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9
怪物陳述的新理論引發了遲陌關於囚籠的新思考,他仍在沉吟時,下頜上那股炙熱的、沾著顏料的粘稠溫度卻忽地撤開:
「所以你先去洗一洗,再跟我出門。」
眠如此說完,戀戀不捨地將自己目光從那美景上挪開,改而回到窗邊,凝視西南方上空愈加扭曲的那股黑霧,長長睫毛下,眼瞳里的碎金色愈發明顯,似盛入一抔日光。
此時,身後響起了緩慢腳步聲、畫板放下的動作聲,過了會兒,浴室又有水龍頭擰動后花灑簌簌灑在地上的水聲……
眼看著雲水遺迹上空聚集的情緒惡意愈發濃重,又有怪物被釋放出來,但他的注意力卻被浴室里的動靜牽扯——
「咣啷、怦……」
應該是遲陌不小心碰倒了那些空的沐浴露瓶,撿起來之後磕磕碰碰地擺好。
「當!」
花灑和水管碰在一起,當是那小瞎子放花灑時判斷錯了方向與高度。
「咚!唔……」
從那窸窣水聲里聽見對方不知碰撞到哪裡的悶哼聲之後,沐浴在閣樓日光下、如瑰麗寶石般的漂亮怪物自己都沒發現,他已不知不覺偏著腦袋去捕捉這閣樓主人的一舉一動,根本沒心思去看天際涌動惡意似滔天洪水。
他聽到紀伯倫滾動履帶,盡職盡責地敲響浴室的玻璃門,禮貌詢問:「遲少爺,請問需要幫忙嗎?」
「嗯?」被水霧模糊的清雅聲音從裡面傳出,「好,紀伯倫,你進來幫我將這些東西調整到原本的位置。」
從前這閣樓里只有遲陌一個人住,他心中自有對這空間的獨特記憶,每樣東西擺在什麼位置,哪塊地板翹了邊,書架上每本書具體放在哪裡,青年一概門清,可自從眠來到之後,固定在他心中的畫面就被弄亂了。
尤其是浴室。
怪物每次從外面回來,總是會摻著各種味道直接進入浴室……以至於遲陌在這方無法攜帶拐杖的熟悉空間里,猶如闖入陌生地盤,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吃虧。
此刻他伸長手臂,在淋浴頭旁邊的洗漱台上找洗面奶,指尖在檯面上逡巡一圈也沒摸到印象中的輪廓。
「咔」一聲輕響,浴室門被擰開的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青年不著痕迹地鬆了一口氣,在滿室溫熱水霧迫不及待逃向室外時,轉頭道:「先幫我找一下洗面奶。」
話音落下,遲陌等了一會兒,既沒聽見自己的機器人管家應答的聲音,更沒聽到它履帶行進的動靜,抿了抿唇,那雙平日里都被薄紗遮擋的眼眸此刻直直往門口方向『看』去:
「……紀伯倫?」
下一秒,洗面奶的瓶子忽然被塞進了他的手心裡。
浴室里水汽太重,往日失去視覺、其餘感官靈敏的人此刻也難辨附近情況,只能疑惑地往掌心擠洗面奶,同時自言自語道:「是發音模塊出問題了嗎?」
-
閣樓角落。
老舊的智能機器人被一團黑色混亂線條團團裹住,履帶在半空轉了很久,只有一隻掉落在外面的電子紅眼茫然而困惑地胡亂掃描,連「受到攻擊」的警告聲都無法發出。
直到先前鳩佔鵲巢進入浴室的那道身影攜著水汽從裡面走出,漫不經心地收回那些惡意絲線,覷了眼掉回地上的機器人,又一言不發地回到窗邊。
先前籠罩在西南方上空的黑色霧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過,但眠對此很清楚,這意味著從遺迹里逃脫的怪物們……已經分散到了人類社會的各處。
眠原本只是靜靜看著,不打算理會這些變化,可一道很淺很淺的黑色霧氣忽而在樓下花園裡徘徊,在看清楚它的痕迹之後,怪物不假思索地抬手撐著窗檯,自閣樓一躍而下——
如瀑黑髮在空中舞過流暢弧度。
……
「大人。」
七品居小區外。
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眠看見那團循著自己氣息而來的黑霧,黑金色眼眸定定看了會兒,「是你。」
他記得這個傢伙。
在他還沒被部落封印之前,這個人就走上了與他命運相似的道路,只不過當時力量並不及他,既然也被封印在雲水遺迹里,下場估計也沒比他好。
思緒簡單轉了一圈,面龐漂亮到雌雄莫辨的怪物美人略微動了動唇,以為自己會問出關於當年部落毀滅的具體故事,可話出口,卻成了另一句:
「找我什麼事?」
那團似飛蚊群,在半空中飄散如雲的黑霧始終盤桓在比眠視線更低的位置,聲音理智,話語內容卻是截然相反的狂熱:「您力量強大,我們既然已經掙脫了封印,自然應該在您的帶領下,完成一些當年未能做到的事——」
「消滅人類、又或者是將這世界改造成我們想要的模樣,只要您下達命令,我定會為您清除前方所有敵人。」
無聊。
眠想到這些天前赴後繼如螻蟻般向他撲來的人類,雖然偶爾會有惹怒他、讓他迷惑到親自打開這些人的腦袋看看在想什麼的行為,但總的來說,碾死一隻螞蟻和碾死一大群,於他而言都沒有什麼樂趣。
他的仇敵,早在數千年前就湮滅在歷史的塵埃里,除了雲水那座封印他的墳冢,沒能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是他這樣承載著極致恨意的怪物,活過了漫長時光。
消滅螻蟻、改造螞蟻王國……聽起來還沒有把遲陌騙出門有意思。
當這個名字跳出來的時候,對旁人情緒極度敏感的怪物敏銳察覺到自己最近好像也不大對勁。
——他對遲陌的關注度,好像遠遠超過了觀察心儀獵物的程度。
無聊的時候想要帶他出去曬太陽、聽見他磕碰受傷的動靜第一時間去到浴室、莫名其妙將跟同類聯繫的地方選在這距離四號樓最遠的位置……
甚至是現在。
方才看見的那副出浴圖仍盤桓在他腦海里,畫面主角用那雙特殊的、只比眼白深一些的淺淡眼瞳朝他望來時,喉結附近沒洗凈的紅、雪白肌膚上沾染的東一團、西一團的泡沫……
所有的色彩清清楚楚、一分不差地烙印在他記憶里。
當初靠近分明是想主動勾引、達到污染對方目的的怪物,如今面色沉了下來,神色複雜地發現,自己似乎成了被勾引的那一個。
「大人?」
眼前描繪完宏大理想的黑霧見他久久不答,小心地又喚了一聲。
眠回過神來,唇角習慣地勾了勾,語氣里卻聽不出喜怒,「那種事情隨你們喜歡,但我沒興趣,不要來打擾我,聽見了嗎?」
在半空中時而變成心形、時而散開成原本形態,正在努力對抗眠能力的怪物頓了頓,它忽而捨棄了部分形體,任由一半的黑霧蒸發、剩下一半在半空中扭曲成心形,原本冷靜的聲音逐漸卡頓,卻問出一句:
「那您對什、什麼感興趣?」
「是那個叫……遲陌,的人類、類嗎?」
-
另一邊。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乘著日光落入閣樓,踩在舊地板上,發出「嘎吱」一聲響,驚動了坐在沙發上正在用毛巾擦頭髮的人,對方不太確定地朝這邊偏頭道:
「眠?不是說要一起出去嗎?」
來人一步步朝著他走近,還未行至遲陌跟前,就見他擦頭髮的動作驟然一停,鬆懈的肢體隱隱繃緊,「你是誰?」
「是我。」
熟悉的嗓音響起時,客人已經走到了遲陌的身邊,混合著打量、蔑視等情緒的目光肆無忌憚掃過這位眼盲青年,片刻后,他主動捉起遲陌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頰上,俯身時,用與往日毫無差別的情感與聲線輕鬆道:「我是謝離啊,遲陌,這才多久沒見,就聽不出來了嗎?」
「謝離?」
體溫略低、被拉著觸摸到熟悉面容的人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將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很平靜地搖頭,「你不是謝離。」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輕笑了一聲,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遲陌,你怎麼了?是最近記性不好嗎?我前幾天才剛來看過你——」
「謝離確實來看過我,」遲陌打斷道,「但他不是你。」
「……」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
片刻后,謝離很輕地笑出聲來,肩膀也跟著抖動,笑聲傳到閣樓每個角落,直到他停下來,不緊不慢地拍了拍手,「這就是那位大人對你感興趣的原因嗎?你怎麼認出來我不是謝離的?明明長相、氣味、說話語氣,我都模仿得很到位了。」
坐在沙發上、穿著淺灰色棉長袖的人很輕地告訴他答案:「因為你沒有呼吸。」
「啊……」謝離停在雙手合十的動作,恍然大悟,「對哦,太久沒有當人類了,我都忘了,除了心跳、脈搏,還需要維持呼吸。」
說話時,他仔細觀察著遲陌的反應,可惜這句能將普通人嚇得半死、又或者是引起對方心中恐懼的內容,對遲陌沒有任何作用。
自從他來到這裡,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這個人類身上始終乾乾淨淨,沒有飄出任何情緒,其他人每時每刻都有一目了然、溢出的慾望,面前這位簡直就是人群里的凈土。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所以像黑暗泥濘里的一道光,天然吸引那位大人?
「感謝你的提醒,」謝離舔了舔唇角,看著面前這人的視線帶著幾分遺憾,「不過很可惜,你太特別了,絕不能留你繼續活著,只能請你去死了。」
說著這般恐怖的話語,他的聲音仍如謝離那般輕鬆且陽光。
與此同時,他身上湧現無數黑色霧氣,縹緲著溢開,閣樓地面發出被腐蝕的「滋滋」聲,黑霧如有生命,目標明確地朝著毫無防備的青年而去,即將包裹他的瞬間——
「找死。」
一道聲音在附近響起,伴隨無數濃郁惡意絲線從窗外湧入,擠壞閣樓窗戶,剎那就將那些薄而碎的黑霧碾在地下,像是狠狠拍上懸崖的海浪!
無論多麼強大的意志,都在這淬鍊的惡意里被拍得粉碎。
將那股黑霧碾得一點不剩之後,黑色絲線在閣樓里凝成一位披著長發的旖麗身影,怪物走到青年身邊,仔細打量了他半晌,發現他除了下巴上那點之前磕上花灑的微紅變成了青色,沒添什麼別的傷。
他放鬆了下來,聲音里這才掛上往日的笑意,「嚇到了?」
遲陌搖了搖頭。
他仔細聽了聽,沒再在閣樓里聽見那道屬於謝離的聲音,片刻后,抿了抿唇道:「他不在了嗎?」
「怎麼?」發覺他竟然心繫另一個怪物,眠揚了揚眉頭。
「我還沒問他,真正的謝離去哪裡了。」
「這麼關心那位鄰居?」
眠意味深長地問著,唇角笑意先是一停,繼而加深——
這麼關心的話。
下次如果再見到,得連帶謝離那副皮囊一起,撕得粉碎才行。
-
「真恐怖啊。」
雲水遺迹出口處。
感受到又一縷黑霧分.身與自己失去聯繫,穿著作訓服、佩戴著「謝離」銘牌的人從休息處的帳篷里起來,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回憶著剛才體會過的、關於眠那接近神的力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中現出強烈的貪慾。
不多時,他起身拉開帳篷的帘子,朝著外面走去。
「組長,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真的很奇怪,這個遺迹在夢裡會說話,它告訴我,其實當年封印那隻怪物並沒有使用什麼特別的儀式,只不過是當著他的面,將他所在意的人處以殘忍酷刑,再用這些祭品的血液書成棺材上的銘文,那個怪物以情緒為食、對所有至今的痛苦感同身受,不願意時時刻刻睜眼看著所愛之人的慘死模樣,才自行封閉了所有力量陷入沉睡的。」
「什麼?沒有參考價值嗎?」
「咦,可是遺迹也告訴了我,那隻怪物在這裡……有了新的在意之人。」
「他叫遲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