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15
遲陌聽見眠陡然提出的要求,眼睫很輕地動了動,落在那雙極淺的眼眸里,如落在冰棱上的蝴蝶微微撲扇翅膀,他並沒有思考多久,就從善如流地抬起雙手,沿著對方身上那件絲滑襯衫而上,指縫裡流入長而黑的秀髮,最終捧住了漂亮男人的面頰。
襯衫布料很薄,怪物體溫又偏高,被遲陌的掌心覆上,在這冷冬的季節,莫名帶來一種激靈戰慄感,可他不僅沒躲、反而好整以暇地順勢彎腰,隨對方力道將自己壓得更低——
兩人的呼吸相撞,由對方的氣味與空氣一起進入鼻腔、湧入肺部。
怪物略顯愜意地微斂眼眸。
直到微涼的唇落在額中央。
這吻落在怪物意料之外的地方,他不禁一頓,在遲陌親完鬆開手的剎那,條件反射握住對方手腕,欲要糾正這錯誤的獎勵,方才安靜下來的紀伯倫又忽然冒出一句話:
「遲少爺,我收到一條特殊短訊。」
遲陌右手被怪物捉著,腦袋卻已經朝它的方向偏去,發出詢問聲,「嗯?」
眠不太高興他的注意力總被那破舊機器人挪走,將他下巴擰回這邊時,黑色絲線自襯衫下擺流瀉,朝著紀伯倫傾瀉而去。
「主人曾經給我下達過「最後一條指令」,按照程序命令,從那之後,來自她的短訊消息我有權替您做拒接與刪除處理,但鑒於消息內容特殊,我認為您有必要——」
話到一半。
機器人能發聲的零件部位被絲線堵得嚴嚴實實,只能用紅色電子眼閃爍出『警報』頻率。
忽然聽不見下文的青年疑惑地動了動腦袋,條件反射地向室內另一個能看到的同伴求助,「眠?紀伯倫它是怎麼了?」
怪物用拇指指腹不悅地來回摩挲過他的下巴,直到將那蒼白肌膚按出明顯的紅印,半晌后,默不作聲地解開了對機器人的禁錮,任由它繼續說話。
「……我認為您有必要知曉。」紀伯倫掃描了半天沒找到襲擊者,因為並不具有安保模式,便將方才的內容優先順序置頂。
「最後一條指令內容是什麼?你說的特殊消息內容又是什麼?」遲陌如此道。
「最後一條指令下達時間在距今十八天以前,我的秘密設定程序被觸發,需要完成「毀滅禁錮、釋放他自由」的任務;而特殊消息內容則來自五分鐘以前,主人以相同的通訊頻道發出一條消息,指定與您聯繫,內容為「遲陌,如果不想母親死掉的話,就來這裡見我」,定位地址為郊區汨河口。」
機械音按部就班地回答了所有問題。
可遲陌聽完,困惑卻更盛。
「毀滅禁錮、釋放……自由?」他不解地重複。
倒是一直在盯著他看、視線流連在他雙唇上,正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掠奪真正獎勵的怪物姍姍轉移注意力,悠悠道:
「哦?所以那場火是你放的?」
真有意思。
他想,遲陌那位母親將他的兒子稱為怪物、親自把他關在那名為囚籠的家裡二十多年,如今卻忽然命令陪伴他的機器人毀掉這一切,還他自由。
為什麼?
他漫不經心地回憶著,想起來那次在研究所里見到李慈,她身上溢出了恐懼與保護欲,當時她的反應是將這小瞎子趕回家裡、遠離怪物,如此才能安全,而今做出完全相反的舉動,難道也是……出於保護嗎?
「是。」
紀伯倫肯定了怪物的猜測,察覺到聽完消息的青年陷入長久沉默,它便自覺給出相關解釋與建議,一如從前。
「主人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會觸發我出廠就被輸入的秘密核心指令,即是她認為自己從此都不能再照顧您、沒有再看顧您的能力,既然觸發這條指令,想必她陷入了某種麻煩,由此可以分析,後面這條約定您在汨河口見面的消息,大概率並非出自她本人,或者是屈於旁人意志發送,我不建議您赴約。」
倒是挺忠誠。
怪物隨心所欲地點評著,隨後用一種看戲的眼神覷回遲陌這裡。
青年安靜了會兒,應當是在消化關於母親下達最後一條指令與紀伯倫燒毀閣樓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想明白了沒有,直到他再一次開口,念出另一句話:
「『不想她死去的話,就必須去到那個地方。』紀伯倫,我確實不希望母親死去,不論發送消息的人是誰,我都需要去汨河口,對嗎?」
紀伯倫一板一眼地解釋,「也不一定,遲少爺,這種句式常見於[恐.嚇]與[綁架]者使用,目的是通過威脅您以達到所求……」
怪物聽得頗有些無聊。
他好像知道究竟是誰將遲陌的性子教得這麼古怪了,人工智慧以邏輯運算推理萬物、又只給他灌輸人類美好虛偽的品德觀,或許教導者寄希望於他能變成溫暖、美好又理智的人,可事實是他變成了結合那冰冷與理想的異類。
果然,他剛想到這裡,就聽見遲陌開口,似乎要同紀伯倫討論關於子不救母的倫理判定與故事。
「通常而言,赴約確實是您身為孩子該做的,但是在主人已經身處危險的情況——」
「安靜。」
眠的聲音不緊不慢傳出時,伴隨黑色絲線以迅疾速度將那破舊機器人團成看不清原樣的黑色球體,而始作俑者指尖沿著身前青年的下頜骨滑落,落到耳畔,忽然被那柔軟的、雪白的耳垂吸引,於是饒有興緻地捏了捏。
將機器人物理噤聲的怪物自動接過教導的任務,笑吟吟地出聲道:
「遲陌。」
「嗯?」
「你想去嗎?」
怪物力道並不怎麼收斂,三兩下就將那雪色柔軟捏成桃紅色,看著看著,奇怪的食慾又翻湧上來,於是他湊了過去,以唇齒替代指尖,咬下去之前,他灼熱的氣息落在遲陌頸間。
「想去,還是不想去,你只需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行。」
-
「他會來嗎?」
汨河口。
在謝離的建議下,將這裡選定為怪物新埋骨地的石湛聽見柳鶯啼不太確定的詢問聲,只沉默地去看遠處站在堤壩邊、在觀潮水的李慈背影。
因為對方自己申請了呆在這裡等遲陌到來,是為了這城市未來的發展和和平犧牲自己的家庭,而眼下能將怪物誘來這裡消滅又是他們唯一能搶在議會決策前力挽狂瀾的事情,哪怕這陷阱……非常簡陋。
「我不知道,」石湛說,「但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拯救這座城市不被怪物佔領的最後希望。
在旁邊跟著其他組員一起操作人工智慧、看著他們正在通過計算確認旁邊埋著的炸.藥量不會炸毀堤壩、從而導致海水倒流引發自然災害,謝離推了推自己佩戴的能夠同步計算結果的平光眼鏡,不怎麼在意地看了石湛與柳鶯啼一眼。
他們當然會來——
他想,如果不來,這盛大的煙火,豈不是只能成為李主任一個人的歡送禮?這未免也太可惜了。
想到上次跟眠見面時、對方察覺到自己的調虎離山,臨時往回處趕的樣子,謝離鏡片下的眼眸里瞳孔倏然因興奮而放大。
只要能將那人類誘來,弒神……也成了他能得到的獎勵呢。
「嗯?」
同一時間。
眠與遲陌一同走出那棟別墅,在海棠與梨花憑藉輕薄花瓣、營造簌簌飄雪景象時,石榴不甘寂寞地伸長枝條,想將最紅最艷的那朵花簪在怪物頭頂,只是被那雙黑金色雙眸瞥了眼,便瑟瑟發抖地推開,到一半不知怎麼,退而求其次地將那朵石榴花落到那眼盲青年的耳側。
怪物忽而揚了下眉頭,看著遲陌無意識摸了摸耳朵上別的花,露出茫然的模樣,面上笑意變化,成為似笑非笑的模樣,倒像是應允了這幾株植物的行為。
石榴莫名得了讚許,等時昂首挺胸擠開那兩株妖嬈禍水,將深深扎入地面的廣袤枝條收起、抽離土壤,似小跟班一樣悄悄跟上了兩人的步伐。
……
遲陌按照盲杖的導航,往自動駕駛出租區域慢慢走去。
汨河口在這座城的東方,與雲水遺迹所在的方向相反,同樣也處於郊區,有一片待開發空地,不過光靠走的去那不知到多久,紀伯倫建議他們倆去租借能自動駕駛的車輛。
遲陌對坐車的記憶還停留在小時候與父母一起乘坐公交,車上人聲鼎沸,乘客摩肩接踵,遲瑞在他耳邊嚇他如果鬆開手、走丟的話,就會被人.販賣掉,被挖心挖腎,而李慈在旁邊讓他別嚇小孩,即便遲陌沒有什麼反應,也牽起他另一隻手,與他說:
「坐車的時候不要鬆開跟爸爸媽媽牽的手,好嗎?」
他點頭。
於是此刻,抵達目的地后,他便也不自覺朝身旁的怪物攤開掌心,問他:「要牽嗎?」
怪物雖然不懂他為何突然親近,卻仍舊頗為愉悅地搭上他的掌心,甚至無師自通地變作十指相扣的狀態,欣然應道:「當然。」
-
兩小時后。
車輛抵達郊區,擬人的溫柔女聲提醒,「您好,已抵達目的地,請支付車費145元——」話到一半,穿斑斕花色襯衫的人影進入攝像頭掃描範圍,一秒鐘后,車門緊鎖的紅光變成綠光,無聲開啟。
怪物領著青年從車上下來,鉚釘款的短靴踩在鬆軟土壤上,便低頭看了眼沾上泥濘的鞋側。
隨後,遲陌的盲杖也點到了這並不平整的土路上。
從兩人的角度去看,能隱約見到前方不遠處一道安靜佇立的人影,隔著這點距離,怪物稍稍眯了眯眼睛,隨後,唇角彎起一道危險弧度,恍然道:
「啊,又是你。」
他一眼看穿了操縱李慈著那副軀殼的主人真面目。
對方同樣沒有逃的意思,非常自然地操縱著李慈走到他們倆的面前,在遲陌因為有人靠近而做出反應時,李慈直勾勾地看著眠,眼眸里是一層黑色霧氣,她出聲道:
「吾神,能再次見到您,是我的榮幸。」
眠習慣地想揮出惡意絲線,那銳利如鋼針的鋒芒不用一秒就能把面前這具身軀紮成刺蝟,但在千鈞一髮之際,又只停在對方的眼球前。
他略微拖長語調,不咸不淡地應,「但再見到你,我卻覺得掃興呢。」
黑色絲線盤旋在李慈的周圍,難得不以破壞為目的,而是蠢蠢欲動地尋找著能夠和平侵入這身軀、奪回掌控權的機會。
眠倏然轉過頭,對遲陌說道,「只要她還活著就行,對吧?」
青年還未來得及回答,李慈、或者說操控她身軀的謝離緩緩搖了搖頭,「明明可以直接破壞的,吾神,六千年過去,您似乎又打算重蹈覆轍,將弱點暴露到人類的面前。」
她插著白大褂雙兜,走得離眠更近。
那雙眼睛里都冒出黑色的霧氣,不斷地溢出、又消失在空氣里,眼側的青筋血管暴起,猶如兩股力量在這身軀里不斷做鬥爭、爭奪控制權。
這讓李慈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您總信任……人類,可他們卻……只想消滅你,人、與怪物,註定不能共存……過了今天、這座城池就會被毀滅,現代人類的先進武器,是您從未見過的強大,一枚、核.彈,足夠讓您與……這些脆弱人類,共同……埋葬。」
話音落下——
黑色的絲線刺入她眼側肌膚之下。
李慈流出血色的眼淚來。
霧氣無法再與怪物強大的污染能力對抗,主動從這身軀里退出,於是李慈抽搐著倒地,墜地聲將一聲很小的「滴」動靜掩蓋。
唯有遲陌偏了下腦袋。
在他看不見的前方,黑霧凝聚、因脫離李慈的身體,不必再使用她的聲音,所以變成一道沙啞低沉的聲線,「被人類的慾望所害,您在石棺里自我封印六千年,如今終於重獲自由,您何必自取滅亡呢?」
「我千挑萬選,才為您選中這片區域,當年海神的後裔仍然沉睡,唯有您的血脈能將它們喚醒,讓它們走上陸地、為您戰鬥,將這座城池變成我們的獵場,將整個世界都踩在腳底,讓人類再也無法冒犯神的領域、成為我們的奴隸,這才是真神應當降臨的世界!」
他以狂熱的語氣循循善誘,黑霧虔誠而卑微,幾乎落在怪物的靴邊。
他描繪了一個怪物至上的世界。
然而他的神只一偏頭,而後抬腳、將那片黑霧踩到泥濘塵埃里。
碾了碾。
擁有華麗皮囊的怪物懶懶地笑,「會埋葬的,只有你們而已,沒有人能殺死我。」尤其是人類。
「滴滴滴!」
隱秘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遲陌捕捉不到聲音的來源,只能不安地朝著四下顧盼,這明顯的動作引來怪物的側目。
「別著急,」他抬起沒和遲陌牽著的另一隻手摸了摸青年的腦袋,彷彿是安撫,「她死不了。」
遲陌抿了抿唇,正想開口說話的時候,被怪物碾得霧氣溢散、甚至都要團成球、哆嗦變化的霧氣接上了話:
「是嗎?」
他才問出這麼一句,卻蘊含扭曲的笑意,不自覺地笑了出來,「既然她死不了,那隻能請您、請我的神去死了——」
「我實在是非常好奇,以人類身軀承載海神力量的您,在這裡埋著的炸.葯噸量爆.炸時,會是什麼樣的姿態呀?」
會被炸得七零八落,只剩那雙漂亮的、邪異的雙眼嗎?
即便真的連身軀都強大不已,他又要如何保護這個在意的人類呢?是抱著他拼都拼不起來的屍體癲狂、崩潰,引來海底沉睡的後裔們肆虐這片土地,還是失去理智、被邪異力量支配,將他、將這個城池的所有人類與怪物當作祭品,都為他在意的人類陪葬呢?
都很好啊,這兩個結果都超棒啊!
黑霧拖長語調,發出了一種被蹂.躪的快樂聲音,不由自主地笑得更開懷,自眠來到這片土地開始,他的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弒神,或者殺死他在意的人、令他發狂。
啊啊啊——
這世界上怎麼總有這樣惹他興奮的事情啊?
黑霧傾聽土壤里早就被李慈倒下時啟動的定時炸.葯倒計時,聲音迷醉而虔誠,「請讓我為您獻上最誠摯的祝福,祝您與他做一對最幸福的亡命鴛鴦吧~」
三。
二。
一。
黑霧笑著說出一聲:「boom~」
……
「轟————!!!」
震耳欲聾衝天的爆.炸在入海口附近響起,炸開的煙塵與火光,如蘑菇型的絢麗晚霞,映亮大海的同時,捲起幾能刺破天際的狂浪。
天傾地斜,海嘯將至。
猶如末日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