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10
「滴滴滴——」
純白色醫療艙艙門開啟,淺色的藥物蒸汽被兩側小孔回收,躺在中央的女人睜開眼睛,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她從裡面坐起來,看見兩側的白大褂圍了上來。
「指標不錯,比沉睡前好轉許多。」
「李主任,你感覺怎麼樣?」
醫療艙中央的女人抬起右手,自然有一隻機械手臂伸過來,扶著她從裡面出來,踩在冰涼的地面上時,關於雲水遺迹、研究所慘狀的一些畫面像是姍姍鏈接的畫面,她另一手按了按太陽穴,神色還有未退的倦意:
「還行,我之前身體狀況很差嗎?抱歉,我有些事情記不太清楚了。」
白大褂們互相對視,一時間沒有給出答案,李慈彷彿明白了什麼,往醫療室門上的透明窗戶方向看去。
門外。
石湛轉過身去,看向身後牆邊拐角處的青年,穿著雪白制服的人恰好站在應急通道附近,不被走廊燈光所照,眉眼處陰影極深,一時間倒讓石湛無法將他與往日在辦公處樓下那個愛打球的陽光小伙聯繫起來。
念頭閃過,謝離已經踏入了燈光下的走廊,面上掛著關切與憂心,「怎麼樣,組長,李主任醒了嗎?」
「嗯。」石湛點了點頭,簡單應了一聲表示結果,藏好視線里的打量,平淡地與謝離相對。
對方卻視線越過他,又朝病房的方向踮腳探頭張望著,抬手撫了下胸口,「太好了,李阿姨也算是從小看著我長大,她能恢復就是好消息,對了,確定她沒有其他後遺症嗎?」
他的慶幸實在太真實。
石湛看了很久,實在沒看出什麼異常,這才平穩地挪開視線,主動往附近的一間房子走去,「沒有,看來你提供的辦法確實能遏制那怪物的污染,接下來只需要等李慈醒來,向她了解關於遲陌的情況就可以——」
他擰開房間門把手,回頭去看謝離,「既然你和他們家是鄰居,又有交情,接下來同李主任介紹情況、爭取配合的工作,就由你來做吧。」
被領導盯著的人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複雜而又緊張,依次閃過不舍、猶豫,最終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好,您放心,我會盡量說服李主任的。」
……
半小時后。
謝離大概講述完了李慈沉睡后關於在雲水遺迹的新發現以及現狀,注意到她臉色有些發白,便拿起水壺起身給她杯子里添熱水,同時道:「李阿姨,如果有別的辦法,我也不希望是遲陌碰見這種事,畢竟他平時再怎麼怪異,終究也是您的兒子……」
李慈的表情卻很冷靜,彷彿要同意拿骨肉去做祭品的人不是她,此刻抬手去握住玻璃水杯,在水霧暈開的溫熱里,不咸不淡地重複他的用詞:
「怪異?」
握著水壺、剛落座的青年怔了一下,一邊搜索著記憶,一邊回答她的話,「是的,阿姨您忘了?小時候我調皮,有一次半夜闖入您家閣樓,跟他見過一面,當時嚇得大哭,後來就再也不敢去您家裡了。」
他很確定——
謝離後來每次去閣樓都不被李慈所知,因為遲陌答應了保密,而原本那個謝離走的路線絕不會被任何攝像頭拍到。
李慈像是又一次在外人口中驗證出自家孩子不正常、徹底對他失去期待的家長,麻木地喝了一口又一口熱水,甚至沒注意到對面的人時刻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當。」
終於。
空水杯放回桌面,碰出一聲響之後,謝離意識到她已經坐下決定,唇角不自覺往上彎了個微笑的弧度。
果然,李慈再一次開口了:「你剛才說,遺迹能夠在夢裡與你溝通,方便跟我講講具體內容與形式嗎?」
「什麼?」謝離唇邊的弧度略微凝滯。
「雲水遺迹是迄今為止最早的文明發現,有關於它的一切,我都很好奇。」李慈道。
「那麼有關遲陌的行動?」
「需要配合的時候再通知我就行。」
李慈語氣冷淡地應完,轉開視線,沒再看面前這位鄰居後輩,改而去望不遠處被窗欞拓下方形、一格格映在地上的金色日光。
-
外面是個大晴天。
城市公園的景觀湖被日光照出波光粼粼,淺色光斑折射到岸邊,將這明亮的暖意也分享給草坪,惠及在岸邊作畫的一名青年。
他身上衣服顏色淺淡,皮膚也極白,在日光下給人一種快要消失的透明感,可惜最近因為危險人物在外逃竄的新聞,其他人都閉門在家,沒人能瞧見這一幕。
倒是一隻流浪狗在附近探頭探腦地看了會兒,小跑著到了他腳邊,鼻尖在他的腳踝附近蹭了蹭,尾巴使勁地搖了搖,將濡濕的討好蹭到他肌膚上。
遲陌被奇怪的感覺引走注意力,將畫板放下,慢慢彎腰,手掌一點點往下去摸——
小狗頓時倒下,向他掌心落下的方向使勁攤開肚皮,才剛被遲陌碰到,就發出哼哼唧唧的碰瓷聲。
遲陌摸到了暖和的、毛絨絨的手感,動作頓了一下,在小狗用腦袋使勁頂他掌心、示意他繼續的時候,遲陌便沿著它肚皮往上摸,才剛碰到腦袋,忽聽它「嗷嗚」一聲,緊接著掌心溫度就驟然消失。
他茫然地維持著動作,直到手腕被一股力道抓起,聞見果糖的香甜味,他出聲道:
「眠……唔。」
一枚糖果被強硬塞進他的唇齒間,遲陌嘗到那炸開的酸意,抿了抿唇,意識到這是青蘋果味的糖。
他含著糖果,努力消化表層的酸時,聽見身邊的人出聲問:「喜歡狗?」
遲陌搖了搖頭。
這熟悉的句式讓他條件反射地想起了上次的回答,「喜歡你。」
「……」
想著剛才那隻小畜生的討好行為,本來在盯著他腳踝骨在看的怪物忽地沉默,總覺得這聲喜歡聽得沒有想象中讓人高興。
片刻后,他輕笑一聲,暗道算了,沒必要跟這不懂愛卻要將喜歡掛在嘴邊的小瞎子計較,鬆開他的手:「還要摸嗎?」
他看向跑出一半、因為受到污染,一頭撞在路邊花壇上的蠢狗,有黑色線條從袖口垂落,飛躥出去,將那隻狗團團捆好,倒提回來——
遲陌卻搖了搖頭。
「它很親人,應該是和主人走丟了,又餓了,親近我是為了討食。」因這件事小時候也遇見過,所以遲陌可以理解那隻小動物的行為。
怪物看著被拉回來的這條小狗,黃而卷的毛已經因為長時間流浪變得邋遢,片刻后嫌棄地挪開了目光:「你要喂它?」
「嗯。」
「然後帶它回去?」
「不。」
因為摸了小狗、答應給他餵食,青年就從椅子上起來摸索著收畫架,一問一答間,小馬扎都跟畫架一起綁好了。
他將帶出來的東西都背在背上,又找到自己的導盲杖,往河邊的緩坡上走,與旁邊另一股果香保持很近的距離,自顧自往下接,「它不是怪物,不用跟我一樣住在囚籠里。」
走在旁邊的怪物忽而停住腳步。
眠身後黑線蜿蜒拖長,拴著剛才那隻狗,而他用那雙描金繪鳳般的雙眸凝視身旁青年,「你也不用住在囚籠里,無論怪物或人類,都生而自由。」
「嗯,」遲陌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有記住他的道理,卻又往下道,「可是那不光是囚籠,也是家,我是自願住在那裡的。」
年少時,為了給他治病,李慈和遲瑞也曾經問過他想不想要養寵物陪著,那時候的遲陌在弄明白了寵物的含義,知道這些小動物會永遠陪伴他、陪他住在那囚籠里之後便拒絕了。
「它們不是怪物,不用和我一起住。」
遲瑞後來不再提這事,倒是李慈在某天晚上忽然對他說,「遲陌,不是只有怪物才會被關著的,人也一樣,你是我生理意義上的兒子,是我重要的、承認的家人,我願意和你一起住,這個家是你的囚籠,也是我的,你明白嗎?」
那時候的遲陌不明白。
不過後來紀伯倫給他念了很多很多的書,遲陌逐漸清楚了家人的定義——既有血緣拴系的,也有後天選擇的,人原來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和別人組成家庭,而一旦選擇,便自覺畫地為牢,與對方共享一處囚籠。
這囚籠是溫暖的,便稱為家。
遲陌選擇的第一位家人是紀伯倫,如今想到這裡,他便順勢對自己認可的第二位家人發出邀請,一如當年母親承認他是自己重要家人時那般:
「眠想要一個家嗎?」
「我的囚籠,可以分你一半。」
……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咚。」
掉在路邊的塑料水瓶被一隻腳踩住,碾壓出嘎吱刺耳的動靜,而製造出這噪音的人卻恍然未覺,滿腦子都是剛才聽見的那平靜詢問:
眠想要一個家嗎?
一個家。
無法感知七情六慾、連喜歡都要去學習的人類,竟然敢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狂妄……」
「撒謊……」
他喃喃自語,無數黑色絲線從他身上湧現出來,轉瞬淹沒華麗皮囊,混亂、扭曲的負面情緒自絲線上流淌,是世間最臟污的泥濘,把這道身影包裹起來,繼而那黑如石油的臟污朝著周圍蔓延出去。
所到之處,綠葉紅花皆枯萎死絕。
想到自己最近對遲陌生出的奇怪慾望,被他牽扯的喜怒哀樂,連帶著想將觸碰過他的謝離、包括今天那隻流浪狗一起宰掉的濃郁佔有慾,眠這次非常確認:
這隻獵物給他帶來的負面影響遠大於收穫。
這個人類,會成為怪物的弱點。
這一次,在其他敵人發現之前,不如自己先把這弱點解決掉?要怎麼殺?擰掉那顆頭顱、刺破那機械跳動的心臟?
「要殺掉……」
「得殺……」
殺掉這個以愛為名戲弄他的人類!
殺掉這個狂妄放肆許諾給他家的人類!
殺掉這個情緒稀薄、甚至都不能餵飽他的人類!
公園一角,無數凌亂黑色線條衝天而起,強大、濃郁而純粹的惡意吸引來諸多以此為食的同類,無數隻眼睛在暗處窺伺,打量著這個同胞的實力,等到因為這窺探而損失部分身軀之後,已經明白他實力的怪物們便四下逃竄。
而釋放這惡意的怪物對此渾然不覺,他目的明確、攜著那些扭曲絲線,一步步朝著先前的河堤而去。
看得很清楚——
世人七情六慾比日光熾烈,即便已經躲在那鋼筋水泥的房子里,那些正面的、負面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情緒散發,動物的、草木的恐懼也包裹而來,在這一切顏色都深到扭曲的世界里,只有一個地方乾乾靜靜。
像是緩慢移動的雪色堡壘。
潔白、安靜。
捕捉到這氣息的那一瞬間,無數扭曲的黑色細線擰成一股,朝著那夢幻般的安寧鄉衝去,像是撲向諾亞方舟的洪水。
「嗤。」
很輕的一聲響。
是刺破人類皮囊的動靜。
看,人類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管是誰。
有滾燙而熾熱的血液噴洒出來,落在那黑色絲線上,伴著細碎的組織落在地上,被襲擊者一句話也發不出來,便倒落在地。
絲線停止不動,那一團泥濘里,一張艷麗無雙的面孔露出,任由那血色順著絲線滴滴答答落下來,濺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灑在紅花上的深色。
「……眠?」
熟悉的清朗聲音傳來,是走在前方的眼盲青年聽見動靜轉過身,習慣地呼喚他的聲音。
黑色絲線落下,怪物動了動黑金色眼珠,看著地上那具被從雲水遺迹里逃出的其他怪物佔據身體的行屍走肉,繼而又抬眸看著前方那道絲毫不知自己差點被襲擊的身影。
片刻后,他心情極差地將絲線分成好幾道,將公園附近想逃的、還沒跑遠的那些怪物都捏得粉碎: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