹以親孫看待。」
石堅聞言,看了一眼石依依。
石依依趕忙拉住石堅的手臂。
「不,儂儂不要和白鬍子阿公住,白鬍子阿公的家裡太臭了!」
石堅摸了一下石依依的腦袋。
「那是煮葯的味道,不是臭味。」
石依依嘟起小臉。
「不,就是臭味,臭死了!」
石堅看向溫仁心,相視而笑。
片刻后,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緩緩駛向南方。
兩日後,又一輛馬車自北方駛來,在雷州衙門前停下。
一名老者走下馬車,很快見到劉延壽。
「下官蘇轍,見過知州大人。」
劉延壽眼睛一亮,趕忙起身將蘇轍扶起。
「哎呀呀,這怎麼使得?蘇大人乃是曾經大宋宰相,如今到任雷州別駕,乃是雷州和本官的光彩。」
「為何卻不提前告知本官,好讓本官出城迎接?」
蘇轍正色道:
「劉大人何須如此客氣?下官如今乃是在劉大人手下做事,今後若有任何事宜,聽憑劉大人差遣便是。」
兩人一番客套,各自落座。
劉延壽感慨道:
「蘇大人這一次來的卻是不巧,令兄蘇軾日前已然離開海康城南下了。」
蘇轍聞言頓時一愣,隨後不由嘆息。
「緊趕慢趕,沒想到還是錯過家兄,也不知下次兄弟再見,又是何時了。」
「對了劉大人,聽聞日前雷州大疫,不知情況如何?」
劉延壽微微一笑,摸著鬍鬚。
「本官正要和蘇大人聊及此事呢。」
如此這般,劉延壽將前日疫情之事道來。
蘇轍聽得嘖嘖稱奇,表情驚訝。
「也不知家兄從何處結識這石小友,竟然能立下此功。」
「劉大人此番平定疫情,想必不日必將高升,蘇轍在此恭賀了。」
劉延壽哈哈大笑,下巴微微抬高,頗為得意的嘆了一口氣。
「唉,只是那朝中乃新黨當政,這番疫情之事,章惇之流不繼續追求已然是上上大吉。陞官?怕是想都難想嘍!」
蘇轍默然片刻,突然開口。
「那位小友既然是石姓,莫非是來自那家書院?」
劉延壽目光閃動,笑道:
「蘇大人也想到了?沒錯,本官也覺得他是出自那家書院。」
蘇轍若有所思,微微點頭。
「若是出自那家書院,有如此才能,便也解釋得過去了。」
「或許,家兄將來北歸之希望,便在這石小友的身上也不一定。」
雷州,遞角場。
此處為雷州最南端的港口,幾十艘大小船隻落帆停泊於此。
有漁民擺攤於碼頭之上,和附近村民行商討價還價,口沫橫飛。
石堅牽著妹妹的手,一路跟隨蘇軾等人穿過諸多漁民的熱情招呼,打量著籮筐之中的海魚。
和後世相比,倒也頗多眼熟種類。
片刻后,眾人來到一艘帆船之前,帶著行囊等物,登了上去。
船夫是個打著赤腳的精壯男子,臉龐黝黑皮膚粗糲,身材約莫一米六左右。
接過文書之後核對一番,又和引領一行的雷州官吏交談幾句,然後便揚帆起航。
船帆呼呼鼓動,船隻漸漸離開了遞角場碼頭,進入大海之中。
蘇軾立於船尾,看著遠去的陸地,一時間不由百感交集。
「此去經年,不知能否得全軀歸蜀,葬於家鄉?」
回想一生經歷,自烏台詩案後起起落落落落落,蘇軾老懷傷悲,越發嘆息不已。
石堅的聲音突然響起。
「東坡先生何必如此感懷?石某可以肯定,不過數年,先生當可北歸。」
蘇軾有些驚訝的看著石堅。
「帥哥小友,為何如此肯定?」
石堅笑了笑,並未作答,而是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
「瓊州,乃石某家鄉。於東坡先生而言,乃是貶謫荒野。於石某來說,卻是重回故土了。」
說話間,最後一點陸地也在視線中消失,凡目之所及,儘是碧海藍天。
海浪起伏間,船隻穿梭其中,朝南而去。
蘇軾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道:
「老夫此生不曾到過瓊州,敢問帥哥小友,那裡是一個什麼地方?」
石堅笑道:
「一年夏日三百天,另有六十天春秋冬日。」
蘇軾吃了一驚,道:
「想不到這瓊州四季,竟然如此古怪。」
兩人一番閑聊,船隻速度漸漸慢下。
蘇軾有些疑惑,嘗試詢問船夫。
船夫說了幾句大宋官話,但南人口音極重,蘇軾身為蜀人,竟是聽了個雲里霧裡,搞不明白。
石堅在一旁,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密疊或剁滿?」
船夫眼睛一亮,立刻嘰哩哇啦,和石堅交流起來。
石堅聽著,微微點頭,然後對著蘇軾道:
「此季風向常變,今日不巧正好刮的南風,此船逆風而行,恐怕要費一日時間才能抵達。」
蘇軾聞言點頭,隨後又有些好奇。
「帥哥小友竟然通曉當地方言?」
石堅笑了笑,道:
「凡南部沿海,多閩南後人移民,出海為生。雷州、瓊州不過相隔數十裏海域,以閩南語瓊文片交流,雖有所區別,但亦無大礙。」
蘇軾嘖嘖稱奇。
果如船夫所言,日落月升,船隻尚在海上艱難航行。
船隻顛簸,一行眾人大半暈船,就連蘇軾也不得已在船艙之中坐了好一會,實在憋不住了,才出去甲板透氣。
卻見石堅穩坐甲板,不時和船夫交流一二,神情輕鬆。
蘇軾走到石堅身邊,感慨道:
「人還未至瓊州,命卻沒了半條。也不知到了瓊州之後,又有多少險惡等著老夫。」
石堅注視蘇軾,只見這位老者頭髮花白,一臉憔悴風霜,眼神暗淡。
石堅笑了笑,道:
「石某頗為敬佩的一位大賢曾著有一詩,今日便借花獻佛,贈予東坡先生,如何?」
蘇軾原本便是文學大家,聞言頓時眼神一亮。
「還請小友快快念來。」
石堅注視著面前灑滿月光的大海,微微仰頭,看向頭頂彎月,抑揚頓挫的念了起來。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注)
蘇軾靜靜聽著,臉上漸漸煥發光彩。
「好,好一句月明飛錫下天風!」
蘇軾神情激動,也隨石堅抬頭。
一朵浮雲自天空緩緩飄過,遮住月亮。
不過幾十息時間,浮雲穿過,月亮的輪廓再度呈現出來,將月輝灑滿大地。
呼呼的南風不知何時已經平息,海上風平浪靜,孤船於海面疾馳,船尾劃開片片浪花。
前方,一處陸地自月色下乍然浮現,漸漸佔據視線所有角落。
瓊州,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