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16
滾滾濃煙被海風吹散,瀰漫到相鄰的陸地上,一隻手穿透煙霧,將這煙塵撥散,伴隨一道略微不滿的點評聲:
「鴛鴦太多情,我不喜歡。」
塵埃如流雲般四散,現出隱隱綽綽的兩道身形,其中一位長發披肩的旖麗男人此刻另一隻手還掩在身旁那人的耳朵上,不難猜出剛才海上滔天震響時,他都在做什麼。
遠離他們的黑色霧氣原本已經做好了用這道分.身隨他們一起埋葬的準備,但此刻不光是他、包括他的神,甚至還站在原地的遲陌、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李慈,都毫髮無損。
黑霧看著身後遙遠處剛發生恐怖爆.炸的海面,再看面前這片空曠地區,明明土壤下被自動施工隊埋了無數的炸.葯,甚至他都能保證李慈的身體控制權徹底被交出前必定按下了倒計時的啟動開關——
但為什麼?
為什麼爆.炸的不是腳下這片土地?
眠放下手,看出腳下這團本來放棄掙扎的黑霧如今漫出不安與驚懼,靴底又碾了幾下,這才不疾不徐地出聲:「你好像很想知道自己的計劃為什麼沒奏效。」
漂亮怪物偏了下腦袋,長發傾瀉、如一面徐徐展開的黑骨扇,他笑意淺淡地接道:「但我討厭跟垃圾說廢話。」
「帶著疑惑,像一條喪家犬,逃跑吧,」在黑霧逐漸開始顫抖時,怪物絲滑瑰麗的長發如擁有生命,末端無限延長,無數惡念細如牛毛,春雨般無聲融化在那團黑霧上,霧氣登時沸騰、扭曲,在黑霧失去與本體的聯繫之前,眠的聲音也成功傳到謝離那裡:
「永遠別再想起我,別試圖窺測我,繃緊、恐懼、苟且偷生,這是神為你指明的餘生唯一命運。」
有別於上次將這片黑霧直接碾碎,眠此次將這片黑霧污染,在霧氣凝聚成一隻虛空眼睛的形態時,他轉開視線,很平靜地吩咐:
「去找他。」
再相見時,就是謝離的死期。
黑霧本就是從本體上剝落的,哪怕這部分已經被切斷、失去了聯繫,對本體依然有其他怪物難比擬的親和感應,如今黑霧朝著城市方向飛去,只留他們在原地。
與此同時,怪物靴底那片鬆軟的土地里,鑽出一條細細的石榴根,根系離開泥土,抽出嫩綠枝條,用新葉碰了碰過怪物的靴側,捲走殘餘的泥土。
眠略微揚了下眉頭,那些黑色絲線重又探出,變作乾淨、潔白的顏色,接入石榴枝條內,很快就見這植株綠意更盛,枝條紋路生長出的眼睛比之前更活靈活現。
它得到了很好的獎勵,還有怪物笑意盎然的誇獎:
「剛才做得很好。」
……
時間倒轉,回到十多分鐘前。
為避免之前在閣樓花園突然遭遇火災、差點被拋棄的命運,石榴在遲陌身上留下了一朵花之後,仗著那點微弱的聯繫,悄悄蔓延根系、跟上了兩人。
每當根系延展到極限,植株就趁無人注意,將自己連根拔起、本體往那邊移一大段,直到郊區那片空地,因附近沒有任何的植株,張揚開花的石榴只能把自己藏在遠處的樹林里——
然後肆無忌憚伸長根部,與正好抵達的神明破土貼貼。
果然,剛從車上下來的眠感覺到腳底有東西,便往那鬆軟的土面看了一眼,發覺在底下纏繞虯結與他靴底貼貼的石榴根,懶得搭理,挪開了目光。
沒有挨罵就是可以繼續貼貼的意思!
跟過來的石榴見此,理直氣壯地繼續伸長根部,努力汲取營養與水分,使勁生長,尤其這空地附近土面鬆軟,並不傷它的根,就是它長著長著、覺得不太對勁。
土裡有太多硬物妨礙它的根了。
趁著怪物的注意力不在它這裡,石榴樹根生長卷繞、將那些影響它擁抱貼貼主人的東西全部挪走,本來那些障礙物只被石榴密密麻麻打包堆到附近,可後來開始顫抖、發出吵嚷的聲音,石榴便乾脆將它們推到附近山壁外的海口處。
無數炸.葯被推出土面,即將被海浪吞噬的剎那,倒計時數到盡頭,滴滴作響的聲音驟然停下——
「轟————!!!」
滔天熱浪在海面上沸騰,餘波令大地顫抖、海浪咆哮。
升起的金橘色光芒,成為天邊拖拽尾巴的燦爛霞光。
-
但謝離帶來的麻煩遠不止一樁。
不如說,被他留在這裡、本來要隨遲陌與眠一同在這荒蕪地埋骨的李慈才是怪物更不想面對的存在。
初見時,他絕想不到這個輕易被他污染、脆弱不堪、不值一提的普通女人,現在能讓他感覺到一點棘手。
眠垂下眼帘,看著在地上已經停止抽搐的李慈,她獃滯而空白地睜大了眼睛,太陽穴附近的凸起血管已經成為黑紫色,之前黑霧佔據她的大腦時,因為有催眠隔絕她對怪物的記憶,又有幻境給她塑造認知,讓她的一切神經以為自己仍能正常運作……
而今黑霧撤去,她再次直面怪物,曾經停止的污染現在變本加厲地侵襲她的身軀,即便不用打開她的大腦,怪物也能感覺到,她即將成為他的祭品,同曾經直面過他的無數人類一樣。
「遲陌。」
怪物掌心流出黑線,朝著地上的女人探去時,很輕地說,「即便她從此再也不記得你,你們的相見和其他陌生人沒有區別,她不再會保護你、你也不再是她的兒子,就算這樣,你也要她活著,是嗎?」
被他始終牽著的青年很輕地抿了抿唇,「她會忘了我?」
「嗯。」
眠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對他倒是有無限耐心,輕聲細語地說,「她的大腦異化太厲害,假如不把現有記憶細胞全部消除,她會被繼續污染,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
說到這裡,怪物那雙漂亮的黑金鳳眸微微斂了下,凝視這個能站在自己身側、與自己並肩行走許久都仍清醒保持自我的人類。
他聽見自己用那與往常無異的聲音,問出了那個任誰聽了都會生出無盡痛苦的選項:
「讓她徹底忘記你、忘記一切活下去,或者是作為你的母親、帶著這份記憶與靈魂死去,你來替她做這個選擇,遲陌。」
但遲陌的回答來的比怪物設想中更快:
「我選擇讓她活下去。」
在離開那棟豪華別墅之前,除了指令與那條相約見面的消息,紀伯倫還給遲陌播放了一條很久以前,李慈在錄入最後一條指令的時候順便也錄入的留言。
「遲陌,媽媽希望你可以好好活著,健康快樂幸福地活著。」
紀伯倫說這句話是天底下所有的母親對孩子最真摯的期盼。
即便他無法明白這句話里包含了怎麼樣的情感,但能作為願望,這必定是美好的事情,李慈希望贈予他這場美好,那他應當投桃報李——
他也希望李慈可以活下去。
……
怪物如他所願。
他帶上李慈、與遲陌乘坐來時的那輛自動駕駛的租借車輛回到城市,眠定位的地點是附近的一處醫療機構,他已經用絲線侵入摧毀了李慈的記憶,接下來的治療與護理自然只需要交還給人類負責便可。
車門開啟,他操縱黑色絲線將李慈放到了醫院門口緊急救助區的醫護床上,直到車輛關閉離開,智能機器人才堪堪激活:
「發現病人,正在檢測居民碼,人物信息已錄入,正在檢測查體指標,體溫……」
等到她被送入醫療機構,有護士想要查看監控調查這是誰送來的病人,可惜前後翻了半天,都沒看到這段時間的內容,只能嘀咕著往工作區域走。
她經過的大廳里,電視正在實時播放聯邦的緊急新聞。
「近日,國內多座城市於海岸線發現不明生物登陸,有關部門於此提醒廣大群眾,請勿出於好奇將陌生生物帶回家中,聯邦鼓勵大家積極上報有關不明生物的線索,以下是目前發現的幾類生物圖像,如有居民發現請及時遠離、並上報機構,相關部門聯繫電話是……」
護士聽見新聞,轉頭瞄了一眼,正好是換班時間,將新病人的消息錄入后,便走到休息室,擰開門,與站在窗邊的同事說道:
「最近新聞都在報什麼東西?一會兒又說有很多的人才和高級官員乘坐直升機離開這個城市,一會兒又說其他城市發現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海洋生物,這是什麼意思?世界末日了?」
「不知道。」
同事隨手將吹風的窗戶關上。
窗外,一輛武裝直升機轉著螺旋槳飛掠高空,朝著另一座城的方向而去,石湛的聲音由內部通訊的耳機傳達到每個組員們那裡: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我們在這裡擁有與部分怪物打交道的經驗,但目前我們仍然沒辦法了解這些怪物們的弱點,大家仍然需要將這次的協助任務當成全新任務去面對,不能掉以輕心——」
直升機艙內氣流捲起一名青年的颯爽黑髮。
他聽著耳邊的聲音,慢條斯理地將自己差點被吹飛的工牌放進衣兜里,「謝離」二字被上衣口袋不料掩蓋,在機艙外嗡嗡的響動里,他朝著窗戶的方向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城市,眼中仍余后怕與恐懼。
但很快,想到能馬上離開這座被恐怖籠罩的城市,他瞳仁里又漸漸漫出興奮,既然弒神計劃徹底失敗,那他就繼續積蓄力量、等待捲土重來的那天。
在此之前,他一定要逃離這裡,努力活下去!
-
日光之下。
直升機投下的影子疾速掠過這座城市的建築物。
某條空曠街道上,一個穿著白色長款羊毛衫、正靠著盲杖指路的青年穿過兩側由石榴、海棠與梨花組成的芳香大道,整個人上下都是極素的顏色,唯有發間被綴的石榴紅花格外惹人注目。
但也只有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位能欣賞這景色。
薄紅海棠與雪色梨花隨風飄落,花瓣夾在怪物如緞的長發里,他不甚在意地撥開,黑金色眼眸緊緊盯著身旁的人,看他身上湧出一股很淺的、幾近透明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這情緒是它的主人自己都不曾發覺,又太少太少,鮮見地、連眠都不太能瞬間辨認它屬於什麼。
不及悲傷與不舍。
卻又絕不是鬆快同愉悅。
比他凝練的人類惡意更細,不帶任何尖銳傷人意味……如牛毛細雨,連綿難斷。
怪物以食指指尖抵了抵下巴,觀察片刻后,果然湊過去按住對方肩頭,咬上那淺色的下唇,在青年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的茫然里,恍然道:
「啊,是悵惘。」
是新的情緒呢。
一時間,怪物忽然明白那些沉迷電子遊戲的人類快樂從何而來,因為他從遲陌身上找到了類似養成的快樂,又收穫了一重驚喜。
聽見他話語的人還不自知,「什麼?」
眠低低地笑出聲,熾熱的氣息落在他的唇瓣上,怪物很想探究他這愁從何來,但又怕讓遲陌自己弄清楚之後,重蹈之前續費半個月冰淇淋的覆轍——
最終。
怪物決定嘗夠了這個味道就將人哄好。
遲陌:「……?」
在唇瓣上的疼痛轉瞬即逝后,感受到一點濡濕從自己的面頰附近輾轉而下,延伸到脖頸附近,到後來甚至皮肉又泛起被廝磨咬住的疼痛,他不解地喊道:
「眠?」
「嗯。」怪物心不在焉地回應他,看到他下唇與脖頸上的齒印,環住對方腰身的掌心安撫地拍了拍,只說道,「再忍忍。」
像是初冬新熟的草莓。
品味著這情緒的怪物想,甜味沒幾分,酸也很淺,更多的是平淡汁水。
確定自己不想長期續費這初熟的草莓,眠很快鬆開了他,改而道,「還在想你的母親嗎?」
雖然從未試過安慰人,有賴於對情緒正負面的敏銳感知,怪物倒是心知肚明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人高興起來,他想起在李慈記憶里讀過的一些情緒與故事,很快挑出了一件能用來哄人的。
「你當初給你父親畫的那副人像畫——」
「上面所帶的情緒並非詛咒,而是希冀他能活下去,那副畫有勃然生機,只不過其他人類並不能看懂。」
「不過,李慈看懂了你的畫。她禁止你再畫人像,剝奪你的自由,將你關在閣樓里,是她知道你與其他人不同,不想你受到其他人的傷害才這樣做的。」
說到這裡,怪物停了一下,為青年將耳邊那朵略有些蔫的石榴花丟棄,隨手摘了朵清麗的海棠別上去。
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的作品,所以連得出的結論都用帶笑的嗓音說:「她很愛你,雖然沒辦法完全了解你,但她應當算是不錯的母親,如今也依然很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應該為她高興。」
突然聽見他長篇大論的遲陌:「?」
他睫毛很輕地顫了顫,雖不知眠這番話的用意,卻還是記住了它、並且點了點頭,「好。」
他會努力為母親高興的。
然而青年周圍的那股悵惘並未消失,而怪物又實在吝嗇得不願再讓別人來佔據遲陌的注意力,於是曲起指尖,抵著青年的下巴,對他強調道,「重點是,你的畫我能明白,你身邊還有我,懂嗎?」
所以,不許再去看、去想其他的人類。
遲陌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嗯,我的家人還有你和紀伯倫。」
頓了頓,他又很輕地補充了一句,「可是……我沒有家了。」他少了一個家人,也少了一個家。
遲陌始終惦記那個被燒毀的囚籠,他從未覺得自己被禁錮過,因為他的內心是自由的,可是紀伯倫給他念的書上沒有告訴他,沒了家應該怎麼重新再擁有一個。
這一路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面前的怪物忽而道:「誰說沒有?」
他以不容質疑的語氣、斬釘截鐵道:「以後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你的家。」
無論是多麼豪華的住所,不管遲陌想要什麼樣的身份地位,又或者只是簡單重建那棟被燒毀的房屋,怪物都能做到——所以,他不許遲陌再流露出這些難吃的情緒。
首次聽到這種說法的遲陌不解地重複他的話,「你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家?」
「當然。」
怪物誤打誤撞,解開了青年的心結,「你邀請過我,要將囚籠分我一半,我就是你的家人,只要我們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能是家,不是嗎?」
遲陌被同類見多識廣的理論說服,停下了那失去家園與一位重要家人的悵惘與茫然。
他身上落下的那些細密雨絲終於停了。
於是眠覺得天空也跟著放晴了。
他的目光穿過那無數花瓣,看向燦爛日空,片刻后,又落了回來,最後停在遲陌那落著牙印、顏色比先前深了稍許的下唇上。
很奇怪——
他想。
明明哄好了人,甚至也已經確認過他剛才產生的情緒並不多麼美味,可是為什麼在此刻,他的食慾又翻湧上來,讓他對遲陌的唇產生一股濃郁的興趣?
眠喉結滾動,想要再次咬上去。
甚至,不僅僅是在那裡留下痕迹。
要去更深、更深的地方。